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图片摄影:方鲤十八岁快结束的时候,小慕逃出来一次。
她不知道该逃往哪里,因为漫无目的,很快就放弃了路途,回到原点。看样子,十八岁的出门远行都不太顺利。
她很嫉妒一些人,他们在十四五岁就逃出来过。翘课,翻墙,喝酒,偷东西,上蹿下跳,在网吧学成年人的模样。她总怀疑,呼吸太多尘世的烟土,会不会堵住他们的肺,使青春期提早结束。他们体验人生的时候,小慕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盯着阳光洒在透明的叶子上,通过幻想弥补一切。相比之下,她的青春期开启得太晚了。
当他已经历过这一切时,她还茫茫一无所知。这道隐形的鸿沟架在他们面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小慕就是个傻子,没控制住脚步,直接跌了下去。等到有力气仰头时,已经看不清他了,但她有预感,那张淡漠的脸上一定挂着憋不住的笑容。小慕那预言家的天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从开头就预见了结尾。听起来超凡脱俗,其实是个烂大街的故事。
她逃离的那天很平常。起床,刷牙,开手机,跟室友背对而坐,谁都不说话。她们以为小慕只是出去买早餐,然后她就溜了,不留一丝痕迹,像一个人自杀那样无声无息。
她坐着公交车到了一个谁都找不着的地方。车里的气味令人作呕,乘客们都像几百年没睡觉的模样,耷拉着嘴角,眼神惺忪,肤色像窗外的沙土。她本来不困,但来到这里也只好装睡。后来发现不对劲,车上没有报站的机器声,眨眼间已经坐过了站。
虽说小慕一开始的逃离没有目的,但为了模仿一切流浪故事的套路,中间总得出现一个浪漫的停靠点。她想看看美丽又易碎的东西,比如玻璃。
下车以后,她顿时感到呼吸困难。粉尘裹着化学成分张狂起舞,路边随意停放的自行车盖了一层厚厚的灰衣,头顶上方触目惊心的大字牌提醒这里是“事故多发地带”,旁边就是铁轨。就算她想去铁轨边感受某种刺激的幻觉,也会有人过来踢她一脚,把她撵出这个事故多发地带。
喷水的车子在路边行驶,强劲的水柱化尘土为黑泥。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穿着颜色鲜亮的衣服跟在后面,挥舞着大扫帚,刷刷刷的声音给人以快感。她以为是某种新型祭祀仪式。
本来这是个樱花烂漫的季节,她有更多选择的可能,比如步行到某个公园加入樱花观赏团。然而小慕已经看腻了樱花,看腻了每年都如期绽放的色调,才来到这个鬼地方。不出意料,博物馆的彩色玻璃球耗尽了她的所有兴致,烧制玻璃艺术品的过程中会释放出大量刺鼻的气体。为了呼吸干净一点的空气,中途她就原路返回。
室友们谁都没有发现她的逃离。泡面的气味直冲天花板,敲打键盘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前一秒出现蟑螂后一秒便无处可寻。待在那样的环境中小慕感到无需与任何人发生联结,这让她信心倍增,开始在一个甜品屋打工。
甜品店总是试图给人们营造出温暖的错觉。身处鲜煮奶茶的甜香中,欣赏着杯子上层细腻的奶泡,就会产生讴歌生活的冲动。当她学会做第一道甜品时,就在这种冲动中发出了一条动态:美化过度的图片配上喧嚣的文字。为了庆祝成为一名新员工,她打算敞开钱包请朋友们吃甜品。
爆炸般的留言和鲜花溢出屏幕,让她突然担心起钱包的缩水。后来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根本没有人前来,周五傍晚的氛围让大家忘掉了工作日的一切,包括某个不起眼的约定。
临近打烊的时候,小慕在工作间收拾工具准备下班,并用剩下卖不掉的水果给自己榨一杯果汁。
“有人找你!”经理来叫她。
在料理机的隆隆作响中,她关掉机器。“啊?”
那个学期第一次见他,头发比上学期长了一点,一双桃花眼荡漾着水波,比女人还美。小慕怎么都想不到,他是唯一守约的人。
他问:“什么饮品里有牛奶?”
