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分析了帝尧时期羿射十日时六个怪兽中的三个,凿齿、九婴和大风,我们再来看第四个封豨。
《淮南子·本经训》:禽封豨于桑林。
禽,通擒,捉拿捕获的意思。
一
封豨的豨(xī),其实就是猪。
如《墨子》有一句“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
汤文指商汤和周文王,是商周两朝的开国之君,后世尊其为圣人。狗豨就是狗和猪。这句话就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也就是说,豨,是猪的一种别称。
没错,古代对猪的称呼有很多种,不同地区以及对不同类型的猪都各有不同说法,除了豨,还有豭(jiā)、豝(bā)、䝒(zhù)、豕觅(合起来是一个字,mì)、豱(wēn)等不同叫法,又如公猪为加,母猪为彘(zhì)。
从字形就能看出来,这些字大都有一个相同的字根——豕。
豕,本义就是猪。
如西汉扬雄《方言》:
豬,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豭,关东西谓之彘,或谓之豕,南楚谓之豨。
南朝宋何承天《纂文》:
梁州以豕为猪,河南谓之彘,吴楚谓之狶。渔阳以大猪为豝,齐徐以小猪为䝒。(豕觅),白豕黑头也;豱,豕奏毛也。
北宋《广韵》:
豨,楚人呼豬也。豬,即猪。
从这些记载可见,豨就是豕,是楚国吴国等南方地区的叫法。所以,所谓封豨,也就是封豕。
再比如,同样是《淮南子》,在《修务训》也提到了封豨:
(申包胥)以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
春秋时期,伍子胥带吴国大军攻入楚国,吓得楚昭王都卷包袱跑路了。
楚人申包胥和伍子胥是有交情的,因为他曾经救过伍子胥。他要挽狂澜于既倒,于是出面找伍子胥请吴国退兵,没成想伍子胥根本不搭理他。
也不能怪人家,对伍子胥来说,兴吴伐楚这事儿确实就是公义掺杂着私情。申包胥有恩于己不假,而伍子胥的父亲和长兄可都是被楚平王杀掉的,这次攻入楚都,伍子胥就掘墓鞭尸以报父兄之仇,你想想,他能听申包胥的么。
没办法,申包胥只好北上向秦国求救,毕竟秦楚两国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秦哀公可是楚昭王的亲舅舅呢。
他对秦哀公说的“吴为封豨修蛇”,意思就是说,吴国就像封豨和修蛇一样,贪婪而残暴。
这个故事也见载于春秋末左丘明所撰《春秋左传》:
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师:“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
看,一目了然,汉代《淮南子》里的“封豨修蛇”在春秋《左传》里就写作“封豕长蛇”。
毫无疑问,封豨就是封豕。
二
在二十八宿里,恰好就有一个封豕。如西汉司马迁《史记·天官书》:
奎曰封豕,为沟渎。
奎,即奎宿,是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个。
除此以外,二十八宿里还有一个与猪有关,如三国张揖《广雅》:
营室谓之豕韦。
营室,即室宿,是北方玄武七宿的倒数第二个,又名营星、定星,与奎宿算是挨着的——室宿和奎宿中间就隔着一个壁宿,而壁宿原本是营室的一部分,后来才一分为二从室宿单独出来(没错,所谓二十八宿很可能曾经是二十七宿)。
比如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上绘有二十八星宿和北极星图,其中的室宿和壁宿就写作西萦和东萦,还隐约可见二者原本一体。
曾侯乙墓的年代是战国,其死亡时间约为公元前433年左右。
由此推知,室宿和壁宿的分离可能已经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而远在帝尧的时代,应该是合在一起的。
二十八宿不仅如此。后世的室宿和壁宿曾经合称营室,而奎宿和营室又紧挨着,如果我们相信二十八宿是逐渐细化形成的,那么,营室和奎宿所在的这一片星空曾被视为一个星宿并赋予某种形象是完全可能的。
也就是说,对星空的识别没有细分到二十八宿以前,室宿、壁宿和奎宿这三个甚至更宽阔的星空很可能是算在一起的。
所谓营室,之所以将这组星宿联想成房子,是因为室宿和壁宿各有两颗亮星,这四颗亮星则构成一个四边形的四个角,其围合的四边形正如房子一样。
其次,这些星宿在天空出间的位置和季节之间有比较规律的关系,可以用来作为判断时令季节的参照。比如分化后的室宿,在夜幕降临后,如果它出现在头顶的天空,那么,这时就是十月左右的秋冬时节。此时农忙已经过去,人们闲下来,正是造房建屋的时候,所以称之为营室。如《诗经·鄘风》有载: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
定,就是定星,即室宿。北宋朱熹《诗经集传》解释说:
定,北方之宿,营室星也。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於是时可以营制宫室,故谓之营室。
西方七宿的奎宿是封豕,北方七宿的室宿是豕韦,这俩都与猪有关。而在《周易》里面,猪属坎卦,五行属水。
《周易·说卦传》:坎为豕……坎为水,为沟渎。
有意思的是,坎在先天八卦里为西方,而在后天八卦里则为北方,一个西一个北,恰好与奎宿(西方白虎七宿第一个)和室宿(北方玄武七宿倒数第二个)能对应上。
前文说过,先天八卦来自以太阳为中心的天文观测,天南地北的天就是太阳(乾为天,坤为地);后天八卦则是在天文观测中以北极星为标准参照,北方南方分属坎卦水和离卦火。
按常理推测,对太阳的观测肯定要远早于对北极星的发现,所以,先天八卦的坎为西要早于后天八卦的坎为北,西方七宿的奎宿被联想成猪(封豕)也自然要早于北方七宿的室宿被看成猪(豕韦)。
确实如此,从流传至今的二十八宿所分配的星官也能看出来这种变化,后世传承至今的奎宿所分配的是狼(奎木狼)而不是猪,室宿分配的才是猪(室火猪),而西汉司马迁的《史记》证明,奎宿确实又曾经被联想成猪(奎为封豕)。
也就是说,奎宿是封豕其实是被后来的室宿为豕韦所取代的。
如此一来就有意思了。室宿壁宿曾为一体,室宿和奎宿其形象又都是猪,那么,室宿这个房子在最初的想象中其实并不是给人住的,而是一个猪圈。
如《广雅》所说(营室谓之豕韦),至迟到汉末三国时代,猪的形象已分配给了室宿。
所以,传说中羿射十日那时候的封豕更有可能是指原来的奎宿,即《史记》说的“奎为封豕”,而此时的二十八宿尚未成形,这个被联想成猪的奎宿说不定也包括室宿和壁宿在内,从而为后来的室宿从中分离出来并赋予猪的形象埋下伏笔。
奎宿和室宿都是猪,但再往上追溯,猪的形象由来已久,最初也并不是给奎宿的。
猪的形象,曾经是用来表示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的,其年代最晚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出土的超大号玉猪可以为证(详见前文《七只小猪的千年迷踪》)。
凌家滩出土玉(石)猪公元前3500年左右,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这一片所有星宿围绕旋转的中心区域就是一头大猪。
如此一来,羿射十日时的“禽封豨”也就理出大致脉络了。
传说中的尧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此前至少一千年,猪被用来代表北天极。到尧的时候,十日太阳历被后世沿用至今的阴阳合历所取代,一年的长度也进一步精确到366天(见《尚书·尧典》),与此同时,对星宿的观测也逐渐细化,西方七宿的奎宿被单独命名。那时是否叫奎宿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组星宿被赋予的形象正是猪。
从北天极的猪到奎宿的猪,这一变化就是《淮南子》所说的“禽封豨”。
三
封豕这个词,在《左传》里还有一个故事提到,似乎解释了其由来:
《昭公二十八年》:昔有仍氏生女,鬒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婪无餍,忿类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
后夔是尧舜时期的乐正,乐正是上古职官名,大概相当于礼部尚书文化部长之类,他娶了有仍氏之女,生的孩子叫伯封。这个伯封像猪一样贪得无厌,常怒而多怨,所以称之为封豕。后来伯封被有穷国的后羿所杀,乐正后夔也就绝了后。
后羿灭伯封(封豕),好像正是《淮南子》里说的羿“禽封豨”。不过,这里面有问题。
伯封被有穷后羿所灭,而这个传说中有穷国的后羿,却是在大禹之后的夏代,太康失国后羿代夏,搞政变的就是这个后羿,与尧舜时期的乐正后夔并不在同一时代。
也就是说,传说中的羿,其实有两个,尧时射十日的羿是夷羿,与夏代有穷国的后羿并非同一个人。如袁珂《山海经校注》指出:
羿盖东夷民族之主神,故称夷羿,与传说中之夏代有穷后羿,确是两人……然羿与后羿故事,先秦典籍即已混殽不清。如羿射封豕,《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亦有后羿射“实有豕心”之伯封之记叙。
虽然春秋时期已经有了张冠李戴的混淆,夷羿后羿合而为一,但《左传》里的这个故事却提示我们,所谓封豕不仅如上所说是天上的星宿,在地上也应该有一个。就像凿齿九婴等一样,也许是部族方国的名字。
道理很简单,所谓天人合一、天人相应,天上的星官和诸神并非全然是凭空想象,而是人间情事的映射。
好比天上的北极紫微垣是天帝所在,对应着人间的天子和皇宫,二十八宿围绕北天极周流不息,则对应着地上的列国诸侯。
那么,这个地上的封豨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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