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奖状

作者: 浮生长乐 | 来源:发表于2025-01-25 20:3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旧】。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8期“奖”专题活动。】

雨中的老房子如此陌生!旧且矮。

石头外墙的土隙间有青苔与藤蔓,屋顶的瓦片缺失了好些,门窗的木框斑驳出腐朽的灰白色。它被岁月侵蚀得松松垮垮,黯淡苍老……

阿晴拉着二姐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01

莫老憨家孩子多,连续五年,一年一个,阿晴排行第四。

阿晴小时不懂事,考试得了双百,得了老师的表扬,同学的羡慕,并不肯罢休,跑回家,还要从书包里掏出试卷,捏住两只角,展在胸前,向爹娘显摆。

娘摸摸阿晴的头,手心粗糙温暖,叹息着夸一句 “我娃真能干”,声音低低的;爹的右嘴角向上扯,微微点头,手里的活计并不停下。

长到十余岁,阿晴便懂事了。高分试卷只放在书包底层,回到家里再不拿出来。便是老师说要家长签字,她也自己来——模仿爹歪歪扭扭的笔迹,在试卷的右上角一笔一划写上爹的名字。

只有到期末的时候,班里发奖,铅笔、橡皮、本子,还有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阿晴从老师手中接过一张又一张。这些奖状塞进书包,弄皱了怪可惜,拿回家,被爹看见,肯定又得再说一遍——女娃子识几个字就够用,早点去学个裁缝,能养活自个,嫁了人,爹娘就完成任务了。

爹这样一开口,大姐三姐的脸便跟着一起灰下来,娘的脸也黯黯的,连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冷了几分,阿晴的心不由惴惴的,仿佛堵进一块石头。

莫家四个女娃,除了二姐一看书就睡觉,其他三个都是好学生,老师们喜欢得很。

大姐小学毕业时,爹本想让她退学,跟着一起上山干活。小学校长和班主任听说这消息,亲自来家里做工作。

02

又黑又瘦的老校长坐在石榴树下的小马扎上,跟爹说学文化的好处。

没有风,三人的脸上都挂着汗珠。

老校长一口水没喝,直讲了半小时。爹始终不吭不哈地低着头,末了,抬眼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学得再风光,以后也是别家人;二是初中不要学费,但读书又不管饱,吃的喝的哪样都花钱。

校长的笑凝固在黑里透红的脸上。半晌,才伸手推一下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却没吱声。又沉默几分钟后,站起身来,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个磨毛了边的牛皮纸信封,搁在小方桌上,说,既然国家规定了义务教育到初中,还是让娃娃读完吧,十来岁能干点啥呢?多学点文化,工作也好找。

信封背面写着校长的名字和一串数字。里面装着有零有整的五百三十六块钱。

爹不知是被校长“以后工作好找”的话打动,还是看在五百元钱的面子上,终于同意大姐去镇上初中。

大姐初中开学的前一天,全家人围坐在方桌边。傍晚时分,堂屋没开灯,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人的脸。

爹的声音有点哑,闷闷地说,你们几个,爹一碗水端平,都供到初中。

这句话一出口,阿晴听到 “吧嗒”一声响,是自己的心脏落地的声音。她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向远方的天。太阳落了山,西天的颜色五彩斑斓,绛红过渡到黛紫,格外好看。

03

爹口中的“你们几个”之中,二姐最省心。

她上完初一,自己说读不下去,宁肯下地干活时,娘有点吃惊,语气迟疑地劝了一句说,还是再坚持一年吧,问问学校能领到初中毕业证再退学。爹却直接点了头,温和地看着二姐,抿住的嘴角虽然皱纹很深,却分明神情欣慰,还长长舒出一口气。

