秋月之死

秋月之死

1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阴了一天的老天终于落雨了，伴着沉闷的轰隆声。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转化成瓢泼大雨，冲刷着这座寂肃的村庄，冲击着这个破旧不堪的房屋。

秋月躺在床上，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合一翕，急促的踹息，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但她始终没有放声大喊。接生婆扶着她的双腿咬牙叫道：加把劲儿啊，再加把劲儿！

房间门外，吴青山勾着脑袋，右手握拳叠在左手心上有些烦躁的走来走去。王桂花在一樽木刻的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的:菩萨啊菩萨，望菩萨保佑，保佑我儿媳李秋月生个带把儿的孙子。说罢，作揖。吴广胜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2

封建迷信在我国广大农村有着久远的历史和深厚的社会基础。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政府的明令禁止和大力取缔,封建迷信曾一蹶不振,但80年代以来,农村封建迷信迅速回潮泛起,并且愈演愈烈，并成为一种社会热潮。在大山深处，交通闭塞的矮脚村对封建迷信的热捧一直延续至今。只要你一走进村里，随处可见的观音菩萨庙大大小小的错落在道路两旁，香火延绵不断。

吴青山的妈妈，王桂花就是那群被封建迷信荼毒较深人员中的其中之一，并且深入骨髓。三天两头的要去村里各种菩萨庙里烧香叩头，否则就觉得浑身难受，哪哪都是病，后来干脆叫吴青山他爸吴广胜找一块好木头，去离家三百公里外的岩头村请先生（对那些懂得装神弄鬼的人的尊称）来雕刻菩萨，放在家里一天三炷香供着。请了这么一樽菩萨放在家里，王桂花去村里菩萨那里叩拜的次数少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去。

说起王桂花，她倒是个苦命的人。五岁时没了妈，后来成天遭到后妈的虐待。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嫁给了吴广胜，婆婆却对她不好，连续生了六个孩子又都是女娃娃，而且都活不过三岁就死了，王桂花可谓受尽了婆婆的白眼和辱骂。她还是争气的，最后生下的孩子终于是个男娃儿。

王桂花对菩萨的敬爱之情深众所周知，但让她举村闻名的还是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在村里她嘴皮子的厉害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吴青山小时候去偷别人家菜地里的黄瓜，被发现了，主人家揪着他拉到王桂花面前想理论一番。王桂花把吴青山护在身后，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不就偷你家几根黄瓜嘛，又不是掘你家老坟。自己栽黄瓜在哪儿，还不让人吃，那你栽它干啥，这次我娃偷得少了，下次我还教他偷，叫他多偷几根我们还够一盘菜哩。几番较量，那人败下阵来，王桂花一骂成名。此后村里哪家闹矛盾免不了大吵一架的时候，只要请到王桂花帮腔就没有骂不赢的。

好在王桂花有一张利嘴，才把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支撑起来。

吴青山上中学的时候，村里开通了马路，虽说不宽但是够长，足以和外界连接了。矮脚村里几个较有头脑的人通过这条路在外面挣了些钱，回家盖起房子。不知怎么地，原本选好要放房梁的几根柱子不见了，他们怀疑到吴广胜身上，以为是吴广胜偷了柱子用在自家房梁了。几个人气势汹汹的到吴青山家讨要柱子，吴广胜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开门，差点尿裤子，全凭王桂花一人抵挡。后来在王桂花惊人的魄力和嘴皮子功夫下证明柱子被偷的事与他们家无关，那些人走后，王桂花进门把吴广胜搀扶出来，他那张脸像染了腊一样白。有一天村里来了个漂亮的女支教，第二个星期三早上，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在公示栏上写着“我想和漂亮的女老师睡觉”几个大字，恰巧头天晚上吴广胜又是最后一个从学校里出来的人（其实他只是去里面上了个厕所），大家异口同声的说是他写的，他吓得整整一个星期，吃不下饭，每天躺在床上抖得跟地震似的。王桂花找到那个女教师破口大骂，说她是狐媚子勾引别人老公不害臊，还自导自演。那女老师哭了一天后便走了，没有再回来，这事才算结束。

不过在王桂花多年的精心培训下吴广胜也有了些许魄力，这魄力体现在给吴青山和李秋月结婚选日子的事情上，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哪个日子更好的时候意见不一，吴广胜一拍桌子起身说道：要是不按我选的日子，他俩结婚那天，我就不让你姑娘进门。也许这魄力的背后是来自于吴青山是有工作的吧。

