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年味·磨豆腐
元月21日,学校正式放寒假。翻翻日历,倏尔忆起,昨日“大寒”,而今天已是农历的腊月十六了。
一个人静下来时,站在十楼的窗台边发呆。停在城市的半空,俯视脚下的御山,草木萧瑟,冬雨淅沥,人迹稀少,小区分外的冷清。
倏而回想起儿时的农村,在这寒冬腊月里,人们总是热热闹闹地忙开了。
老家是边远的湖区,是荆楚大地上一个极贫困而平凡的村落。那毗邻河堤最前一排,东头有一幢低矮的三间瓦房,便是我的家。
儿时,寒冬腊月里,人们会忙些什么呢?辛苦劳碌了一整年的农人,腊月里当然是忙年啦!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炸鱼肉,二十七年关急,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家家有……”儿时背得溜溜的这套口诀,将腊月的要务,作了最通俗的日程化安排。
打豆腐是忙年中的一件大事,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打豆腐。我们村有好几百户人家,可豆腐作坊只有一个。即使做豆腐的陈师傅一天24小时不休息,顶多只能解决七八家的问题,所以,打豆腐是要排队的。
30斤豆子为一“作”。将自家产的饱满、橙黄的上等豆子,当陈师傅的面称好,然后,拿两个大木桶浸泡了。木桶码放在长长的队伍里,缓缓前行。陈师傅总会特别提醒:泡豆子的水千万别用自来水,泡豆子只能挑河里的水,池塘里的水,或者汲取井里水,那豆腐才能做得成器。
一进腊月,小小的豆腐作坊就被挤得严严实实。到处是高高低低的木桶,到处是云蒸雾绕的水汽,到处是剃着锅盖头,端着小碗穿梭其间的小孩子……
“轮到你家了,到你家了。”即使是半夜,耳朵里一听到这样的音讯,心里如同中了500万大奖一般欢天喜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连忙挑了一担硬柴火赶过去。虽说黑灯瞎火,睡眼朦胧,谁家会有半句怨言?
第一步:磨豆子。记忆深处,那时,电磨还没有诞生。磨豆子是纯手工制作。父亲两手搭在磨架的横梁上,木头拐手套在石磨孔上。父亲扎好架式,腿一前一后拱着,胳膊一推一拉,石磨便唱出悠扬低沉的曲子。
母亲呢?端了一只小圆盆,捏一柄大勺,连汤带水的,将鼓胀的黄豆舀起,添到石磨眼中。于是,米黄色的碎豆汁,从磨槽里流泻出来,一直淌到下面的大木盆里。那情景,就像是奶牛在泵奶。
俗话说,农村有三苦:“打铁、拉纤、磨豆腐”。前两样我没有体验过,只磨豆腐这一桩,十来岁的时候,努力试过好几回,却以失败告终。要么是奋力推出去,拐手竟然脱套了。要么是推力小了些,磨盘只转了半圈,却勾不回来。这样带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父母必须轮换着做。因为,一个“作”的豆子全部磨完,少说也得两个多小时。
第二步:摇浆。磨坊的半空悬着一根铁链,铁链上绑着两根结实的木棒,十字交叉,支出一个牢固的架子来。十字木架下,一大块方形蚊帐布摊开,将它的四角吊在十字架顶端的圆环上,形成一个“锅”状吊兜。再将磨好的豆汁倒进蚊帐吊兜里过滤,滤下的是奶白色的真正豆汁。而隔在网兜内的,则是细如白沙的豆渣。豆渣可以用来喂鱼苗或者喂猪,真正做豆腐,用得着的则是滤出的豆汁。
为了让豆汁滤得更多一些,你就要使劲摇动上面的“十字架”。这时,木架与重兜连接的关键处,总会发出咿咿啊啊的呻吟声。好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这“十字架”下的呻吟,感觉似有一种暗喻隐含其中——农村人要吃一块自家酿制的新鲜豆腐,难不成还要向上帝祈祷不成?农人不信教,当然,不懂得趴在“十字架”上祈祷。但是,打豆腐的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推磨、这摇浆,不知耗费父辈多少气力。只说这摇浆,你若不上下摇动,左右搅拌,那密密的滤网就容易堵死,豆汁就渗不出来。当然,父亲的额头上,也会结满密密麻麻的水豆子,水“豆子”撒在磨坊里,溅在木桶、木盆上。而母亲的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第三步:烧浆、点卤。滤过的豆汁,倒进乌漆漆的敞口大锅里。铁锅直径少说在1.2米以上。黑锅白浆,波心荡漾,母亲蹲坐在大灶下,不停地往灶里添柴火。火越烧越旺,温度越来越高,水雾越发弥漫。灶顶,那盏150瓦的大灯泡也只能发出暗淡的光环。锅里的豆汁就要烧开了,围在灶边的小孩子捏着搪瓷小碗,舔着口水,一个个踮着脚,往灶台上巴望。
“锅里烧开了不?”
