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师傅

颜锡龙，人称龙师傅，龙师傅的名号在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他的功夫是小时候在划岩山学木匠手艺时跟他师傅偷学的，结果手艺没学成，却练得身手了得，太极、八卦，迷踪无一不通，自成一派， 镇里开馆收徒的拳师，明里暗里都败给了他，他武德也算好，于是，年纪轻轻，名声大噪。

他现年五十岁了，穿方口的布鞋，清瘦，寡言，腰杆笔直，声音洪亮。人人都说龙师傅年轻时仗着功夫了得，闯过上海滩，混过天津卫，连他家的鸡都会扎马步，承担看家护院的职责，之前有不明就理的外乡人沿着他家墙根走，被他家的鸡直追得魂飞魄散，堪称名至实归的战斗鸡。

去年，龙师傅因老婆缠绵病榻，他辞别老东家余杭的振远镖局，端汤送药半年，奈何老婆还是早登极乐。他便在小镇过着小隐隐于市的平淡日子。他每天雷打不动来“三大碗”茶楼喝早茶，打包一份肠粉或者虾饺带给他的小女儿。小女儿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小时因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商永远停留在七八岁左右。老伴去世，大女儿已出嫁，龙师傅觉得照顾女儿是责无旁贷的，大凡有人让他续弦一类的，他一口拒绝，也怕女儿受委屈。

他对去世老伴的感情有点复杂，那年他二十岁，三代单传的他被父母逼着到二十里地的隔壁镇相亲，他见到的姑娘，没有“小轩窗，正梳妆”，而是在灶前忙碌，他当下对这个辫子乌黑，眉清目秀的姑娘心生喜欢，媒婆说：“喏，就是这个拿面的姑娘，你觉得怎么样？”（老家方言，拿抓面的动作和张着麻子的脸词是同音，都叫“mo面”）。两个月后大婚，龙师傅才发觉自己被骗了，结婚的对象和当初他见到分明不是同一个人，连个头，头发长短都不一致，他娶的媳妇不单麻脸，还身体单薄，黄发稀稀。气愤难填后又心灰意冷，龙师傅执意外出谋生，姑娘比他想像中要坦诚，当着公公婆婆以及龙师傅的面坦言，那日龙师傅看到的确实是她妹妹，这件事她并不知情，知情后也并不同意，父母不由分说把她关在柴房直到出嫁，娘家现在她是回不去了，她可以不要名分，留在这个家里当个粗使丫鬟任凭使唤。这一套绕指柔的功夫下来，公公婆婆动了恻隐之心，转念一想，傻呀，这是龙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呀，观察几天，小妮子里里外外干活还挺麻利，这没有平日的积累可是装不出来的。于是父母便对蠢蠢欲动想要外出儿子说，出门可以，必须先圆房。

上海滩，十里洋场，风云际会。

津门故里，俗世奇人，目不暇接。

个中滋味，只有龙师傅自己体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头脑清醒的知道，帮派是不能入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横尸街头，他做过码头苦力，干过店家帮工，伙计……出人头地，哪有这般容易的。

五年后龙师傅风尘仆仆地回家了，毕竟父母年迈了，疾病缠身，女儿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打量着收拾的干净，明亮的家，心里涌起一股愧疚之情，看媳妇便多了些许柔情。龙师傅站在院子里木芙蓉树下眯着眼睛咂摸，也许这才是生活吧，鸡鸭成群，女儿绕膝。

此后的日子里，他也想过开武馆收徒谋生，但此行规矩颇多，和帮会本质实则差别不大 。那些扛着肩膀走路的“拳老本”他是看不来也处不来的。

又过三年，高堂去世，小女儿呱呱落地，在上海认识的伙计阿全写信给他，问他是否愿意去余杭做镖师，龙师傅知道身逢乱世，做这行有风险，但挡不住收入颇丰，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每日操劳的妻子，龙师傅决定再次出门，相比上回的负气出走，这回分明步履蹒跚了许多，牵绊他步伐的是无奈与不舍。这一干就是几十年，过年过节，龙师傅便急急往家赶，老婆已是亲人，感情早已溶入日常的一蔬一菜中，有时候甚至觉得老婆的满天星斗的脸也是挺可爱地。然而，终禁不住光阴拷问的是，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天的龙师傅照旧在“三大碗”三楼靠窗的位置喝早茶，猛然间瞥见来往的人群中他的大女儿，抱着女儿，牵着儿子，好像边走还抹泪，龙师傅急急地喊了几声“大花”，女儿没有听到，情急之下，他直接从窗口跳下，稳稳落地，从天而降的人，把边上卖菜的阿婆吓得不轻。

他几步追上女儿，小外甥女见到外公扑入怀里放声大哭，龙师傅抱着两个小不点，拉着女儿急急往家赶。二花见到姐姐和两个孩子可高兴坏了，又搬凳子又挪椅子。

细听缘由，女儿的哭泣慌乱来自自家男人留下一封信，信上说是他要去投军上前线，收拾了几件衣服是趁着朝露偷偷走的，女儿把信递给父亲，又着急父亲看完后的不置可否，龙师傅分析说：“川儿思想进步，想要报效国家，也是情理中的事，但就他带的盘缠是走不了多远的，外面兵荒马乱，如果他能闯出去，你且先放手，再若是他过几天回来了，你莫要给他脸色瞧，他本质是好孩子，这不是出门没有拿走家里多少钱吗？说明他也有考虑到你和孩子的吃穿用度的，你们先在家里安心住下，你看二花，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了。”龙师傅的这个女婿是个读书人，此前是新式学堂的老师，文质彬彬的外表下有一颗炽热的爱国之心，他嫉恶如仇的性子和老丈人是对味的。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还是年轻草率，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其实龙师傅心里也没底，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心想着出去闯荡一番，会有什么样的际遇，谁都无法未卜先知。

过了一个月，殷川果然回来了，但他并无愧色，言语之间亮堂堂，他郑重其事的对岳父说：“此次外出，也是有收获的，本来想一起去找部队的，但先前去的同学写信回来说，要我们先要守好后方，说实话我这心里也是心里放不下孩子和花花的。”他说的太激动了，都没关注到一脸愠怒的老婆，他接着说道：“岳父大人，我和之前的同学商量好了，我要把镇里学堂重新开起来，让孩子们回到课堂，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上海的精武门，现在叫精武体育会，您一身的功夫，是否可以考虑下，到学校代个体育老师。”

支走女儿和孩子们，龙师傅乘着那股气，顺手抓起女婿的衣襟直接把他放在两米高的梧桐树杈上，自个儿在树下踱着方步，厉声正色问道：“你是否覚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不管不顾说走就走，把你的信仰无原则凌驾于家庭之上，可曾想过，花花和孩子们怎么办，如果大家没顾上，小家又舍了，你以后又将如何自处？”殷川因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双手紧紧地攀着树干，结巴着正想说些什么，龙师傅打断他，你先想好再说，说好再下来。

作为一个父亲、长辈，应该怎么妥善处理这件事，即不伤和气，也不能让女儿受委屈，龙师傅早年的江湖不是白跑的。对于女婿的规划，他打心里其实是赞同的，这乱世，能做点什么才不算虚度呢。带领孩子们强身健体其实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院子里的木芙蓉花正在风中怒放时，龙师傅咪着眼睛，在藤椅上逗小外甥玩，看到女儿女婿端着茶杯提着茶壶正从里屋出来，小女儿和孩子们正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整个院子都氤氲在一片欢乐地香气中，这热腾腾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