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录 | 第四十二章 附骨之疽
第四十三章 刮骨疗毒
铁珩惊异狄声居然可以把“刮骨疗毒”这四个字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先生,麻沸散!”
狄声抬臂把他的手拂到一边,摇头道:“那怎么行?你看他现在呼吸如此微弱,再用麻沸散,恐怕立时就得死。而且彩虹蛛的毒有移魂幻化之效,中毒者一旦失去知觉,噩梦纠缠颠倒,似幻似真,只怕也很难再醒过来了。”他随口又加了一句,“假如受不住这份疼,那丢了性命也没办法。”
此人的心肠大概是铁石做的,一个“死”字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出口?
岳朗靠在铁珩身上,声音已经十分虚弱:“关云长能做到,我也可以。”
狄声嗤地笑出来:“那些不过是小说演义,骗小孩儿的而已,难不成你还真信了?不过故事虽是假的,刮骨疗毒却是真的。”他转头吩咐铁珩,“去找一些宽布条来把他的手脚都绑到床上,再多叫点人进来,我动刀子的时候要牢牢摁住他。肩膀这里筋络血管很多,他要疼得乱动,我不小心失了手,就算伤好了,以后也不能开弓使剑,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
“不用这么麻烦,这点疼我能忍!”岳朗负气地瞧着狄声,抓住铁珩的衣襟,“哥,你信我吧?就你一个人在就可以了。”
铁珩手握住床帮,紧得指节几乎都要折断。
这个时候,万不能乱了阵脚,他努力定下心问道:“狄先生,要我怎么做?”
狄声早已迅速从药箱取出好多药瓶,药罐,双手如飞调配好几种不同的药水,药粉,在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忽的向铁珩伸手:“左手。”
铁珩一愣:“什么左手?”
“你的左手,”狄声说,“药都准备好了,刀子还要再煮一会才能用。现在把左手给我。”
他见铁珩不解,又说道:“你下眼睑见青,太阳赤白,浮光暴露,唇色淡红,应是身有寒症。喏,把手伸过来我把一下脉。”
铁珩此时哪敢得罪这位高人,只好把左手递过去。
狄声把住他的手腕细细诊了一会,才皱着眉头说:“看你的骨相,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寒疾之根?你这病是从少年时来的,多年也未能根治,你又不曾在意调养,一旦再次诱发就开始吃苦头了。如果次第发作起来,恐怕只会越来越重。唉,年轻人不知检点,活得如此乱七八糟,真是舍本逐末,太糊涂了!”
铁珩心中暗叹,这位狄先生肯定真的医术超群,否则如没些异乎常人的本事,只怕很难活到今天,早不知何时就被人打死了。
“呃,先生还是先治舍弟的箭伤吧。”铁珩想把手收回来,却未能如愿。
“他的伤也就那样了,能解了毒就活,解不了毒就死。”狄声不经意间又说了个死字,根本不觉这个字像柄铁锤一样打在铁珩心上,“倒是你这纠缠入骨的寒疾,非常少见,着实有趣。就算是我,真治起来也没什么把握…..”他本是个一心追求医道极致之人,好容易遇到连他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简直是见猎心喜,手指依次按着寸关尺,循环往复,颇有点舍不得放开铁珩手腕的意思。
铁珩却不想再听他的病会怎么样,不着声色地用了点劲挣开:“狄先生,开始吧?”
岳朗半躺在铁珩怀里,右肩裸露,铁珩把他的头揽到怀里,轻声说:“闭上眼,我陪着你,一会就都过去了。”双臂紧紧抱住他身子,对狄声点了点头。
锋利的刀子“唰”地划开皮肉,鲜血溅到铁珩身上,岳朗双目紧闭,死死咬着牙,极力忍着不发出一点声息。
他们紧贴在一起,铁珩能感受到他身体每一次的绷紧,每一次因疼痛而引起的战栗。
不看也能清晰地感知狄声刀子每个细微的走势。
铁珩紧紧禁锢着他,手指揉着他的后颈,在耳边不停说:“放松,放松。”把绷得像铁的肌肉一点点揉开,叫刀尖不再凝滞不前。
该有多痛啊!
撕心裂肺,钻心刺骨。
岳朗把脸深深埋在他怀中,汗珠无法控制地从全身的毛孔溢出来,片刻间衣服都湿透了。
滑腻的鲜血从伤口蜿蜒而下,渐渐染红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襟袖。
刀子灵巧地剥开一层层阻碍,终于找到了那两枚钉在骨头上的银针。
岳朗口中忍不住逸出呻吟,铁珩仍旧一下下在他后背安抚着:“马上就好了,千万别睡过去。”
岳朗还在笑,笑声却像呜咽一般,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这么吵,我就是想睡,哪里睡得着!”
刀尖切除坏死的肌肉,又刮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悉悉索索声,岳朗下意识抓紧铁珩的手臂,全身簌簌抖起来。
狄声皱起了眉,持刀的手停下来,再也无法继续。
铁珩说:“先停一下。”
铁珩的手也抖得厉害,他捧起岳朗的头,把脸和他贴在一起,低声说:“小朗,我知道你很疼,再坚持一下。”
多想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能把他护在身后,替他阻挡一切,但这一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在这世上,即使亲近如他们两个,原来也不能感同身受,该是谁的苦痛只能由谁来承受。
铁珩用尽全身力量,把岳朗按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他的痛楚,或者是自己的痛楚。
他回头对着狄声,眼神带了一丝不自知的凌厉:“还不开始?”
