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皇宫。
雕栏琉瓦,细草繁花。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瓦上汇成一股细流,蜿蜒而下,落入园中的草叶之上。廊腰蔓回,檐牙髙琢,廊下来回急匆而行的粉衣宫女与蓝衣太监低头相错而行,随着天色渐暗,掌灯太监由远及近将廊下与殿里的灯点起,那一抹抹昏黄的亮光,却并没有驱散黑暗的到来,反而让这暗更加模糊了起来,雨,依旧不急不徐的下着,落在这黄瓦殿顶,落在这深宫湖池,落在花园的那株株花草上。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湿哒哒的只有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雨不大,而且,也没人许他们撑伞。太监们几人一队,抬着一箱箱不知何物什向殿中而去,宫女则尽数手上托着青瓷盘,盘上,是一株株精致的兰花奇草。而就在众人即将从园中步入廊下的时候,走在最后的一名宫女突然脚下一滑,手上的玉盘脱手而出,摔在了一旁的草地上,幸得是摔在了草地上,玉盘虽落却也无损,但盘上的那株精致的玉兰花却栽在草地上摔断了花茎。
宫女一见如此,脸色顿是唰白,爬起身便跪地叩起头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徐公公饶命……。”
“确实该死!”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掌事太监捏着刺耳如铜锣划针的声音回头望了一眼说道,立时,所有的太监宫女“唰拉拉”尽数跪了下来。那太监冷哼一声,将左手的拂尘换到了右手的臂上,人却依旧站在廊下,这雨下得虽不大,可淋在身上,潮乎乎的也挺让人不舒服的。
“你们知道这些东西是给谁的吗?”
众人不敢出声,只是将身子伏的更低了些。
“哼,这是给梅皇贵妃的贺礼。皇贵妃现在身怀龙子,得天下恩宠,就连皇后娘娘也要避着风头装病,打了皇贵妃的赏赐,你死,那是便宜了你,若是给皇上知道了,诛你九族也不是不可能!”
“徐公公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救公公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只要能饶了奴婢,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求求您了!”
那粉衣小奴婢边说边不停的磕头,这话间的一会儿已经磕了十几个,稚嫩的脸上尽是恐慌与惊惧,额上的皮肉已然破裂,挽在头顶的发髻也松散了些,丝丝缕缕的细发散落在旁,雨水淋着她的发,再落在那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路上,与她额上滴下的血汇成一片红色的小水滩。
看起来,可怜又纤弱。
可惜,却撼动不了这森严的宫规与人心。
“来人带下去,乱棍打死,处理了。”
“是!”
随行侍卫随即上前,拖起那宫女的两只手臂向后一掰,“咔嚓”一声,女子惨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众宫女与太监立时将身子伏的更低了。几年前,有宫女不服就这般被打死,即将被拖去行刑时拨了侍卫的刀意欲逃宫,虽最后被乱箭射死。但自那之后但凡出错即将被打死的奴才们,首先会被折断胳膊,以防行刺与逃脱。
而这种惨剧,每天都在上演。
梅宁宫。
宫前棕色楠丝金木牌匾并未如规制挂在宫前的正头顶上,而是竖着立在宫前的门旁,“梅宁宫”三个字亦是竖着写,气韵流畅潇洒自如,若是仔细些上前去看,便可见那三个字乃是由人以深厚的内力直接刻在牌匾上,再以金水化成汁浸染而成,棕色的匾,金色的字,简洁中透着无法忽视的贵气与威严。
入了宫门,先是一方精致的花园,园中有花有草,有树有清溪,有假山有清潭,甚至还有些野鸡野鸭类的禽类游荡其中,红红黄黄的花儿被细密的雨水砸得左摇右摆,轻轻的晃动着将雨珠抖落下来,园中每隔不远处便有一方小亭,亭子一般不大,也只是普通的茅草亭,朴素而略显简陋,反而与这园中自然如山般的景色更能融为一体。沿着花园中的小路上前再走约一柱香左右,便能得见梅宁宫的真容了。
一座竹屋。
屋子不大,比起这宫里任何一处嫔妃的宫殿,这竹屋都可算得上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竹屋前挂了两盏昏黄的灯笼,一名男子素衣白袍静静的站在屋前,而竹屋的门,紧闭。
“皇上,咱回吧,娘娘一时想不开而已,待来日天儿好些,皇上您再来,娘娘定能以国家社稷为重。”
李五全低头弯腰,轻声轻气的劝着。
那男子却岿然不动,道:“龙子已经六个月了,这六个月以来,江西大旱,北方蝗灾,流江一域盗寇流窜,南沙边境梁朝不断来犯,岂今我大晋已与其交战三次,二败一平,失城池数座。宫内太后与公主皇后疾病缠身,卧床月余,再不做个了断,朕这江山恐怕要保不住了。”
“你当初说,宁要美人不要江山,如今又说,再不了断,江山无存。阿朗,你当我是什么?”
竹屋内,一声清冷素傲的声音响起,随即,门开了。
同样一身白衣,屋内女子更显得潇洒自然,一阵细风吹雨而来,打在她的衣上,沁出几分寒意。看着屋外的白衣男子,她挽唇一笑,道:“你今日非要这个了断不可,是吗?”
白衣男子不动,而他身边的老太监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
“小梅,你看到了,不是朕狠心,神隐大师说了,如果这孩子降生,晋国亡矣,你忍心看朕成为丧国之君吗?”
