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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赤日炎炎，暑气氤氲。粘稠的空气划过肌肤，沁出一层层的汗珠，令人窒息。城市在热浪中委靡，闷热街巷里四处静寂。午睡醒来，脑袋昏沉。唐晓习惯性地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橘子汽水，“哧”淡淡的橘子香弥漫空中。
昨夜通宵加班赶方案，直到接近中午才把方案发出去，总监发善心让她先在家休息补个觉。一口气睡了五个小时，却发现似乎更累了。疲倦地躺在沙发上，将脸贴在冰凉的汽水瓶壁，仿佛这样思绪才足够清醒。
“唐晓，你到底要作到什么时候？我们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早上老母亲电话里的声音，此刻清晰的回荡在她的耳旁。她没有做任何回复，便如从前一样直接挂了电话。大学毕业到工作，接近三年她从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02
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她，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像别的小孩那样亲近爸妈。15岁那年，他们强制把她和爷爷都带回了家：那个在城市里的房子。
在弟弟唐霄出生之前，他们全家人都还住在老祖屋里。祖屋背倚大山，前庭广场挨着池塘，池塘过去便是一条悠长的溪流，那是唐晓的童年乐园。
唐晓小时候，她爸嫌弃在大山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赚钱太少，很早便去了县城谋生计。家里便只剩下爷爷奶奶她和母亲。那时候唐晓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是觉着饭桌上有母亲与爷爷奶奶同在时，气氛一般都比较凝重。最开始大多时候是彼此沉默，后来常常是母亲下地回了家，便开始唠唠叨叨嫌弃两个老人家连拔个草的活儿都做不了；甚至对他们做的饭都指指点点，婆媳的矛盾也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愈演愈烈。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唐晓与爷爷的小战线同盟。爷爷算是早年间的知识分子，做过乡长，但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早早便被换了下来。在那个还夹带着重男轻女气息的年代，她却被爷爷宠上了天，让同龄的小孩子们羡慕至极。
03
那时候爷爷身体不大好，粗重农活是做不了了，但喂养家禽和牲畜却还是一把好手。每每上山放牛，便将她带上坐在牛背上，牵着拴牛绳走在她身边，给她讲大山里的故事；偶尔放牛乏了，爷爷也总会变出各种野果子来，哄饱她开心；夜晚，爷爷摇着蒲扇与她并肩躺在房屋前的大竹床上，陪她看星星捉萤火虫，哄她睡去……
日升日落，天亮天黑。平静的生活，总是会如门前的荷塘，一颗石子下去终是会荡起些涟漪。于唐晓而言，那颗搅乱她生活的石子，便是弟弟唐霄。
她5岁那年，母亲已随父亲外出务工将近一年了。父亲当年前往县城务工，跟了一位砖瓦匠师傅，学了两年砌墙盖房的手艺后，便独立了门户自己带副工上岗。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父亲便钦点了母亲到县城投奔他，组成了伉俪夫妻档。
两个人干活挣钱，比一个人干活养家宽裕了很多。爷爷收到的父亲寄回来的钱也多了不少，时不时也会带她去另一座山后面的供销社买零食吃。没有父母亲在的日子似乎也并没什么，相反过的更自由。直到，那日父亲与母亲同时回到家里，唐晓注意的母亲肚子微微鼓起，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听到爷爷在与父亲对吵：“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咋能这么狠心。”
后来父亲来找她，很认真地跟她讲：“晓，你快有个弟弟了。高兴吗？”
“在哪儿呢？啥时候能见到？”她只记得当时很兴奋。
因为一直羡慕隔壁黑胖儿天天带着弟弟耍威风，她只想着这下自己也可以带着小跟班，一起往山上冲时，不会只剩自己一个人落在最后了。
“现在还在你妈肚子里，过段时间就可见到咧。”父亲走之前最后丢下了一句话，便带着母亲离开了：晓，你千万别怪爸。
04
在他们收拾好行李，往村外走去的路上，唐晓坐在老屋的门墩上嚎啕大哭。爷爷本来告诉过她，父亲这次回来是要带她进城的，那里有很多好玩的和好吃的玩意儿。而现实是她们是回来了，可是只带走了更多的行李，而行李中并没有她。因为她被留守暂存在爷爷这里了。
后来长大一点她才了解，父亲与母亲想要生二胎，而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还不允许，只是如果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的话，满六岁便可生老二。她家没能达到政策指标，又没有多余的钱交罚款，便商量着把她先留在山里，等在县城把老二生了再看情况把唐晓接出去。
唐晓不知道自己那天哭了多久，直到爷爷从村外送完父亲回来。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把小脸儿上的泪痕给抹干净。
“晓，乖听话，看爷爷给你带了啥。”她顶着哭肿的眼睛，瞅着爷爷从菜篮里翻出了一玻璃瓶橘黄色的液体，那是她前几天看到黑胖而喝后，便心心念念的橘子汽水。
