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座天真的城,装着一粒糖果梦
最为疑惑的时候,莫白也曾想去学一学催眠术,然后弄清楚陆其渊的意图。但是这样的念头一产生,她的懒症也立即发作了。
她很快想出一句反驳的话:“我们能够猜出的谜——我们很快就瞧不起。”然后她感觉在这语意里得到一些抚慰,于是,一切又无所谓了。
莫白在认识之初——她又离了婚,正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收银员,除了类似的工作,再也没有其他的职业适合毕业了二十多年却没有任何职场经验的女人——就直白地告之陆其渊:“我不会和你睡觉。”
陆其渊沉默,他吃掉了她面前冷掉的泡面,然后常在莫白上夜班的时候,再来泡一包方便面吃。过了很久,莫白才知道这家便利店其实属于这个举止不合时宜的沉默老人。
那一天,是莫白熬过两个月的种种不适,领到头一个月工资的日子。在午夜空寂无人的便利店里,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她忽然想给自己一个安慰和拥抱。
莫白转动着摇椅,透过玻璃墙瞧了瞧街面,行人甚少。她在犹豫中脱掉了黄色的工作服,随即将它扔在了椅子背上,仿佛甩掉了紧贴心中的某个隐秘的标签。
一时间,她轻快得似重获自由。她长呼一口气,走到过道中,拉起一只购物篮,就快活地跑到货架前,将看中的食物迅速地取下来:一包海苔味的酥脆饼干,一板精致顺滑的棕色巧克力,一小罐椭圆形的褐色话梅糖,一瓶凉凉的草莓味酸奶,还有一块圆圆的甜面包。
然后她的手搁在一桶方便面上,停顿片刻后,才将它拿下来丢掉篮子里。
她不喜欢吃方便面,感觉曲饼似的速面过于怪异,与其浓郁的气味不搭配,那调味里隐含着热闹生活的影子。她吃面只吃清汤挂面。生活在拥挤的大家庭里,这点模模糊糊的认知逐渐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迹。
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她想像的既凄惨又愉悦的夜晚,方便面却是一件必备之物:灯火通明,空无一人,依稀有一个孤单的女人对着袅袅而升的烟雾恍惚迷离。夜凉似水,那个似乎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有些迷茫和伤感,她食不甘味,饥饿和寒冷却不打算放过她。
于是,她的手又伸向了巧克力。莫白很喜欢巧克力的柔顺和它最后消失在口中的惆怅,好似完全迷失的人生,在全然放松的玄妙境界内,突然被击中了飘渺的灵魂,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命运,免于其滑向危险的深渊。
三十三岁,莫白与结婚十多年的丈夫离了婚。从此,品尝巧克力的时候,她总是禁不住对自己又爱又怜,思维混乱后陷于迷离惊颤之中不能挣脱。如此,她的胃病日益加重。后来除了偶尔的几次——背痛或者经痛特别厉害的时候,她几乎断绝了巧克力的诱惑。
现在,莫白忍不住慢慢撕开了它的外包装,将露出的小方块掰断放入嘴里。一瞬间,巧克力的味道充满口腔,一股对自己念念不舍的爱惜之情在心里翻腾,令她感到了久违地惊悚。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一小块用红胭脂和黑土地色调和起来的甜蜜辛酸,释放了长久以来被禁锢和被遗忘的安全感和满足感。
但在同一时刻,她又产生了深深地怨念。她把这些怨念统统归于她的理智:这不是在家中,她正在工作,所以不能放任那个想象中的人柔肠寸断,任其毫无顾忌地感伤和流泪。
莫白把甜面包使劲地塞进嘴里。她一直喜欢甜食给她带来的愉悦感。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曾无数次如小女孩一般,无节制地放纵过这一喜好。
在隐隐绰绰的私语里,她听说过,她是个早产儿。二十岁结婚的时候,养父,她的舅舅,担忧天真的女儿突然间被动地接受了一出生父母亲就分离而后被遗弃的命运,于是很用心地为她挑选了一位好夫君。他们在婚后开车、乘船、坐飞机,满世界地去寻找听说过的美食。
结婚在当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让无意间发现身世的莫白,完全没有时间去追根究底。当然她也没有寻找答案的愿望,发生的都已经发生,未来必然还是一条无迹可寻的路——从一片空白到另一片空白。
就像她的婚姻一样,她本以为抛弃了自己和他人的悲伤,就能掌握生活的奥妙,还曾在欢愉的巅峰自以为是地担忧太过幸福会遭天妒。
几年后,随着丈夫的薪资越来越高,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明白幸福不过是人造的海市蜃楼,如梦幻泡影,风一吹就散。