“朕?”
女子反问一句,道:“你终究是皇上,不是我的阿朗。”
“小梅,你别任性好不好,没了这个孩子,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的,只要你肯同意,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同意,我日后什么都听你的。”
似乎是被女子这般轻漫不在乎的模样刺痛了什么,男子拾阶上前,却听“唰”的声,一把长剑闪着寒光抵在了男子的胸前。而与此同时,屋子四周无数弓箭手与暗卫齐齐出动,就像是凭空从空气中冒出来的一样。
“小梅?”
似乎不敢相信,男子看着那把抵在胸口的剑,迈在台阶上的步子微滞,缓缓的退了下来。而女子,随着他的后退步步上前。
“来我梅宁宫,还带这么多护卫暗随,阿朗,你这么信不过我?”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小梅,朕是皇上。”
“那皇上,你可记得,这园子是你下给我的聘礼,就连池水,树,花,草,石,就连这三尺土地,也是你从梅风山上挖下来的,你说,要让我生活的像在山里时一样快乐,要我做自己,要我忘记这梅皇贵妃的称呼。你说,这园子是我们两人的安乐窝,你不许任何人冒犯践踏它。可现如今两年未到,你可还记得你在这园中都做了什么?杀我侍女,伤我师父,三个月前皇后差点烧了我的院子,你一句轻描淡写就过去了。现在再看看周围,你的护卫,你的暗随,你的弓箭手,他们踩在我的花上,我的树上,我的池子里。他们要杀我,而你,要杀我肚子里的孩子,皇上。你的诺言何在?”
女子歪了歪头,眼睛里,是含然欲泣的晶莹泪水,每滴都是无声的质问与后悔。
男子不答,扬了扬手,使那些护卫暗随们都退下。
“小梅,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不要怎样?你听信谗言,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你还要我怎样?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这孩子是灾星转世,不可留。晋国国师一职几百年来由一直由神隐一族的族长担当,卜卦相面,预测吉凶,国师的话你不是没有听到,这孩子不能留!”
“邬国师是被皇后所制,才说了这般话来,他孕妻被挟,自然别人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皇上,你看不明白吗?你只有一个孩子,就是皇后的儿子,若我这腹子之子出生,必将威胁她与她儿子的地位,所以她才弄出这么多所谓的不祥之兆。大旱和蝗灾需要是多加治理,战事需要是良将,太后公主的病需要是良医,不是让你拿自己的孩子开刀,你可明白?”
女子竭尽最后一丝希望,想说服他。
“小梅,我不想再说了。我爱你,也爱这个孩子,可朕是皇帝,朕要对天下百姓负责,朕不能冒这个风险。”
“朕朕朕!说来说去,皇上是决意要杀我的了孩子了。”
女子惨淡一笑,眼神之中夹着的失望与痛苦不言而喻,泪,与雨水一起从她脸上滑落。
“师父说,帝王之情,最为良薄。我不信,是我错了。”
“小梅,就当是帮我一次好不好?打了这孩子。”
她不言,抬手缓缓将发上的玉簪钗环一一除下,她妆容清淡,发上本就无太多装饰,只不过几根浅色玉钗和发簪,这些,都是面前的男人当初亲生为她打制而成,她视若珍宝,而眼下这些,不过是一场笑话。随着雨滴渐急,她一头青丝已垂然而下,与那一身白衣和在一起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诡异与怖色。
“当初我来,你说我什么都不用带,只要带着对你的爱就够了。今天我要走,这些簪子钗环我都还你,衣物和剑是我进宫时所带,除此之外,我还要带走这个孩子。”
看着这个女人居然如此决绝,男子的眼神,渐渐也由凉了下来。
哧然一笑,闭眼自嘲,神情缓变。为了她,他不顾满朝大臣反对,将她立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为了她,他耗时一年,花费无数财力物力建了这座梅宁宫,为了她,他次次来时都换下朝服帝装,一身常装素服而来,为了她,他与手足情深的兄弟决裂,为了她,他一方天子跪在众人前跪地求母,只为迎她进宫。对她呵护,对她迁就,对她无微不至。然这一切,都换不了她腹中一个不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当初你答应我做的事,都是你甘愿为之,你付出的,我也付出了,不要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今日你我情断,两不相干。我不想恨你。”
“如果我执意要杀这个不祥之子呢?”
听他这话,女子拨剑轻抚,淡然而道:“记不记得我初入宫时与你说那些话。呵,你说你永不立后,不过一年便立了左相之女为后。我疼你不得已为之,不算你负我。你说你只爱我,却在立后两月便使皇后有了身孕。你说会护我一世,却在皇后算计我时无视无言。你说不再暴戾,却下旨杖杀了我的贴身婢女。我说,你若负我,我便离了这皇宫,与你天涯各方,各生欢喜。你说,你永不负我,若我要走,你便在十三宫门外设万军把守,围也要把我围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来,你一点点一滴滴的推翻了你自己所有的承诺。而我在这深宫森院中,亦是一点点退让着自己的底线,直到,今日。其他的,我已不在乎。但你若要杀我的孩子,我便也不介意闯一闯这十三道宫门还有你的万军之围,只要我还活着,你休想伤他一根毫毛!”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药,你喝?还是不喝?”
情断无挽!
拉弓紧弦的声音在雨声之中依旧清晰,女子以袖擦剑,缓声道:“那就动手吧。”
随即,箭矢破空之声四下而起。
这雨,便下的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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