3

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高考制度，那时候还包分配工作，这成了大多数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1996年，国家取消了工作包分配制度。但这并不影响高考还是人们追逐梦想，改变命运的途径。考上大学已经不得了了，要是还能考得一份编制工作，那是真真厉害，这可是吃上皇粮，端在手上的铁饭碗了。要是谁家姑娘嫁了这么一个吃上皇粮的人，就是攀上了皇亲国戚般，荣耀得很。

吴青山第四次高考时终于考上大学，王桂花在菩萨面前叩了三个响头，真的很响，咚、咚、咚的就像她高兴得直突突的心一样。吴广胜到祖坟前哭了，感谢祖宗保佑，吴家世代农民，终于在他手上出了大学生，大学生啊，那是多么光荣的事啊！

吴青山大学毕业后不像其他同学就在城里找份工作，而是回家专心复习资料，励志要做一个吃上皇粮的人。他考了N次事业单位，屡败屡战，不言放弃，终于在他34岁的时候端上了铁饭碗。全家欢呼，王桂花从猪圈里拉出一头过年都舍不得杀的大肥猪（那是留着卖钱的），敲锣打鼓的绕了村子一圈，告诉大家：今晚大伙儿来帮忙，我要把这头肥猪献给咱村里最大的菩萨庙，感谢菩萨老人家保佑我娃娃也能吃上一口皇粮了。

傍晚，矮脚村最大一座菩萨庙传来猪的嚎叫，饭碗和饭碗碰撞的声音，酒杯和酒瓶碰撞的声音，祝贺声，道谢声，热闹非凡。举村同庆，矮脚村的吴青山当官儿了。

4

吴青山考上编制工作后，王桂花和吴广胜商量着把他们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好好修缮一番，吴青山该娶老婆了。这个家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厕所是在房子旁边一块空地随便挖了个大土坑搭两块木板就成了的，下雨天的时候上厕所时稍不注意就会滑脚跌落。眼下家徒四壁，手里仅有的钱总共不超过一千块钱，修缮房子的事情只好暂且作罢。她看着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都重新修起房子，美观又大气。那些修起房子的人家可没有一个是当官的呢，甚至大学都没读过，都是在外面打工的，再看看家里有一个当官了的儿子，可房子却破旧得不像样。每次路过那些新房子，王桂花总在心里狠狠骂道:呸，不就修了个房子！有啥了不起的，我又不靠你生活，我儿子还是当官的嘞！

虽然这样想，但王桂花却更加卖力的种庄稼，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可谓称得上是村里的劳模了。村里好心的人遇到她，总会劝上一番：青山妈，青山现在总算是出人头地了，你就少种些庄稼，该休息就好好休息，操劳一辈子了。王桂花恶狠狠的答到:我不做，你送钱给我？你有大把的钱我可没有！时间久了也没有人再对她好心相劝。

5

吴青山工作半年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秋月，吴青山觉得秋月不错，秋月的父母觉得吴青山还可以，他们便订了婚期。来迎亲那晚，说好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到秋月家，可吴青山硬是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到。接亲队迟迟不到，秋月爸爸指着秋月破口大骂：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丢脸，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干嘛还活着呢，撞墙去吧。就只知道哭，你就是个惹祸精！

秋月是个难得的美人，眼睛大大的，笑起来露着两个酒窝，还有标准的前凸后翘身材。原来和父亲的关系很好，在村里是人见人爱，孝顺听话的好姑娘。但四年前，她做了件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事情，父亲与她的关系一落千丈，村里邻里对她指指点点。她不再是一个好姑娘，她是一个败坏风俗，不知廉耻女人。

四年前，秋月爱上一个男人，家里嫌弃男人家里穷死活不同意他俩结婚，男人说好要和秋月私奔。但第二天，男方家来人了，在村里大肆宣扬：我家儿子并不喜欢李秋月，就是你们村的这个李秋月呀，对我儿子死缠烂打，跑到我家里说要跟我儿子私奔呀，我儿子怎么可能娶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啊！秋月的爸爸立马跑回家骂她是猪，骂她自己不要脸还把她老子的脸给丢光了。这件事之后秋月家里让她一直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生怕她又去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来！也因为这件事秋月到待嫁的年龄没有人敢娶，看到媒婆频频摇头，秋月的爸爸就指着她鼻子骂道:这下满意了！你都臭名昭著了谁还敢娶你！直到碰到吴青山，不仅想娶秋月，还是个当官的！便对秋月说赶紧嫁吧，看着挺好，秋月什么话也没有只是说：你们看好了就行。