散了就散了,她反而轻松了,似乎连隐藏在心底的对父母的最后一丝怨恨也一同散去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与其埋怨,不如任由命运的小船在自我的想象中随波逐流。
在闲散无聊的日子里,她也学习了一些新技能,准备在遣散费用完后当作谋生的手段。不过由于学习的过程过于懒散颓废不愿去钻研,所以非常遗憾,最后她未能对任何一项技能产生兴趣。
在此之间,她倒认识了许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性格,还有各式各样的情绪。世界上奇怪的人太多了,需要谋生的人也太多太多了,并不缺她一个。
在某个有心人的介绍和推动下,她和一位医生相识并交往起来。她就是在他的医院里目睹了一位糖尿病患者的死亡事件。原来死比生更惊心动魄,阴郁幽暗缠绕在四处,结成让人无处可逃的网。她警惕起来,总是不停地回想是否食用了过量的甜食。她常常陷入深深的羞愧和惧怕之中,深怕某一天也会落入痛苦死亡的悲惨境地。
这种对死亡的惧怕以及因尊严受损而产生的耻辱感,在她三十八岁考虑是否再婚时的原故里,占据了较大的比重。她以为她在围城内外,已经学会了将相处的快乐慢慢转变为在寂寞的日光中捕捉享受孤独的灵光了,就什么都能忍受。所以,过了几年,她还是结了婚。
认识陆其渊两年后,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邀请她去他家居住,莫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理由就是她与医生分手的缘由:“我讨厌细碎地生活,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事。”
只不过这一次,面对面不改色的陆其渊,她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受:“感觉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我讨厌老人。我讨厌衰老。”
其实医生的生活比前一任有规律。他在化验室上班,他不喜欢外出,只在假期里每天钓两个小时的鱼。这与他的洁癖和强迫症有关。他喜欢待在家里不停地打扫卫生,碗要刷三遍,被单窗帘三天要清洗一次……记事本上写满了备份,因为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忘记,但想起来时,他又无法忍受。
莫白忍受了他五年的时光,连在睡梦里都产生了压迫感,她觉得她的心老了二十岁。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在死亡来临之前,她首先不能忍耐的是他的身体在衰老,然后她也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也正在变老。
医生还在说:“没有关系,你老了,我也老了,我比你还大六岁。”
莫白没有说出口:“我见不得别人老去,我也不能忍受别人见我慢慢地变老。我更不能忍受的是,我竟是能如此清晰地见到和感受到它变化的过程。”
她签了字,带着从前的行李离开了。
通过甜食源源不断的安慰,她在睡梦里渐渐麻木地接受了——也可能忘记了——现实。或许在她的臆想中,再与世隔绝几年,她就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从上一刻直接到下一刻,没有过渡的中间过程。那个时候,人们见到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人,没有痛苦,没有忍耐。任何人都不再记得从前还有一个不安的女人存在过,属于她的肉体和灵魂都消失了。
只是生活仍要继续,看到存单上开始变少的数字,想到未来可能要支付的大额帐单,她不得不出门赚取当前的生活费用。虽然情况不是那么糟,就这样生活还可以活许久,可是她总是焦虑,仿佛将有大祸临头。
现实又给了她重重一击,于是她对便利店的工作接受得比她想象得快。店铺内人来人往,但来来去去的人都无需交谈。子夜过后,室内明亮如白昼,却几无一人,外面繁华似梦境,寂寞只剩一缕心。这些却让她得以安宁。当然,后来她在便利店待了一年又一年,不能否认最重要的是有了陆其渊地陪伴。
陆其渊住在便利店对面的小区内。虽然他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高大的身躯仍旧挺拔,一言不发时的严肃还能频频吸引发亮的目光,但莫白还是能从他迷失发愣的眼神和不豫思索的皱纹中看到了他正在腐败的心脏。