她扫了一眼菜单,第一个看到的就有,热可可。“那就点热可可吧。”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干活。先在马克杯里倒两百毫升的牛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等到挤可可酱的时候,微波炉发出了“嘭”的一声,里面的牛奶四处飞溅。是她没控制好时长,明明把操作方法都背下来了,实践的时候还是记错。那是工作间最后一包牛奶,没有牛奶就做不了热可可,没有牛奶,做不了任何包含牛奶的饮料。小慕一下子懵了。
刚入职的时候,新员工最拿手的就是冰淇淋吐司,因为那是考核时必做的一道甜品。小慕问他能否换成冰淇淋吐司,即使这跟饮品毫不相干。
他说好。
等她清理完微波炉时,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所有座位都空空如也,他也不见了。给漆黑的甜品屋锁好门后,小慕来到星空下,脑袋晕乎乎的。她突然想起忘记请他客了,有点想哭。
后来她才了解到他不能吃冰淇淋,冰淇淋会损害他的嗓子。这件事让她郁闷了好几天。
此前,大一上学期结束后的那个寒假,小慕在新年的鞭炮声中送倩倩回家。大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街道空荡荡的,连车辆都很少。无处可去的她们站在桥上,在冬日的寒风中聊天。倩倩给她讲那漫长的高中三年,和她唯一的星光——橙子先生。就算只是一个平凡的暗恋故事,小慕听着也羡慕着。毕竟她的高中,除了什么都意味不了的分数,一无所有。她所拥有的,只有当下,还有渺远的未来。
提起他的时候,小慕说:“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可惜想不起来了。”
那座桥上除了她们,也什么都没有。桥太寂寞了,它把她们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吞到了肚子里,等到一朵烟火砸到它身上,爆炸的热量使得肚子里的秘密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开始熔化,蒸腾,结晶……粒子从缝隙中溜出来,在新年的祝福声中飘得很远很远。她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们的生活不该乏味。所以就有了后来的一切。
三月份的小慕,在写一篇场景设置于沙漠的短篇小说,关于烈日的炙烤,关于求生的渴望,关于缺水的灵魂。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天衣无缝,但也带来了不少麻烦,由此产生的误解数不胜数。这导致她经常很讨厌自己的这一特长,不过她还从没有摆脱过如此精致的掩饰,它就像天生的胎记一样死死地附在她身上……”
“……她回头望,发现西沉的落日出奇的大,像是切了一半的红瓤西瓜挂在天上,柔和得要滴出水来。视线所及的沙漠尽头被镶上一道绵延不绝的金线,沙丘投射的阴影孤立或重叠。转回来,另一半的天空已是茫茫深蓝,她仿佛听见了沙漠神秘而诡异的笑声……”
“……她看见了一个身影,在万物初醒的黎明静静散步,修长的手指拾起海贝,在沙滩上印下一串足迹。那张脸愈发清晰了,海一般深的眸子,迎着海风,踏着海潮,话语如海水,能够轻而易举地浸入她心里。那时,她才从心底到面庞浮现出了微笑,她是记得的。伸手,依旧只能抓住一团虚无……”
深夜里,手机屏幕发出的绿光下,小慕跟他交换各自写的小说。这是最不能透露的秘密。这意味着无论双方在文字里看到了多少隐匿的真实,都得从容接受,并且在见面的时候永不提起。交换文字就像交换灵魂。
他会弹吉他写歌。小慕看不出来写给谁,但猜测一定是某个把他抖落在时光里的人。他们都喜欢把手伸向深邃的时光,即使什么都捞不到,也会抹得自己一身黑,但还是把破碎的垃圾当做宝贝,捧在脏兮兮的手心。他说自己活得很浮夸,就像陈奕迅歌里唱的那样。
他偶然知道小慕从小有个绰号叫汤圆后,笑着说:“这跟你一点都不符。”
“那取什么比较相符?”