金属盖，玻璃瓶装，瓶里的汽很足。爷爷将瓶口稍稍斜倚着木桌边儿，另一手直接拍下，瓶盖便打开了。“哧”淡淡的橘子香，忍不住一把抢过来，也许是刚哭累了，一口气喝完小半瓶，随后那一股伴着橘子味儿的气流冲上鼻子，把她呛的眼泪鼻涕又直流。爷爷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乐的合不拢嘴，帮她拍拍后背：“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05
爷爷不知道的是，正是那橘子汽水的一呛，仿若冲破了心里郁结的气泡。让她愤懑而无助的伤心，一瞬间舒缓了许多。在那之后差不多一年里，唐晓再未见过父亲与母亲，只是会定期收到爷爷带回来的包裹。
后来她开始在大山里唯一的一间学校念书，父亲偶尔也会抽空回来一趟来看看她，而她却觉着越来越疏离。反而是爷爷成了她唯一的依赖，他会每天在快放学的时间，赶着牛到学校门口，等她下课，还会在学校的小商店买橘子汽水给她。一瓶两角钱的橘子汽水，却是她灰色童年里唯一的色彩，是爷爷带给她的，温暖的橙色。
一瓶橘子汽水，可以回味很多天。唐晓就这样在大山里读完了小学又读中学，这期间她的父亲与母亲已在比县城更大的城市买了房子，而她还从未去过。尽管他们会定时回来看她，也会在寒暑假把弟弟唐霄送回来，甚至在小学毕业时就准备带她去城里念初中，但她都不肯。他们是父母她是不能记仇的，但离开终究让他们有了裂痕。
直到唐晓要读高中了，因为大山里只有九年义务教育，她不得不答应父亲搬到城里去念书。条件是爷爷也一起，尽管母亲不是很愿意。但唐晓知道自从前两年奶奶生病去世，爷爷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她没办法留他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孤独终老。
06
城市喧闹繁乱，万象璀璨新生。初来乍到时，唐晓感到莫名的恐慌。她变得比曾经更加沉默了，因为多年的疏离她没办法融进这三口之间的和谐生活。她和爷爷像极了这个家里的附属品。平日里，除了与爷爷聊聊天外，她几乎不在家里开口，也从不与他们围坐在一起看电视，参与家庭生活。
她很少出门，只是在晚上会陪着爷爷到楼下散散步，走到很远的小商店买支橘子汽水。每次准备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爷爷总会拿过她手中的汽水，皱眉，“喝水吧，这个喝多了不好。”“可是我喜欢，就这么一次啦。”爷爷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打败，无奈地摇头。
高中的三年于唐晓而言，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天生的冷漠性格，也并未有同学与她往来。她仿若校园里的独行侠，直到毕业，她迫不及待的逃离。三年的苦读，从最开始的跟不上城市学习节奏，到后来冲刺名列前茅。唐晓考上了另一座城市里的一本院校，她内心雀跃着终于可以离开，但又始终放不下爷爷。
爷爷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在拿到通知书后，爷爷便和她告了别：“晓，爷爷不属于这里，我呢准备回咱们的老屋了，你也别担心我你大伯他们都在呢。记得放假的时候回去看看我这老家伙。”
她继上次父亲把她留在大山里伤心痛哭之后，再次在爷爷面前泪崩，哭到不能自已。仿佛要把这些年和以后的委屈全部都释放。然后，他们便一个向南一个向北都离开了这座呆了三年，仍没有暖热的城市。
07
大学期间，唐晓会在每个暑假与寒假都赶回祖屋一趟，他们还是会一起上山，一起去摘野蘑菇，当然这次换她牵着爷爷，给他讲大山外面发生的趣事儿。祖孙俩就这样，走过一个朝阳，又踏过一个夕阳，岁月便如此静谧，不忍打扰。
然而，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的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大三那年暑假，唐晓提前跟爷爷通了电话，因为要去实习暂时回不去了。等忙完这边的工作，就回去看他老人家。
爷爷当时特爷们儿的说：“老头子有啥好看的，好好工作，为人民服务。”
她还笑侃他，果然是社会主义好同志。俩人在电话里笑闹了好半天，却不知就在两周后，他们将从此永别。接到消息前一天，唐晓做了个梦，梦见大山里的学校，她在学校门口等爷爷拿着橘子汽水来接她。从不迟到的他，却怎么也等不到。年幼的她，在梦里哭醒。
一大早便打了电话回去，却没有人接通，她慌了。开始疯狂的拨通那串她平时鲜少拨打的号码，直到那边终于有人接通：“喂，晓~”
还没等对方说完，她已经问出了口：“我爷爷是不是出事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她不愿相信，对方却给她了一个更残忍的回答：“爷爷走了，上午刚刚去火化安葬完。”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她在电话这端歇斯底里的嘶吼，一把把手机扔了出去，摔的粉碎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她在宿舍的地上，从下午枯坐到黄昏，再到深夜，再到拂晓黎明……
08
她想，这下她真的成一个人了。也好。不必去想该怎么告别。
后来的后来，唐晓在弟弟的日志里，看到爷爷在电话里与她笑闹时，其实已躺在病床上一个月，只是强韧着不想让她担忧。而在他临走前，却坚持不要打扰她实习工作，而不准任何人通知她，即便他自己每天望着门口期待她出现，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未能合上眼。
那一刻，她知道，其实他们彼此还欠一个告别式。
于是，她带着橘子汽水，玻璃瓶装的，回到了爷爷的祖屋。
【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 第2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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