寂静的夜晚,无处不在的孤单从皮肤表面汇集成一条延伸至心脏的隧道,痛苦在其间驰骋,被黑暗吞噬的疼痛又将再次占领全身,哀哭求饶声让任何人都无法藏形匿迹。
开始的时候,他们很少交谈,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店内等待黎明的降临。在那一刻,分裂成无数个的思想碎片将重新被组装,然后他们又一次变成了白天里昏昏欲睡的游魂。
不过,这份夜晚无言的相伴却给了莫白莫大的安慰,让她一次次地推开了家门,又一次次走进了感受日益狭隘的店铺。
他如她所想是一位孤寡老人,没有子女,妻子也去世十多年了,于是她便又认定他的智慧也是暮年的。她有些新奇,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老人,她不用忍耐就可以了解其世界。但同时她又有些厌烦,因为她时常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被他的言语所打动,她不喜欢这种卑微渺小的感觉。
只是对于这一切,包括她的心情、他们谈论的事情,她又拒绝深入地思考,她只愿将对生活的探索付于第一感知和想象。
另外,他在物质上倒比她想象的富足。她再也没请他吃过泡面。这家店就是他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怪异只是他闲适的表现。当她问他为什么要开一家便利店时,他沉默似乎不屑回复,只是邀请她和他一起住到乡下祖宅去,那里是他们一家人最后的栖息地。
他说:“我们可以试着再达成一致,选择一种更完善的方式,以便我们能一起无所畏惧地走向世界的尽头。”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年,从前他也这样说过。她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也许没有,也许她没有感知到。
不过,当他又提出这一请求时,莫白不禁问道:“我是情人、子女、还是保姆?情人,你太老了,或者我太老了;子女,我想你从未感知过这种感情;保姆,那我可做不到。那么,如果是朋友,我们并不需要住在一起。”
陆其渊以其固有的镇定回答了她:“我们是死亡之侣,不同于夫妻关系的伴侣,我们需要应对的唯有死亡,了解它,掌控它。我们还可以选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同一天,同时进入死亡这一必然之境地,以免除我们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虽然他们熟知后,时常讨论这些问题。但是这一刻和以后的数次,莫白仍未能下定决心,好像她一答应搬家,就必须直面她所畏惧的死亡。
“在面对死亡时,好像衰老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了。”她这样对他说。
陆其渊却说:“衰老是吹响死亡的号角,它是前奏,也是死亡的必经之路。唯有死亡,才能感知生命存在的意义。”
莫白并不理睬他。她认定衰老只是衰老,而死亡就是死亡,她不想在衰老之上再触摸到死亡。
最后,陆其渊退而求其次。他说他必死于她的前面,希望莫白那时候能陪着他。
莫白答应了,但是在其搬家的那一天,他们认识的第五年,她终是没有能按下她的愧疚和冲动,和他一起住到了乡下。
请伸出手拉着我,让我们来跳舞
陆其渊看见莫白的第一眼,一种命运不可抗拒的奇妙感逐渐在他的心底沉淀。后来他决定顺从它,他想,他们应该一起去见上帝。
从小,陆其渊就以一种天生的乐观和后天的自律健康快乐地奔跑在他自行设计的人生道路上。他从来没有觉察过这是命运给予他的恩赐,只欣喜于全世界排列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挑选,仿佛他想去何方就可以去何方。
事实好像也是如此。他在事业上斗志昂扬,在生活上意气风发,从没有一次迷失过前进的方向。二十八岁那年,他遇见了心目中的女孩,然后顺利地结了婚。二十岁的妻子温柔可爱,处处仰慕他,顺从他。他把这种仰慕和顺从当作爱,而他也自认为从未让她失望过。
然而三十年后,一向温和善良的妻子却在他生日之夜,自杀身亡。她抛弃了他。在她去世之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彼此间的爱恋和信任。事发之后,他沮丧过、消沉过、痛哭过,不过头几年他并没有让生活偏离过从前的轨道。
“我深爱她。现在我比从前更爱她。只有在这分毫不差的日常生活中,”陆其渊说,“我才能深切的感知她:她还一直生活在我们共同居住了三十多的房子里,她还在我的身边关心着我,注视着我。”