“让我来看,大概是荒原。”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总不愿意别人叫她“荒原”吧?小慕更郁闷了。
在一个下着细雨的早晨,他来了,敲敲小慕的窗户,突然想去找一列废弃的火车。
两人二话不说就动身,穿街走巷,在氤氲的春雨里打哈欠,踩烂了樟树脱下的老叶。他们在昂贵的市中心,吃目光所及之处最便宜的面条,爬上最古老的城墙。小慕感到生命的贫瘠,只能通过他的故事来丰富头脑,比如,高中监狱,兄弟情仇,名人轶事,还有稀奇古怪的电影。
“你看过的电影还真不多。”他说。
那时小慕的确没有看过许多电影,但已经在着手写一个剧本,演员近在咫尺,表演浑然天成。
最后他们没有找到那列火车,事实上,他们早就忘记了最初要寻找什么。小慕在路途中隐约听见火车的呜鸣声,由远及近,满载的忧伤震落了四季。然而她辨不清方向,也就抛之脑后。
那个春天黏稠得让人窒息。熟悉了甜品屋里的所有操作以后,小慕陷入了新的乏味。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做了许多晴天娃娃,送给他一个。他刚见到系着领结的白色娃娃时,就说:“这娃娃挺可怕的。”那眼神,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个巫蛊之物。这件事让小慕郁闷了很久。
某个深夜,他告诉小慕:“我有女朋友了。”
在那之前,她刚把一叠明信片排成爱的密码,作为礼物送给他。受到突然袭来的真相刺激,小慕想大醉一场。
第二天,他轻轻松松地拎着酒来了。
“你女朋友同意?”小慕撞见过他女朋友,表情很凶,看起来像一只蛇,或者是猫头鹰。
“我说跟朋友聊文学,她就放心了。”他轻描淡写。
草坪外围,路灯错落有致,人们坚持夜跑,挥洒汗水,一副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自强模样。那个时候小慕的剧本已经接近尾声了,她一直很明白,该揭开的真相最后就不该躲躲藏藏。她开始扔下所有自尊,借着无味的酒讲述不该言说的一切。规则被打破了,无序的文字被排列成最有逻辑也最索然无味的那种顺序,殊不知这是她最大的自负,包裹着最浓的不可知。无论人们怎么推演归纳,情感向来是不可知构造。
他默然,从衣服里掏出柔软的晴天娃娃。
小慕吓了一跳,又啼笑皆非:“你不是说它很可怕吗?”
“你说它,会带来好运啊。”
零点,他女朋友发来消息,日常道晚安。
他回复:好的,我也要睡了。
那时他们还坐在夏夜的空气里喝酒,从人声鼎沸到周边空无一人,从乌云密布到圆月透出光芒。中间落过几滴雨,台阶触感冰凉。直到一点半,两人才拎起空酒瓶,晃晃悠悠地唱歌回去,再也不说晚安。
那段时间,倩倩打电话给小慕诉苦,她向橙子先生告白被拒绝了。电话那头的倩倩哭得很伤心,小慕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后来他消失了,送了小慕一本《人间失格》以后就消失了。
小慕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流浪会带上谁,只是有点担心她的晴天娃娃,是否还平安?那盒明信片,有没有寄出去一张?
十九岁的小慕,在新年的鞭炮声中送倩倩回家,无处可去的她们依旧站在桥上聊天。倩倩给小慕讲橙子先生带给她的幻灭,小慕听着并安慰着,假装内心没有波澜。小慕想,她们所拥有的回忆不值一提,当下散漫混乱,未来遥遥无期。
小慕没再提起过他。其实她在相遇的那年春天看到过樱花,从樱花中认出了他,只是后来死不承认。十八岁的末尾,他在小慕寂静无人的夜空中,升腾成烟火,绚烂地绽放,星星点点的光芒坠下,落入土中无处可寻。那座桥密封了小慕的十八岁,比她本人还要缄默不语。她依然没想明白,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造物主禁止人类发现这个秘密,她也就不再深究。
他是小慕叛逆的逃离旅途中的一站。她不敢说从此懂得了成长的意义,因为此间,她所拥有过的一切,就像那一季的绵绵春雨,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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