“烧开了、烧开了。”
遥远的年味·磨豆腐这时,抹着围裙的陈师傅匆匆赶过来,他拎着一只木制漏斗,认真盯着锅内瞧。他在仔细辨认大锅里是否烧得滚开。那斗里装着雪白雪白的,按比例化好的石膏水。精干男人要完成的这道工序叫“点卤”。这“点卤”可是技术活,是做豆腐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卤水要调得不浓不淡,点卤时要不急不缓。否则,豆腐要么做得太老了,结实像砖头。要么又太嫩了,在下一道工序里,根本压不成形。如果出现这两种情况,农人即使付了工钱,背后却是要嚼舌头的。
只见,陈师傅猫下腰。右手将漏斗稍稍倾斜,雪白雪白的卤水便不急不缓泻进大锅正中央;他的左手,捏一把大勺子轻轻地搅拌。渐渐地,锅面上凝成一层橙黄色的东西。陈师傅放下漏斗,抓一根竹签做的长筷,只轻轻一挑,那圆如锅盖的黄色豆皮便起锅了,直接晒在大锅顶上的细绳上。
点过卤水的豆浆,一瓢一瓢舀进干净的木桶里。大约一根香烟不到的的工夫,桶里马上凝成糊糊状的准豆腐。 孩子们一拥而上,一个劲地嚷着:
“喝豆腐脑啰,喝豆腐脑啰。”
母亲用木勺,分别打进孩子们的小碗里,一边叮嘱小心别烫着了。
第四步:压胚成型。陈师傅将结实的网布,摊在长方形的木床上。豆腐脑倒进网兜内,然后,拉起网兜的四角,在中央打一个大大的结。再然后,拿厚重的木板压上。木板盖连着一根长长的圆木杠杆。杠杆的另一头,则压着重重的大石块。陈家师傅紧好木架子,转身又忙别的事务去了。
有道是:“豆腐不压不成型”,“船不负重不远航”。在重压之下,热气腾腾的卤水沁出来,木板下的豆腐方块仍是一路呻吟着,挤压、凝固、方胚成型……豆腐在苦厄的历练中,提炼、升华、渐渐生成完整的生命……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陈师傅把包衣解开。只见木床之上,一米见方,好一块端端正正的白豆腐,就这样晶莹剔透、热气腾腾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陈师傅拿起菜刀,横平竖直,只轻轻几划,方方正正,化整为零。每一小块,都切成巴掌大小。软软的、暖暖的、嫩嫩的、滑滑的,这豆腐是水中的精灵,是像初生的婴儿,是初生的婴儿的肌肤,湿滑滑的、软酥酥的,触摸起来是那样的舒服。这水豆腐又像一条条顽皮的小鱼,一不小心,它就会从你的指缝间溜走。
而每一块豆腐的表皮上,都有方方正正明晰的网眼,这是陈家豆腐作坊特有标志。或者,是年味里最朴素的 logo。父亲将这些刚出生的“婴儿”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竹篾扎成的挑筐里,又一路小心翼翼、满怀喜悦地将宝贝们担回家……
遥远的年味·磨豆腐2019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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