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现在就写这些字,以前提笔写过很多遍,但没有一次写完的,都送给了垃圾桶。我总是想等我文章写得漂亮了,字写得好看了,等情感酝酿好了,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来写这些字的。现在觉得没必要,突然很后悔以前没有记录下更多的细节。现在父亲好像真的老了,即使他从来都不肯承认,即使我也极不情愿相信这样的事实。但是我知道的,他心里已经认了,毕竟他最小的孩子都已经22岁了。
长这么大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一个隐忍,倔犟的男人的眼泪,悲伤而无奈,哽咽的声音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旧那么惊心动魄,虽然已经时隔七年了。
那年我初三,或许因为年少无知;或许因为妄自尊大;或许因为躁动不安,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上学了。邻居家的孩子大多数早早地辍学打工,我觉得他们很厉害。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可以自己挣钱,可以很自由,可以不让父母再为自己花钱,可以不再给家里增加负担,我很羡慕。我家有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我是最小的,也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平凡家庭里有两个孩子念高中,一个孩子念初中是什么概念啊,一个月单单我们的生活费都是2000多,还是在七年前,再加上平时的人情打送,吃穿住行,茶米油盐,每月的开销是很大的。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父亲一个月工资有多少,父亲从来只是说你们该吃吃,该喝喝,该花花,别太省,别委屈自己。
我知道父亲很辛苦,那时候我觉得即使我不在学校上学了我依旧能够学到我想学的东西,不一定比老师教的少,说不定比老师教的还更有用。我经常想我为什么要交钱坐在这里听老师讲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冠冕堂皇,却没有实际用处,这一度让我觉得很颓废。我想学一些更为实用的技能,我觉得在学校里完全是浪费时间,那些没有用处的数理化生学了怎样,不学又怎样,这并不能改变我当前的生存状态。
当时我以为幼稚的自己很成熟,我觉得我的理由很充分,道理很正确。于是给外出打工的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不想中考,也不想上高中,让我上三年技校,学一技之长然后找工作挣钱吧。我记得我说的振振有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反正我抱着电话一直说,父亲只字不言。父亲沉默了半晌说,你这么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我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准备好的一大段辩驳之词还没有说出口就轻而易举的“成功”了,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前途一片光明,我沾沾自喜,我乐不可支。然后屁颠儿屁颠儿的告别初中去技校待了几个月。我是有多傻啊,又是有多麻木,听不出来向来不善言辞的父亲说话的语气是有多么的失望和无奈。
放寒假,过完年,母亲和哥哥们都睡了,父亲叫住我说:“年前没找你好好谈谈是因为想先好好过完年,现在你闹够了该回学校继续上学了吧。”
我很惊愕,也有点生气,我很大声的讲:“我没有闹着玩儿,我很认真的,我想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我不想在学校里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我知道我们三个人上学你很难,我想改变这个现状。我上完三年技校,有了一技之长然后再找个工作,这不很好么,何必非要花那么多钱上高中,上大学?”
沉默,又是沉默,长长的沉默。
我坐在这边,父亲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我不敢看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好久好久,听到父亲哽咽的声音,偷偷看一眼,父亲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哒,哒的声音和父亲拼命抑制的哽咽的声音。我不知所措,然后父亲说:“把灯关上,去睡吧。”
我忘了我是关了灯还是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房间去的。我脑袋嗡嗡的响,一片空白,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一个44岁男人的眼泪。我躺在床上还能听见父亲若有若无的抽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母亲出来对父亲说:“***(我小名)还小,现在还什么都不懂,你给他说啥他都听不进去,进入睡吧,过几天他会想明白的。”
“都是我没用,没能力供应他好好上学,是我没出息……”
“好了好了,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要瞎想了,先睡吧。”
“……”
我开始明白父亲那些沉默里内心的挣扎与伤痛,可那时候我依旧没有体会到父亲那难以言表的自责与愧疚所具有伤害值是那么高,也没明白父亲心里到底有多疼,疼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眼泪。但我知道父亲这次真的被我深深的刺伤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年少无知的我坐在床上脑袋里轰鸣着父亲的话,“都是我没用,是我没能力…”。我从来没抱怨过父亲,从来都没有,可是这一次我居然这样深深的伤害了他,我很内疚,也很自责,后来再迷迷糊糊的睡去。
那个寒假父亲越发的沉默寡言,我也越来越怕他,母亲和哥哥又几次三番的来劝我,苦口婆心,让我认个错,继续回学校上学,至少得高中毕业,父亲却再也没和我提及这件事。后来我实在不忍看到父亲继续这样沉默,我怯怯的说,“开学我就回学校。”父亲像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就来了精神,简直判若两人,找关系,联系学校,竟忙的不亦乐乎。
收假后已初三下半学期,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学校,父亲居然还联系校长安排我在原来的班级。所有的折腾像是一场闹剧,像是一场幻觉,但父亲的眼泪是真切的,以至于多年之后依旧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时尽管又回到学校的我还是不知道这样的学上起来到底有多大意义,可是我再也不想看到父亲的自责与内疚,再也不敢面对他的失望与无奈。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又开始漫长的学生生涯。没有很用功,也没有很贪玩,奇怪的是几个月的课没上成绩却不降反升,毫无悬念的上了一中,有惊无险的上了大学——当时父亲以他小学四年级的学历所能想到的读书生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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