二姐不单是爹娘最贴心的女儿,对阿晴也好。到山上干活时,摘的野果,捡的山鸡蛋,从来不忘记留给阿晴。

阿晴把奖状卷成筒,藏在碗柜和墙壁的夹缝里。不知哪天,那些奖状被二姐一张张铺平,按年级的顺序,排好压在褥子底下。每晚,阿晴和二姐头挨头,睡在自己的奖状上。

彼时,大姐在县城的裁缝铺做学徒,一两个月回家一趟,三姐跟村里人一起去市里打工,在一家四川餐馆端盘子。

临近中考,阿晴趴在床上复习。家里唯一拥有书桌的人是弟弟。女孩的屋子里只有土炕、炕桌和两张木头椅。她的笔滚落到床隙之间,找来找去不见。

褥子整个卷起来,二姐的奖状“原形毕露”。从小学到初一,年年的优秀生、学习标兵。

阿晴颤抖着双手,一张张翻看,默念奖状上的每个字,嘴巴里又苦又涩,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紧紧抱住二姐的枕头,全身颤抖,身体里倒海翻江着难以遏制又无法描述的情绪。

哭完了,阿晴抹抹眼泪,并没有和二姐提起这些奖状,不忍问,也觉得自己不配问。

只在那几天留意看二姐的神情。看她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洗手擦脸,有时,钻进厨房帮忙,有时去村口挑水。眉目舒展的一张脸晒得成泥土的黄黑色,给阿晴碗里夹得菜总比自己多。

好脾气的二姐只跟爹吵过一回嘴,吵赢了。

04

也许是心里杂念太多,阿晴的中考发挥不算理想,过了县一中的招生线,却不算出类拔萃,至少,并没比大姐和三姐考得更好。

高中录取通知书是薄薄一张纸,阿晴捏着它手心都是汗。

七月的太阳照在任何地方,山路、树叶、人家的瓦房顶上,都是白亮亮一片光。

没有风,阿晴的胸口后背不停有汗水留下来,沁湿身上白色红领的夏季校服。她其实不觉得热,只是离村口越近,越抬不动腿。影子跟在脚边,忽而前忽而后,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短得可怜。

从大太阳底下进到屋里,阿晴才感到嗓子眼在冒烟。通知书搁到方桌上,从绳网套住的大口玻璃瓶中倒了一大碗凉白开,“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汗消了,心里头那丝不合时宜的企盼也一并消下去。

她抓起通知书,一把塞进被褥底下,迈开大步走出屋子,从门廊下扛起锄头向地里走。走到半路,还是忍不住折回家一趟,将录取通知书重新摸出来放回方桌上。

晚饭时候,爹主动开了口。如同一瓢凉水,瞬间泼熄阿晴胸中那团似有还无、明灭不定的烛火。

“高中三年,再考大学,得上到二十多岁……咱乡下的女娃,上到初中就不孬。”爹的声音有点哑,在桌角磕了两下铜烟锅,爹年龄不算大,却早早学着村里老人抽上旱烟,可能是喜欢枯朽的烟丝烧着后的滋味,阿晴只觉又呛又涩。

娘立刻抬眼看向阿晴,欲言又止。

没想到二姐会开口。她本挨着阿晴坐,突然站起身,俯视坐着的四个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和大姐、三妹都不上学了,现在家里有五个人干活,应该能供得起小妹和小弟上到大学。

阿晴握紧拳,指甲戳进手心,疼的。真的。她若要看清二姐的表情,须得仰起脸。爹和娘都没说话,她更不敢抬头,只盯着二姐沾了泥的黑布鞋。

二姐的声音不高,可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似乎刺伤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爹“砰”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大声斥责说,上什么上?你黄毛丫头懂个啥?考不上大学,三年高中就白上了,就算,她能考上大学,毕业还得自个儿找活。”

二姐说,爹要实在觉得供不起两个,我下个月就进城打工给小妹交学费。

阿晴视线模糊,感到身旁的二姐,仿佛一棵能依靠的大树。

05

那一晚,阿晴和二姐头靠头躺在床上。

阿晴说,二姐,爹要实在不同意就算了,我怕考不上大学,白浪费钱。

二姐在黑暗里无比准确地揉揉她的脑袋,说,考不上大学,你也是高中毕业生,怎么就浪费钱了?

