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晓杰的父亲给他找了个继母。他跑到村后的芦苇塘边嚎哭。他对郭蓉说，我以后的日子肯定更惨了。
郭晓杰三岁时没了娘，父亲又终日醉酒，地里的庄稼都成茫茫一片草原了也不管。郭晓杰常常连饭也吃不上，就东家蹭一口，西家给一口这样活下来。
跟他同命相连的是村后的郭蓉。她比郭晓杰大两岁。虽有父母，却都在外地打工，她上面还有一个大她八岁的姐姐跟着父母。后来父母在外面又偷生了个儿子，那时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他们回家来卖了家里的一头牛和两头猪，才交上了罚款。
然后他们就从郭蓉的生活里消失了。奶奶说，郭蓉是老二，按农村老话说的，惯大的，宠小的，中间的，活恼死。这就是她的命。父母得了儿子，上面又有一个女儿，哪还管得了她？任由她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奶奶腿脚不好，养活自己尚难，哪有心思再管她。
于是，饥饿迫使两个苦命的孩子搭成了伴，下河摸鱼，树上掏鸟蛋。春天里捋榆钱儿，夏天里偷甜瓜，以此来填饱肚子。
郭蓉比他大两岁，常常护着他。有小伙伴往他身上扔泥巴，骂他没有娘的野娃，郭蓉就叉着腰骂回去。
父亲常常在路边醉的不省人事，郭蓉就跟他一起把死猪一样的父亲抬回家里去。
渐渐地大家都笑郭蓉是郭晓杰的媳妇儿。
他们常常跟在他后面说，郭晓杰，顶呱呱，找个媳妇儿是夜叉。
郭晓杰常常被气哭，也只好忍着，不分辩。后来渐渐大了，郭蓉俏脸俊眉长开了，迷住了他的心。他反而高兴人家这么说他们。
郭蓉在他面前很爱笑，一笑起来，郭晓杰感觉整个荷塘都亮了。在他眼里，郭蓉就是这荷塘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无比圣洁。
他们在夏天的时候，坐在麦场的麦垛上，一起看月亮，郭蓉给他唱那首自己最喜欢的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郭蓉唱的很好，在寂静的夏夜里，和着蛐蛐的低吟，宛如天籁。
当生活的艰难向两个孩子迎面扑来的时候，这两个身处同一个世界的孩子选择依偎在一起相濡以沫。
现在，继母的到来，在两个孩子看来，是给他们的头上下了一层霜。
2.
继母比父亲年轻，每天穿的干干净净，从她来了，家里院子里也焕然一新。葡萄叶子挂满架，地下铺满瓜和果。
郭晓杰有些怕她，但也从来不叫她妈。她也不在意。
这天郭晓杰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扔，拿个筐子就往外跑，他要去河边找郭蓉，跟她一起去给她家的猪挖野菜。
你去哪儿？继母追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管他。
去地里挖菜。他低着头说道，不看继母的眼睛。
你先过来一下。继母冲他招手。
两人站到葡萄架下。
我这两天去学校问了你的学习情况，老师说你脑瓜子很聪明，就是对学习不太上心，你跟我说你是咋打算的？
上学有什么用？将来不还是一样回来种地？他说道。
这是谁告诉你的混账话？你跟我来。她把他领到门口，指着对面的郭老汉，他正靠在大门上打盹，苍蝇在他的手上爬来爬去。
你想跟他一样吗？看，这就是你以后的人生。继母说道。
他低下头，要不怎样呢？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我头上又没长角，咋能跟人不一样？
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能跟这里的人不一样，你就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是，人就这一辈子，你是想换个活法还是就这样混下去？我这几天看你挺喜欢看书的，虽然都是些课外书。你也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是不是？
他的心活动了。
你看跟你一起玩的小伙伴，郭小力他爹是瓦匠，一天的工钱就280块，人家那是手艺，以后传给了儿子，他活得能差到哪里去？另一个郭秋生的家，他爹承包了一千多亩地，种苹果，是咱村里数一数二的富家，人家不读书，地里的果子能养活得了他。你呢？啥也没有，除了读书，还有啥出路？
要是你想走出去，读书是你唯一往上走，改变命运的路。要不要试一试？
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他去找郭蓉，跟她说了继母的话。
她让我好好念书，长大以后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外面？就是城里人住的地方吗？感觉好遥远。郭蓉望着天上的星星说。
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找你了，我得读书。他说。
郭蓉点点头，那你以后要是考中了状元，可别忘了我啊。
我又不是陈世美，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你放心，等我出息了，我就来接你。
郭蓉的脸红了。
渐渐地，郭晓杰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每回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都看到郭晓杰在院子里埋头看书的情景。她不忍心打扰他，也慢慢地不再去找他。
有一次，她惹奶奶生气了，奶奶把她赶出了门。
她来到郭晓杰家的时候，他正汗流浃背地在灯下做着习题。她默默离开了。
她跑到麦场的秫秸垛里睡了一夜。
他也要离开她了，她悲哀地想。
3.