6

秋月穿好嫁衣，快出门的时候，她妈妈来到跟前交待说：秋月啊，嫁过去了就好好的，千万别在干出什么丢尽我们老脸的事了，四年前你的那件事我们这张老脸真的挂不住了。这回秋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嫁到吴青山家后，秋月才得知接亲那天晚上来得这么晚，是她公公婆婆请了一个先生来给收拾车子和新娘穿的衣服（对着婚车和拿去给新娘穿的衣服做一场所谓的法事），先生来迟了，所以接亲来迟了。

婚后秋月对公婆也算尽心尽力的照顾，说话都轻声细语，她做菜时放的油多了公公气得不吃饭，她也不敢吃。公公做的事情不合婆婆心意，婆婆气得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饭，秋月好说歹说才肯扒拉一口。吴青山家养有两只猫一条狗，秋月从小就怕这些，可婆婆偏偏就要秋月去给它们喂食，秋月怎么都不敢去，王桂花拿起手机打给她当官儿的儿子哭着说：我五岁就没了妈，嫁给你爸这边后你奶奶对我也不好，我拿秋月当自己的姑娘对待，对她没二心的，但是叫她去喂养猫狗她就不肯，我每天这么累死累活的不都为了你们吗！吴青山解释说：秋月怕这些东西，也对猫狗的动物过敏，你自己去喂好不好？王桂花哭得更凶了：我五岁就没了妈，你爸对我时好时坏的，我把你拉扯到大不容易，你娶了媳妇就这样对你妈是吧？你奶奶当年对我一点都不好，我现在都是把秋月当女儿养的！

秋月实在拗不过硬着头皮去喂养猫狗，不注意的时候被猫抓伤了手背，出血了。吴青山赶忙回来带秋月到县里打针，借着这个由头秋月也跟着吴青山到他工作的地方一起住。吴青山在另一个县的镇上工作，偏僻和落后较矮脚村悄好一点。秋月才到那里，王桂花便打来夺命连环call问秋月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要是秋月说在外面王桂花立马叫她回家去，每隔五分钟打来电话问一遍回到家里没有。要是说在家里，王桂花便问煮饭了没有，没煮饭就赶紧煮饭待会儿吴青山下班回来要吃饭的。秋月几次表示自己想在外面找点事情做，王桂花知道后对吴青山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秋月在外面做事情，她在家就好了，外面这么辛苦，怕苦着她，钱有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秋月表示不愿意，王桂花就打电话给吴青山哭诉：我五岁就没了妈，你奶奶也对我不好，我现在把秋月当自己女儿看，你们怎么不明白我的情义…

总之，不管大事小事，从小到大只要王桂花对吴青山哭诉她五岁就没了妈那一段就万事好办。吴青山转头就跟秋月说：我妈命很苦，从小就没了妈又受后妈虐待，我奶奶对她不好，我们作为子女的就迁就她点吧，老人家别和她计较。自从知道秋月想找事情做的想法后，王桂花便每天力道电话以想念秋月之名问秋月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一直到吴青山打电话回去保证说秋月不出去才稍缓，秋月已经到了一听到电话响就怕的程度。

7

秋月和吴青山结婚大概三个多月的某一天晚上，王桂花打来电话说：青山啊，今天我和你爸爸去神婆那儿算了秋月的命了，神婆说她命好着嘞，是条会旺你的命！我们已经去好多个神婆那儿看了，都说秋月会旺你的！挂完电话没到一个星期便说要秋月回他们那儿去，她要带着秋月去菩萨那儿烧香叩拜，求菩萨保佑秋月要怀个男婴！秋月不愿意，吴青山又是一堆大道理，秋月无奈只好回去和婆婆叩拜了村里大大小小的菩萨，王桂花在每樽菩萨面前都说：菩萨啊菩萨，我是对你忠诚的，今天我带儿媳李秋月来跪拜您，您老人家要灵验呀，让我这儿媳李秋月怀个男娃娃，菩萨啊菩萨。