隔了几分钟,阿晴听到二姐用很低的声音说,拿了这么多奖状,怎么也得试一试,才甘心吧!你和小弟俩人,如果只有一个能考上大学,我希望是你。

阿晴听懂了二姐的话,对爹娘来说,小弟才值得寄予厚望,但在二姐心里并非如此,

阿晴读了高中,考上大学,成为莫家唯一的大学生。虽是乡下出身没啥门路,却过关斩将,考进省城的好单位。

弟弟复读两年,才考上一个民办大专。事实上,弟弟的成绩从没好过。小时候,爹总说,几个姐姐都聪明,弟弟不会笨,哪天知道学习,成绩肯定说上就上去了。

爹没说对,对的是二姐。

只是,二姐在阿晴人生的关键时刻给出最好的支持,但,阿晴终于有能力对她好的时候,二姐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阿晴能为二姐做的那么少。

二姐夫在镇上开批发部,给出村子里最高的彩礼。

二姐说,他除了右腿短了半截,别的都还好。彩礼几乎全部被爹留下给弟弟上学,盖房子,他反而劝二姐别生气。

阿晴第一次见二姐夫,是他开着进货的面包车,陪二姐到车站接自己。阿晴跟在他俩背后看二姐拉着他的手,一个一瘸一拐,一个亭亭玉立,阿晴越走越慢,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场。

二姐悄悄回头瞪了她一眼,上厕所的时候叮嘱她,高兴点,你姐夫除了腿不好,脾气好,会说话,人聪明着呢,你这样一副要哭不哭的样,他看了心里得多难受。

06

2024年的.六一儿童节,清晨六点,虽是周末,但读高一的女儿还要去上课。她带着起床气,先挑剔一番早餐,鸡蛋不是溏心,牛奶冲得太浓,又哼哼唧唧地表示要收儿童节的礼物。

一米七二的大姑娘,偎在阿晴的肩膀上扭来蹭去,牛皮糖一样起腻撒娇,嚷嚷说自己是个“宝宝”。

阿晴好笑又无奈,揉揉女儿的短发,“噗嗤”一笑。十五六岁的大姑娘,还一派天真烂漫。这样想的时候,不知怎地,念头就转回三十多年前。

那些从没被宣之于众的奖状,藏进褥子底下的时候,二姐有多大?十岁?十一岁?她在堂屋里站成“一棵树”,一定要爹娘允许自己读书的坚持,又是哪里来的力量?

阿晴说不清为什么,隔了三十年,想到二姐,生发出一种陌生的情绪——

不是怀念,不是钦佩,也并非感恩,而是一种澎湃在胸腔中,揪心扒肝的怜惜,是做了妈妈的女人再看当年那个过早懂事的女孩感到的心疼。

阿晴送女儿到学校后,一打方向盘,走高架,上高速,四个钟头后回到镇上。

二姐家的批发部扩了好几倍,除了卖货给镇上人,还收来附近的农产品,找了村里的大嫂直播带货。

听到阿晴啥事没有,就是想找自己说说话,二姐忍不住捶了她一把。这些年不再下地干活,二姐的力气都小了很多。

阿晴问二姐为什么上课就睡觉,她说这么久了,谁还能记得真切;

阿晴提起那些奖状,她露出微笑,哈,是的,你看见啦,那些奖状;

阿晴说你怎么有胆子跟爹叫板,坚持让我上学,她说爹娘只是日子过得不容易,人又不坏……

二姐指着老房子说,当年,家里只有这栋房子,爹娘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没本事又想生儿子,要是咱们都上学,累死他们也供不起,我就当先下来的那个。能读书当然好,不能读书,我这过得也不差。

房子无论住或不住,总归要变旧,人这辈子,无论怎么过,也注定得变老。

阿晴回忆起爹临合眼时,五个孩子在眼前,他却把手伸向二姐。二姐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阿晴当时以为是二姐在爹年老后照顾得最多,这会子倒觉得,也许他们心里都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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