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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奇寒,我从省城匆忙赶回县城,车一到站就撒腿狂跑,书包都忘记拿了。好像下午两三点钟吧,凄冷的阳光恹恹照着小城空旷的街道。我从楼前拖出自行车骑上就跑。穿过城市街道,骑过河桥,就是通往末羽村的路。荒凉的田野飞快后移,村庄们一闪而过,我浑身热气腾腾,像一辆呼啸的战车,脑子里闪回着那个恐怖场景。
摩天岭上荒草枯树瑟瑟摆动,我手脚并用往上爬,到了山顶就僵住了,眼前真的冒出一座茫茫雪原!村庄、学校、果园都埋在雪里,田野村路沟渠抹平了,寒冷的气息凝结着死寂。我跌坐地上,一声哭嚎撕开冻僵的嘴唇喷溅出来。
末羽村在东省最南端,和苏省隔河相望。末水流出羽山,汇集无数溪流育成大河,一路向东入海。两岸平川狭长,民风淳朴平和。村庄背靠长岭,面向大河,数百年来乡泰民安,像世外桃源一般。那些年我在末羽村插队,因为文笔不错,写了几篇广播稿,乡里派我和几个退休教师编过乡志。
雪积了三尺厚。微弱的阳光落在冰壳上,叮叮当当跌得粉碎,凛冽的寒气氤氲着,凝成透明的凄厉形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样?是谁把我叫醒?我大声喊问,哭着醒来,身上大汗淋漓。舍友忙一叠声喊我,怕我魇住了。噩梦这么恐怖,这么真切,分不出哪真哪假。
这个梦过去好多年啦。那年夏天我有了女友,也是知青,她爹四几年南下,一路征战一路大伤小病,解放了就转业到地方休养。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学业优秀,人长得好,实在地像咱这地方人。那时提倡尊重妇女,农村妇女看病结扎什么的都要女护士,乡医院把她从知青队抽调了去。她聪明好学,很快就入了门正儿八经学医。这也是我后来学医的原因,志同道合,有缘相聚嘛。我们本来会有不错的前程。那年夏末,末羽村出了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过了端午节气温就升到四十度,村里村外像蒸笼。土壤干的吱吱冒烟,庄稼眼看着枯死,我们昼夜运水浇地救苗。机井水井都见了底,打一桶水一半淤泥,就从河里运水上来。到了晚上,还是热燥燥地,知青们结伙成群往河边跑,泡在水里抽烟聊天,骂着天气。河水深不过小腿,水面几米宽,像快要断流了。晚饭后我抢上知青队的破自行车,去乡医院接女朋友,翻过摩天岭来羽河边。她不敢下水,我们就坐在岸边石头上,把脚泡在水里,心里感觉凉爽惬意。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河边,她把头靠在我肩上,疲惫又温柔可爱。我们突然望见天上的月亮变红了,像一块红布,开始有点好奇,渐渐起了惊怕,朦胧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那时我们十六七岁,对未来前途命运一无所知,只觉得两颗心拴在一起,永远不想分离。想到在荒凉山村度过一生,心中慌乱又很茫然。聊着聊着就快半夜了,有点凉意了,月亮也渐渐变成清白色,我们动身回乡政府驻地,我一路骑车像风一样快跑。
酷暑必有苦寒,村里老中医说,天地四时讲求阴阳平衡,失衡了就要悔过重来。一时一地看不明白,时间久了,更大范围去看,因果报应毫厘不爽。老中医姓王,都称他王先生。因为女友的原因,我经常去看他行医,顺便学点医理。老中医见了我几次,就夸我机灵勤快,悟性奇高,要收我做关门弟子。他精通黄老学说传世医术,想不到村里藏着这样的高人。那时我年青生涩,海阔天空五湖四海的,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那时村里有个叫孙甲的后生经常来知青队玩耍。据说违反了部队纪律退伍回村的。他家住在村西南角,爹黑瘦矮小,天生佝偻,见人说话就得踮起脚仰着脸,四十岁冬天在羽河大桥下捡了个大肚子逃荒女领回家,孩子生下不满三月,那女子趁着夜黑逃走了。都说是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的。农村的憨女子情窦初开,不小心怀上情人骨肉,却不敢去医院堕胎,找个不育的好人家收留,生下孩子就送给这家了,那年头听说过这种事。
这孩子打小吃百家饭,却长得人高马大,从来不吃亏,得理不饶人,和他爹不是一路性子。那时村支书是多老三,屠户出身,人前一站像座黑塔,眉毛浓乱粗硬,一双眼角带棱,看人一眼能把人冻死。多老三家产厚手段灵,几副猪下水送来送去当上了村头,打那以后孙老爹整年蹲在多家门口草垛里守夜。多老三儿子入伍体检出肝肥大,觉得孙甲是个好苗子,就让孙甲顶了空缺。兵种好像是工程,那机会真是多年不遇。
年底孙甲回村探亲,媒婆踏破了门槛争相提亲,选来选去订下了多老三干姐的四女子,家在南乡向阳小村。那女子脸白腰软,柳肩丰臀,天生一副金嗓子,会唱沙家浜里那个李铁梅。次年春上外出集训,孙甲一时糊涂,搞大了驻地村会计家七姑娘的肚子,会计不依不饶,孙甲就背个处分回家了。
孙甲前脚回村,媒婆后脚登门来辞婚事。孙老爹眼巴巴看着多老三,两眼的话要说,嗫喏着不知说啥。多老三怜惜孙老爹忠厚可靠,虽说没多大用途,看门守户却无可挑剔。眼下这事他也无奈,说是姐吧,毕竟是干的,孙甲也不争气,丢了大好前程,又失了如花美眷。孙甲受了两重打击,更加消沉懈怠,整天游手好闲,有空就往知青队里跑。过了两个月,上级发展乡村赤脚医生队伍,孙老爹一声不响夹着破被袄,掩上自家的破门,住进多老三家的草垛。孙甲如愿以偿去了乡医院的学习班。