早晨起床后,他运动,她在厨房里一边高声说笑,一边准备他们的早餐;上班前,他们会在家门口温馨地告别;晚上除了必要的应酬——他总是带着她一起参加——他们一边享受美餐,一边畅想周未或者假期出游的计划;然后他们会选择下棋、读书、跳舞……临睡前再互道晚安……
他仔细地向莫白描述妻子欢快的神情,就似他回想过千百次一样,以此证明她和他一样的幸福。
他以为他们可以如此无限期地生活下去。虽然他已经六十岁了,但是他没有意识到悄无声息的时间有那么可怕的潜伏能力,反扑的时候又是那么的蛮横无理,而她才五十二岁,他甚至以为她还能活更多的五十二岁。
在妻子去世之前,虽然死亡无数次被提及,但是他只近距离接触过一次。他的父母亲,一对杰出的医生,有许多不同寻常的经历,最终选择了一起安乐死。计划实施之前,他们有几次谈论,但那轻松随意的语气仿佛他们议论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在为一次简单的旅行作告别。最后的仪式也是庄重中带着轻快,如同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
那时刻,悲伤在激动中涌现,他不知道其中何种情感多一些,但他确信当时死亡没有被允许靠近。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想了解死亡真正的威力。妻子自杀后的前几年,与其说他在规律的生活里缅怀思念她,还不如说他想在规律的生活里忘掉死亡的阴影。
可是某一天深夜,他在厨柜里发现了一份未被拆封的礼物。
他打开封盒,崭新的瓷水壶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那光投射到他的脸上,牙齿就开始泛酸,他的心也随之一颤。
然后,水壶被灌满水。
然后,似乎从最里面的那只智齿开始,一颗一颗的牙似乎在一颗一颗地往下坠落。
然后,他听见水声大起来,似在哭泣。
然后,心微微刺痛至疼痛。
然后,水壶发出噗噗的声响。
最后,那余音和绞痛划破了一切虚假的温暖和快乐。
有人说:水壶里倒下的水中可听到真切的爱。
不知是结婚后的第五年,还是第七年,陆其渊在深夜的柔情蜜意中读到了这句话。他相信了诗中所说的真理,于是第二天送给妻子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
这份礼物和其他的礼物一样,都被妻子郑重又欢喜地收藏起来了。
每一次,妻子都会这样婉约地说:“重要的日子,特殊的日子使用才更有意义嘛。”
他当然见过她使用过那些礼物,或者其中的一部分,他已不能确定。
那一次一同珍藏起来的还有那本他从前没有见过的诗集汇编。后来他又记起这件事,却没有找到,然后随口问了一句,那本书怎么不见了?
妻子柔柔一笑,回道:“还是觉得你挑选的书读起来更有意思呀。”
妻子在世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幸福的感觉。
而那一天,自我怀疑和否定的种子被悄然种下。他尝到了满嘴的牙瞬间被腐蚀,然后轻轻一踫全是渣的滋味。而且这滋味时不时地突然间又从心底钻出来,一步一步地侵蚀他身体上的其他器官。
渐渐地,他变得焦虑暴躁,易怒失眠,最后不得不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放弃了工作。还不到七十岁的年纪他就退了休,离开了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公司。在生活上,他也改变了一切习惯。慢慢地,他终于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深夜游荡者。
便利店就是那时候开起来的,他把它当做另一个可归的“家”,仿佛在心灵上开了一个窗:夜里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推开门,好像还有一个人在等待。
也许他自己也在等待。
在遇见莫白前,陆其渊并没有这样的认知。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心愿,原来家里总有一个人满怀心意地等着他,他也每天带着欣喜幸福回家。而现在,情意消失了,人也没有了,所以他想找一个可以寄托等待和守候之情的地方。
莫白在便利店内上演独角戏的那天晚上,陆其渊站在店铺的拐角处,凝视了她许久:从莫白不停地转动座椅到她偷窥窗外的街景;从她脱掉工作服到她煮好泡面;从她捞起一筷子面条又放下到她闭着眼品尝巧克力……
陆其渊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丰富的表情。
那一刻,妻子的脸忽然在他眼前闪过。
“她临死前是否和这个女人一样又悲伤又满足?”