秋月回到吴青山那里才一个星期，王桂花又打来电话说：青山啊，秋月最近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爱乱发脾气，神婆说她是被一个断头鬼上身了，我从神婆那里拿了点药个神符，你赶紧送她回来让她带上，要不然好不了的！吴青山挂完电话问秋月是不是对他父母发脾气了，秋月吓得连忙发誓：以婆婆最尊敬的菩萨的名义发誓，我对他们从没有发过脾气，大声说话都没有。吴青山又说：我妈去神婆那儿看了，说你被个断头鬼上身了，得去拿神婆赐的神符和药带在脖子上，不然会乱发脾气。这次秋月说什么都不回去。

8

秋月怀孕了，王桂花说什么都要秋月回去！说儿媳怀孕了，得待在她身边才放心，她也好照顾秋月。吴青山便答应了，把秋月送回去。

女人十月怀胎，是有道不尽的辛苦，但也总会容光焕发，春风满面，人看着越来越滋润。但秋月，日渐消瘦，常常愁眉紧锁，整个孕期看上去病恹恹的，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半死。

事实上，王桂花把怀孕的儿媳接回来住，三天两头去找神婆算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秋月，每次去看来不是断头魂就是淹死鬼在秋月身边徘徊，所以三天两头的请先生来家里做法事。在秋月的身上做法事时让秋月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在外面站着，黑灯瞎火的，先生和他们在屋子里把门关好，嘴里振振有词地念了一些东西，好一会儿才打开门，又是在秋月身上丢米，又是叫秋月端着一碗水不断哈气，还拿着一只公鸡在秋月头上转圈！

任凭一个正常人也受不了这样的摧残，更何况一个孕妇！

秋月渐露疲态，胆子越来越小，猫叫声就能吓到她。王桂花琢磨着儿媳妇肚子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断定是有个更厉害的邪祟在她身上，找个好日子请先生再过来一趟。想着便把吴广胜找来，老两口商量出了一个好日子，打算那个日子就又把先生请来一趟。可请先生的好日子还没到秋月就要临盆了，吴青山从单位上赶来，说把秋月带到医院去生！王桂花拦着不让，说道：我们以前不都这么生吗？就在家里生了，去什么医院要花钱还不干净，去医院说不定又遇见什么死得不好的鬼给缠上那可就麻烦了，一直以来就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她，我们都收拾多少次了，怕你工作分心所以没打电话告诉你！最近她胆子越来越小，动不动就受惊吓我断定有个更厉害的主盯上她了！现在只有等她卸货了再找先生收拾，你看好她我去找接生婆来！

9

秋月待在里面已经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动静！吴青山着急的拍打门大声喊道：稳婆，孩子出来了没有，怎么样了？没有听见接生婆的回答，只听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道：用点劲儿，再用点劲儿就出来了，快啊。

又过了一会儿，晚上十点二十三分，老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响雷。稳婆的声音停止了，吴青山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生婆开门出来了，两手鲜血！王桂花第一个跑到接生婆面前抓着她的臂膀问道：怎么样，啊，怎么样了，生出来了？我儿媳是不是给我生了个带把儿的孙子啊？吴青山盯着接生婆沾满鲜血的双手，不敢大声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秋月生了吗？

接生婆抬起右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摇摇头：死了，她憋着最后一口硬是让出来一半的孩子卡在那里，时间太长了，结果孩子死了她也死了。赶紧进去和我收拾吧。王桂花不死心的问道：孩子是男的女的，啊，到底男的女的呀？吴青山一把拉住王桂花大声怒道：妈，秋月和孩子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男娃女娃又如何，都没了！

10

秋月死了，那张床已经冰冷，她紧紧咬着的嘴唇渗出红色液体，眼睛闭得好像再也不想睁开，眼角上一条条的痕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整个人看上去瘦弱得不想个孕妇，倒像是个被病魔折磨多年的癌症患者，拿出来的死婴是个女娃！吴青山像被鬼神附体般在那里怔怔的，王桂花对着那樽木刻的菩萨叩头，一遍遍问菩萨这次为什么没有保佑她有个带把儿的孙子，吴广胜还是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秋月出殡的那天，秋风席卷大地，刮起一片片凋落的黄叶。不远处枫树上传来一声声大雁的孤鸣：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