悉悉索索的刮骨声重新响起,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一起熬着这漫长的凌迟。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终于狄声开始缝合伤口,直到最后一针也缝完了,岳朗才睁开眼,断断续续说:“我……告诉你……我能撑下来的……”他苍白的嘴角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抓着铁珩的手蓦然松开,伏在他怀中再也不动了。
铁珩强自镇定,小心翼翼托起他的头,叫道:“小朗,小朗……”
任他怎么叫再没有一点反应。
狄声翻开岳朗的眼皮,摇了摇头:“我已经尽我所能,他中毒如此,又熬了这么久,昏厥过去在所难免。从现在开始,能不能挺过去,能不能再醒来,一切得听天由命。”
他从药箱里又拿出几丸朱红色的药:“这几丸药,每隔两个时辰给他吃一颗,不过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效用。”
铁珩捏着药不说一句话,狄声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和肩膀,偶尔极轻地颤一下,好像竭力在保持冷静。
“如果他发起烧来,那是好事,说明他的身体在拼命反抗这毒。”虽然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狄声也不由沮丧起来,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说,“但如果他又开始抽搐,那你赶紧叫我,既然已经求生无望,就不用再受疼了,我给他用上麻沸……”
一直低着头的铁珩浑身一震,缓缓抬头看着他,叫狄声下意识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他的眼睛里不知道有什么,这位从来口无遮拦的大夫,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还有什么话快点和他说吧,”狄声叹息道,“不过就算你说了,他现在也未必能听见……”
“狄先生,”铁珩再次打断了他,声音仍是极力压抑下的平和,“请你先出去。”他再也不看狄声,把目光转向毫无知觉的岳朗,额角隐约可见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屋子充盈着血腥味道,暖黄色的灯光摇曳不定,暖炉不知道是不是还烧着,只觉得无边的寒意砭人肌骨。
终于,又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铁珩拿起岳朗的手,把脸贴到手心里,淡淡的水汽印到岳朗的手上,又湿又凉。
他身上那清朗的阳光味道,到哪里去了?
他站起身,在铜盆里倒了半盆温水,解开岳朗的衣服,用布巾一点点擦着他身上的血迹,最细微的地方也不放过,盆里的水很快就变成浅红,继而深红……
他再去换一盆新水。
这点琐碎的事,他足足做了半天。
都擦好了,他给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又从他的行囊里翻出一件红色的外袍,却被这个颜色刺得直皱眉,又重新挑了一件蓝色的,想了想,到底还是拿了那件红的给岳朗穿上。
系好纽扣,把衣服上的每一丝皱褶都拉平,给他盖好被子,他一时不知还能做什么。
十年了,就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他陪他读书学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别人总说他一手养大了岳朗,是多么辛苦,多么难得。
只有他心里最清楚,那些黑暗艰难的岁月里,岳朗就像一只锚,扯着他,牵着他,给他方向,把他牢牢地钉在人世间。不是有这孩子一颗这么纯净,这么快乐的心一直陪伴着他,也许根本他走不出来,说不定很久之前就放弃了,现在早成了一堆白骨。
他们走过的日子,从来没有容易过一天,任何想要的一切,都是拼尽全力才能得到,每一点每一滴,都浸着汗,浸着血。
只有对着岳朗,他从来不要理由,就这么简单直接的,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好像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当年依偎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肯说话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神风飞越的青年。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铁珩拉开被子一角,慢慢躺到岳朗身边,将额头与他抵在一起。
如此挨近如此亲昵。
他微微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已倾覆。
宛如一场魇怔,他的一生大概也只有这一种恣意妄为,还未曾开始,就已注定不得善终。
他心中理智尚存的一部分谆谆告诫着,应该趁着一切都尚未成祸,效刮骨疗毒,壮士断腕,把这虚妄的痴迷一刀两段,即使这一刀会叫他痛入骨髓。
然而他该如何割舍,此前十几年的光阴中,他是他唯一亲人,唯一的牵挂。
他与他,早就血脉相连,命运相通。
如果是心中了毒,又将如何舍弃,如何挥动慧剑,如何面对残存的不再完整的生命?
窗外,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黑夜,灰蒙蒙的光从窗棱向外一点点渗出去,留不住一点温暖。
岳朗的喉咙里压抑着低低的声音,开始在他怀里无力地挣扎,额头高热的温度叫他既喜且惧。
“小朗。”铁珩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试图听清他的呓语。
“清清,”含糊的声音带着痛楚,透过铁珩胸口,一直传进他心里,“哥哥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铁珩只觉胸口一阵无可遏制的疼,蓦然领会到什么叫痛彻心肺,他紧紧地抱住他,在耳边反复地说:“我还在,小朗,你还有我…..”
岳朗的眼角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都是一样的咸涩。
铁珩的嘴唇轻柔地落在他的额头,用他干燥的唇吻去那里的汗水,缓慢而仔细。并不宽阔的床上,柔软的被子里,世界狭小又安全,只有他们两个人,呼吸交融。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他的声音轻如落花:“我以前答应过你不死,现在你也要一样答应我。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做,你不能死。”
“我只剩下你了。”他辗转亲吻他紧闭的双眼,“听到没有,我知道活着很难,可你从来不会服输,所以这次也不许做逃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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