“此刻,她到底想的是什么?”
两个女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刹那间,仿佛她们就成为了同一个人。只是仔细去分辨时,她们又分开了。可是,一眼瞧去,她们的容貌又如此相似。
莫白好像比死去的妻子年轻,也许因为她是鲜活的。不过她并不比青年的妻子可爱,只是此刻比中年的妻子少了许温和和端庄,似乎多了些孩子气,不过这孩子气又不是儿童式的,所以并不显得做作。他甚至觉得她比不上妻子柔媚。
可是,妻子的尸体隐隐地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无知。
“她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陆其渊心底在愤怒,这怒气渐渐又转向眼前的人,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寻找到答案。”
他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她已经穿好了工作服,正在扫码付款,然后她把话梅糖塞进了背包里,又把酸奶放进电饭煲内温着。
他站在收银台旁的长桌前,她打量他,转头,又抬头瞧了瞧,迟疑地问道:“你……需要……买些什么吗?”
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没有。她撕开饼干吃了两片,犹豫后,又上下打量了他几下,给了他几块。
陆其渊没有接。他觉得没有一句话可以说出口。
忽然她又说了一句:“我不会和你睡觉。”
陆其渊懵住了,他想:“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我怎么会想和你睡觉。如果找到答案,我倒可以和你一起去赴死亡之约……也许不,如果找到答案,也许不……”
他有些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将她面前的泡面吃掉了。后来,他就时常半夜来吃一碗泡面,然后在店铺内逗留到黎明时刻。
不知从何时起,交流开始了。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其渊在莫白面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他的疑虑。
或许对于陆其渊来说,回忆也带着他特有的规律和秩序。
“为什么?”他从那礼物说起,第一次问了莫白。
而莫白总是信口开河地回答他:“也许她不想在你面前暴露太多的内心世界,太羞耻。或许是太卑微。谁知道呢?!”
“她说她并不想念父母,他们有哥哥们照顾。你会思念你的亲人吗?”
“也许她说的都是真的呀,每个人都有些事不愿再提,没什么大不了的。”
“几乎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我相信她说的所有的一切,可是我不了解她!”
“也许她真的不愿意联系,这和爱你没有关系。或许她在你不在家的时候联系过,这也和爱不爱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也许有些人天生不爱承诺,她们连自己都不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陆先生。追根究底没有意义。”
“那你曾相信过爱情吗?”
“爱情……爱情永远停留在十四岁,它不会长大。会长大的从来不是爱情。”
莫白厌倦了这样的话题时,就会哈欠连天。有时她更喜欢听他说他和妻子相处的片段。她觉得听别人的故事有时候也很不错,什么都不需要做,还可以做好梦。
可是陆其渊已经很少讲久远的从前,他怀疑他是否真的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于是,这个时候莫白就会讲她的故事。
“不在意,当然就是故事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母到底什么样子;过不下去就不过了,离婚就离了呗。”她说。
“可是……”陆其渊没有说出妻子是自杀的事情。
但自杀的原因总是在纠缠着他。过一段时间,他又开始探索她的思想。莫白要么说也许可能吧,要么就胡言乱语。
陆其渊又想起妻子曾为了生孩子而烦恼过。那还是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他记得他认真地告诉她:“我们因为相爱而结婚,又不是为了孩子才结婚。”甚至为了安慰她,他还请来了父母。他们当然不会干涉子女的生活。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生孩子?”
“不想生就不生呗。”
“真的吗?没有其他想法吗?”
“担心和哥哥结的婚,算不算?”
陆其渊惊愕,莫白哈哈地笑。
“当然是不想和他们生呀,不想生。”
“你会因为生不了孩子焦虑吗,甚至无法忍受吗?”