郭晓杰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重点中学。
他再去找郭蓉，不再说什么时候的嫩树芽最好吃，也不再说怎么捉泥鳅，而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学校里的新活动。
上周老师带我们去参观县里的博物馆了，我看到了古代人们穿的衣服，还有大刀和长剑，好威风。
化学课很有趣。你知道我们喝的水是氢和氧气组成的吗？没有水的话，我们三天就会死。
郭蓉瞪着眼听得一愣一愣地，等他终于说完了，她说，真好。眼睛里满满的羡慕。
上到初二，他父亲没了。突发心脏病。继母没离家。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还开起了馒头房。人们都说郭家祖坟上冒青烟，才找了个这么好的女人，拿郭晓杰当亲生儿子一样。
他帮继母搬笼屉，看她在蒸笼边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
他以前问她，为什么要跟着父亲这个酒鬼。继母当时回答，他曾救过她一命，还说，我答应你爹会照顾你长大成人的。
他想着，自己只有好好读书，好将来报答她。
考上县一中之后，他在众多的城里孩子里面就像是马群里面出了个骆驼，操着一口高粱味儿的英语，常常引得众人哄笑。
我不想念了。他跟继母说，我跟人家的差距太大了。再说，你看现在那些大学生，不是一样不好找工作？
继母说，不好找工作，但是至少还有可能，你不读书，就连这个可能也没有。我跟你说，那些成功的人，没有高学历的人有的是，但是没有不学习的。
他老实地拿起了书本。
郭蓉来找他，送给他一本硬皮本。
这是我赶集的时候给你买的。好好念书。她说。
他望着她不再清澈的眼睛，有些难过。她也不再愿意听他讲外面的事情，总是心不在焉。
你以后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他问。
外面的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用棍子抽打着旁边的草，说道。
他的心有些凉了。
是的，他也渐渐感到他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妈给我找了个人家，那男人比我大十岁，过完年，我就要嫁过去了。她突然说。
他的身子一抖。这么快？你才16啊。
我妈急着给我弟攒钱买房，要了人家十万块钱彩礼。
这不是把你卖了吗？他气的站起身来，我找你妈说理去。
别去，除非你能拿出十万块，要不我妈一脚把你踢出来。你还有你的前程，别管我了，这就是我的命。
他看到她的眼泪落在地上的草叶上。
郭蓉结婚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一辆灰头土脸的轿车。
4.
18岁。郭晓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暑假回来时，他在镇上遇到了正在搬煤球的郭蓉。她脸上身上都是煤灰，黑黑的，已经看不出一个少女的样子。
她的身材变得臃肿，跟一个长年在地里摸爬滚打的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
回来了？郭蓉也看见了他，抹了一把脸说道，脸更黑了。
是，回来了。他局促地答应着，竟无话可说。
回到家，他向继母问起她的境况。
听说日子过的有些苦，继母叹了口气，男人怂，撑不起家业来，原来都是公婆操持，这两年没了公公，里里外外都靠她撑着，有了一个女孩子，三个月得了肠炎死掉了。
他突然有些愧疚，要是我……
我上次遇见她跟她提起你。她说，这是她的命。自家坟上长苦菜，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还说，你跟他早就说不到一块去了，幸亏没缠着你，要不，现在该成冤家了。
他听了，心里只是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四实习，他很少再回来。跟继母通电话，谈起自己的女朋友。
她性格很好，笑起来很漂亮。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郭蓉的脸。
白莲花一样的脸，笑起来弯成月牙儿一样的眼睛。
他停住了。
郭蓉现在不太好，她去年冬天跟丈夫去卖炭，回家时有些晚了，在公路上遇上了几个坏人。她被糟蹋了。母亲突然说。
她那个男人，棉花做的怂包，一见几个人拿着小刀子，就连车带人全不要了，自己撒丫子先跑了。
当时她还怀着孕，送到医院的时候，大人救过来了，孩子，掉了。
那件事以后，她的精神就有点不好了。男人也因为出了那事，开始打她。
好像说过离婚，可是男人跟她要那十万块钱的彩礼钱，拿不出，就不让她走。
他静静地听着，眼泪在心里流淌成河。
春节前，他回了老家。特地去她嫁到的镇上看她。刚走到村口，他就看见一个男人正拿着一根柳条子使劲地抽一个女人。
她披散着头发，又喊又叫，像个疯子。
那个女人就是郭蓉。有人指给他看。
他夺下了男人的柳条，恶狠狠地喊了声滚。
男人瞪了他两眼，跑了。
这都还是轻的，有一次我在外面锄草，她男人拿着一把切西瓜的大长刀，追得她四处乱窜。那次差点把她的胳膊砍掉。邻人说。
她被打成这样，你们怎么也不管管？他问。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怎好插手？邻人振振有词。
他去扶她。刚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像被电击似的，赶忙逃开了。
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彻彻底底忘了他。
5.
再后来，他实习结束，留在了那家大公司。前途无量。当年的女朋友已经成为新婚妻子。
他带妻子回去看望继母。
经过镇上的时候，他看到她在那里卖馒头。一会儿傻笑两声，一会儿仰头呆呆地望着天空。
他停下车。
要多少钱的？她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打开了馒头箱子。
他笑笑，给我五块钱的吧。
她熟练地夹起馒头，一个一个装到塑料袋里。
他给她钱。她接过放到围裙的兜里，然后继续坐下来发呆。
咱妈不是有个馒头房吗，你还买馒头？妻子疑惑地问他。
妻子不知道，这里的馒头生意也是他拜托继母给她做的。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湛蓝如镜。他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躺在柔软的棉花堆上，望着天空的情景。
天好蓝。她说。
天好大。他说。
曾经的相濡以沫，终于变成了如今的相忘于江湖。
这个世界请你记得，曾有一个莲花一样的姑娘来过这里。
再见，姑娘。他对着天空说道，泪水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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