王氏是个外来户姓,聚居在村庄东北角的高地,迁到末羽村后一直保持着五六户的小家族规模。这家族不和本地人通婚,嫁娶姻亲都是东乡的外省人。说是外省,习俗、言语、饮食都一样,只是农闲时兼事渔猎,乡民眼里显得另类。王家世传中医,男女都会点医术,几代人普施甘霖,颇受村民们的尊敬。手上几个祖传方子,专治跌打损伤伤风感冒小儿夜啼,药价公道,实在拿不出钱就挥挥手免了,四乡近邻来求医问药的络绎不绝。
多老三身体铁打的一般,难得生病,那天却是眼睛上火,流泪不止,牙也肿,头也疼,浑身难受,一刻不得安生,只好掐着脑袋捂着嘴来看医生。孙先生号了脉听了心看了舌,给开了药,然后说,你不杀生这病就不犯了。多老三靠这手艺活了半辈子,听了这话,觉得老孙看不起他的职业,碍着面子不好反驳,心里却是反感。看见孙先生开了一大包药,心算了一下,竟是花掉一个月杀猪的赚头,心里痛惜不已。回家熬吃了一副药,就退了火消了肿,头也不再疼,心想遭了老孙算计。剩下大包药材咋办,扔吧心疼,藏又没用。婆娘恰要蒸馒头,见药材毛细柔软,灵机一动当作引火柴烧了,一锅馒头药香弥漫,儿女个个摇头不吃。村里人听了,到处笑着传说。多老三听见众人编排自己,心里更加恼恨老孙。
却说孙甲虽是乡上认可的赤脚医生,行医开药毕竟生疏。乡邻们脸上笑嘻嘻的,说暂时没病没灾,不肯让孙甲做了试验。孙甲却认为村人忌讳他的黑历史,或是看低老爹给人村头守夜的缘故。眼看自家诊所门前冷落,王家门前车马不息,每天愁眉不展,如坐针毡。
后来地方部队炮轰云层打下几场雨,旱情缓解了,但是夏收庄稼完了。老中医私下说,因果循环不息,违了天道受罚。我那时不信天命,灾情常见,人祸常有,天道有谁能知。意识到他的思想有点不合时宜,父母也警告这种话会惹大事,就慢慢疏远了他,不敢再去看他。这年春天恰好推荐农兵大学生,我报了名。不久我就接到省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欣喜若狂地告诉了女友。后来我知道女友给他爹写了信,他爹磨不过她,悄悄跑省城找了老战友,我才得偿所愿。
七月里红薯藤蔓叶子盖满了垄沟,这意味着要给红薯翻秧,除掉赛过秧苗的杂草。这活一整天弓腰低头,小心着不能踩断藤蔓,湿热地气和腐烂叶子的气味,也堵得心慌气短。多老三给我们开了会,分了五六十亩地翻秧任务,大家都说就是干到太阳下山也完不成。第二天,我早起来准备农具,露气湿重,村庄还在沉睡。突然,一声极度惊恐地叫喊打破早晨的寂静,接着又一声哭叫,声音尖利凄惨,我像被这叫声一下击中了,僵立在场院里。
王先生死在路桥不远处的红薯地里,脖子上挨了一刀。那地方离知青队住的场屋约有大半公里远。他躺在地垄间的红薯秧上,脸上盖顶破草帽,身下一摊血。周围站了一大圈人。多老三也在,一脸油黑的惺忪,头发生硬地直竖着。王先生老婆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想往王先生身上扑,几个人紧紧拉住她不停地安慰劝说。
现场不远处红薯地里两行深深的足迹,前面那组鞋印每步间隔约两米半,秧子都绊断了,红薯踢出了坑,看得令人惊心动魄:前面那人是多么拼了命地逃。后面的脚迹显示,人赤着脚,脚印阔大,力道沉实,步步紧逼。谁都看出来前面人始终逃不出后面人的击打距离。现场有一只踢掉的鞋子,撕掉的半截衣袖,武装部长皱着眉拿着反反复复看,都是王先生的物件,其他什么也没有。
县乡武装部的其他人忙着验伤痕,量脚印,搜物证,盘问家人邻居,搞了一个月一无所获。排查了几个嫌疑人,都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也没有伤痕印迹可供推敲。王先生没有世仇对头。案件陷入僵局。过了几天,省里派来了大队人马,近村远庄男女老少都不放过,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挖地三尺密集走访调查,一时间人心惶恐不安。但是听说后面没有结论。时节已近了寒露,天气仍是极热,人们还穿着夏季短衣。红薯地里叶茂秧深,拱起一个个土包,秋收要开始了。
我觉得自己从那天早上就病了。月底我强撑着准备入学,临行前去乡医院和女友见了面,我们一起去照相馆照了张相,又去乡府旁边小餐馆吃了饭,我送她回了医院才回家和父母告别。父母见了我大吃一惊,拉着我反复打量,一迭声追问,你这又黑又瘦只剩一把骨头的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究竟怎么回事?我招架不住这连珠炮的追问,只说这段时间有些苦累,嗓子里噎着什么,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我坐上一辆送粮食进省城的拖拉机,一路似睡非醒,昏昏沉沉地到了学校。我始终打不起精神,忘不掉鲜血淋漓的红薯地。这样恍恍惚惚到了冬天,一个深夜,梦里我被人叫醒,说你快回去末羽,村里遭了雪灾。我觉得该做出一些决定了。过完春节,我返校办了退学手续,回到末羽村当了乡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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