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刚下过小雨。村东头的天意大娘就背着手，稳稳地走过来，我妈慌忙到大门口去接着：“嫂子哎，路这么滑，可得小心点！”
天意大娘背挺得四直，摆摆手：“可别扶俺，别看俺岁数大，俺可比你走得还稳当呢！”
“要不是这个天，你有功夫在家啊？” 她接过我妈递过去的茶水，就开始聊开了。“大前天儿，俺和天仓家、小二家的、天云家的，俺们四个老太太骑着三轮车去五里铺那儿赶集，回来半道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那雨大得啊，躲都没处躲，把俺们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就那雨大的，谁也看不见谁。还都走散了，天仓家半截就跑到亲戚家去了，谁也管不了谁了。”
她笑得拍着大腿，“俺九十二，天仓家八十八，小二家八十六，天云家小点刚八十二，人家说，这几个老太太真是疯了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回到家那头发、衣裳都哗哗得往地上淌水。 ”
她把茶杯放到桌上，哈哈笑着说，“嗨！我寻思这回可真是找事儿，这不得感冒发烧啊。谁知道喝了热水，换上衣服，往被窝一躺，啥事没有！”
我伸出大拇指，“大娘，你真厉害！这身体真健康啊，怎么保养的啊？吃啥好东西啦？”
我妈跟我说：“你大娘可没吃好东西，上了岁数就喜欢吃什么南瓜萝卜的，粗茶淡饭养人。年轻的时候，孬年头，吃嘛啊？都吃不饱，树皮、草根到吃了不少。”
“嗯，别说没吃的，就有吃的，俺也吃不下。俺那时候成天病恹恹的，净想着要死的人哩。你大爷那也是药罐子，也是天天要死要活的。那会儿啊，你大爷他兄弟体格壮，他兄弟媳妇成天在俺屋门口外面说‘看大伯哥两口子活不了两年啦，眼看着这房子就得是俺们的了。’”
妈妈拊掌叹气，“你大爷那身体多亏你大娘照顾，病歪歪在床上躺了好几十年，你大娘那时候都没出过门，伺候得老好了！比你大爷他兄弟活得岁数还长！”
“嗨！咱那时候舍得地里喽，少收点就少收点，一个病人常年离不开，哪有功夫上地里干活啊。有点钱吧就给看看病，穷得那才叫叮当响。就俺儿大了，一边上学一边帮着种地，收成才好点！”提到儿子，大娘眼里的光更盛了。
我赞叹得说：“大哥真厉害，咱村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又是银行行长，大娘你怎么教育的啊？”
“还教育？没饿着就不错了，净想着不叫上学，一下学就得帮着家里干活，咱家缺劳力啊，你大爷走的最远的地儿就是村子口， 人家那才是不干活的少爷命。那地里嘛活儿都得俺和俺儿子干，起五更睡半夜的。就是俺儿自个儿爱学习，有空就学，才考出去的，俺净跟儿子说，‘你没福啊，降生到谁家不行啊，非得上咱家里受罪！’。”
我妈对着我感叹道：“有时候就是奇怪，你看见的那片云彩吧它不下雨，不定飘过来一小块云彩它就下大雨。你天意大爷的兄弟、兄弟媳妇身体很壮，平常连个小病小灾的都没有，可是年轻轻的，得个小病两口子就都没了，连个孩儿都没有。你天意大娘两口子，总是病歪歪的，却都活到了大岁数还儿女双全。”又对着天意大娘说：“你说你那兄弟媳妇整天想着占你们家的房子，没想到到最后他们的房子却给了你们。”
天意大娘叹口气，“唉，那时候谁家日子也好过。俺儿前面还有个孩子呢，可惜了的，大年三十生的，初一就死了。那时候婆婆偏心得厉害，觉着都是生病要死的人啦，人家连管都不管。你大爷在那边哼哼唧唧的，连床也起不来。俺婆婆就端着饭喂她儿子，不管俺。”
听得我心里酸酸的，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公婆不喜，丈夫卧病，妯娌还虎视眈眈的在旁看笑话，最要命的是，挣命般生下来的孩子还夭折了，这可咋过？“大娘，孩子没了，你那时候得多难受啊！”
天意大娘摇摇头，拔高了声音说，“嗨！妮儿啊，那时候可顾不着想孩子啦，自个儿都顾不过来，三天水米没沾牙，都不知道自个儿活着没，人都迷糊了。”
“俺婆婆也不想给看病，看病不得花钱吗？那可舍不得！就叫娘家人过来接，说要死就死到娘家，别死到婆家，晦气！娘家侄儿来接我，他才十五六吧，给俺说‘姑，俺这表弟儿别看才活了两天，可是活了两岁了，岁数也不小！’说得你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哎？大娘，那你怎么治好病的啊？”我很好奇地问道。
“到娘家以后也是半死不活的，出气多进气少的。也没钱去看大夫，不知道俺娘从哪里听来个偏方，说药性烈，吃下去要么治好了，要么就治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看着也不大中用了。哎！你别说，那药怪好！吃下去身体就发热不冷了，慢慢地就好了呢。不光把月子病治好了，就以前那病歪歪的病也好了，比那怀孕前身体好哩。”
“这么神奇啊！都说偏方治大病，看来是真的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妈对着天意大娘说，“嫂子，八成你那结婚前身子弱是饿的吧，回到娘家，你娘心疼啊，觉着总得吃好点再死吧，药也对症，营养也跟上了就给补回来了。”
“可不是呗！那时候那病八成都是饿出来的。”天意大娘哈哈地笑着，眉宇间尽是通透和爽朗。她又对我妈说，“你说，咱现在这日子多好啊，就以前那大地主也没过上咱这日子啊。饿不着，渴不着，儿女孝顺，再没有更好的日子了，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不知不觉，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天意大娘红扑扑的脸上，真的是“最美不过夕阳红！”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大门口，笑着说：“俺就时常跟俺儿说，要是哪天俺嘎嘣死了哈，可别伤心！从这世上走这一遭儿，受的苦也够了，享的福也满了。活着不一定好事，死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就我这死了好几回的人啊，这些年我就是赚的。”
她依然穿着那老式的对襟灰色褂子，干净利落，银色的短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精精神神的。她住不惯行长儿子的高楼大厦，也吃不惯女儿孝顺的鸡鸭鱼肉，每日里粗茶淡饭，还去地里干干活活动活动筋骨。她安贫乐道、欣然自乐地一个人在村里过着她认为是神仙的日子。
她挥挥手走了，看着在夕阳中老太太的潇洒背影，突然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圈光明灿烂的光辉，照亮了那么昏暗的巷子。
几年后，天意大娘阖然长逝。据说是无病无灾无征无兆。她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就安安稳稳地走了，灶上还煨着南瓜，微微冒着些许热气。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总想起那个雨后的下午，她挺直着腰板走过来，沧桑的脸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息，满脸笑着说：“咱这是过的神仙日子哦！”
最难忘的，还是她那真切的笑容，不掺杂一点的不甘或者埋怨。那是是历尽千帆后的通透和从容，是经历了种种纷繁复杂的悲欢离合和人心善恶后，却依然返璞归真的熠熠本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