“无法忍受的事情太多了,现在我只害怕衰老和死亡。”她停了停,若有所思接着说:“不过,是有人会为孩子而焦虑的。”
她有了谈资,兴奋起来:“当年我离婚后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太年轻,我竟然也有年轻的时候!太不可思议!我三十岁时,我觉得二十岁的孩子真年轻呀,现在才发现三十多岁又是多么地年轻呀。”
“那时可真年轻!”她又说道,“我开始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一不小心就会生了病。有一次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遇到一位姐姐。她说她已经过了五十岁,不过,我觉得她只有四十岁。她就总是为孩子的事忧虑。她说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后来想再要一个,可惜一直没能达成心愿。”
陆其渊蹙眉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常去医院,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哪家医院呢?”
“S医。”
“是我父母亲曾在的医院呀。”
“哦,真巧呀。”
“是呀,真巧……”
声音裹在舌头里,莫白轻笑一声:“她还劝我抓紧时间要一个孩子。呵,那时我刚刚离婚……”
“你今年多少岁?”
莫白随口接道:“我快要过五十岁生日了。”
说完她反应过来,露出嗔怒的样子:“不想谈年龄的事情。”
而片刻后,那一天,陆其渊忽然就冲动地说出了他一直隐瞒她的事情:“我妻子是自杀的。那年她五十二岁,那一天还是我的生日。半夜,她在书房吃了药,而我到第二天凌晨才发现。”
他很沮丧:“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为了什么!”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追溯的种种缘由。
可她却只说:“五十二岁吗?只比我大两岁,太可怕了,太可怕!”
后来,她也仅对死亡的瞬间感兴趣:药物、现场、遗容,还有心情等等。她说:“啊,这样死也很好呀,至于原因,谁知道呢,也许有很多,多得让你想都想不到。”
她叹道:“其实我对自己就无比失望呀。儿童时期缺乏童趣,少年时期不够婀娜,青年时又是一片苍白,到了中年,啊,一事无成。现在渐渐老了,竟然还需要出门赚钱。遇到人不防备,害怕惨事;防备,似乎太过自作多情。人生到底永远失去了从容的姿态。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想,也许不是吧……不过,就这样死去也很好呀……”
她又一次这样感叹时,幽幽的声音飘忽在夜色里。
陆其渊就猛然想起他年少时的一个念头:他曾以为一个人在三十岁死去是很美好的事情,人也应该三十岁时就死去。
这是很遥远的一个想法。那时,他和一群小孩子,还有几个照顾他们的护士生活在一个大院内,他们的父母都被调到很远据说又很危险的地方去了。
大人们在议论危险、死亡及荣耀的时候,被他听到了一些东西。他那时并没想父母亲去世会有多凄惨,反而还很遗憾,因为他的父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了他,即便他们死了,也算不得最荣光。可是一时间,他又为自己的大逆不道而害怕。
为了驱赶这一想法,他赶紧转移了思考的方向。他想:为了三十岁时的荣耀,必须要努力地创造辉煌。怎样才能实现辉煌的人生呢,当然是大无畏地往前冲才行呀。
这是他年少的一个梦想。不过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他并没有死。人到中年的妻子常常去医院看望那些病人,有一次她忽然问他:“一个人何时去世才算好?”
他回答她:“对于软弱的人来说,活到六十岁可能都太晚了。对于坚强的人来说,一百岁还早着呢。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也许他疏忽了许多,陆其渊以为他会一直拉着妻子的手往前走。实际上,可能妻子从来没有将手放进他手里过。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
“是呀,再追究下去,她也活不过来。”黎明前,他望着莫白,坚绝地对她说,“如果你想死,我可以陪着你。”
“好呀,好呀。”她开心地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直到他好多次邀请她一起住到祖宅去,陆其渊才察觉莫白在说着“就这样死去也很好呀”的时候,其实她并不真的想去死。
之后,陆其渊明白过来自问,其实他也并不想死。虽然在此期间,他曾决定在她五十二岁时,一定要和她一起赴死。他不知道他是将她看作是妻子的拯救者,还是他自己的拯救者。
只是计划好像总在改变中,但是他仍然不遗余力地请求她一起搬家。
于是,在她五十二岁那年,他们终于一起搬到老宅去了。
当然,他们又活了很久很久。
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
我们搬到一起住,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我们首先从西边的墓地开始种植玫瑰,然后各式的花一直开到大门口。我们又从前院开始种植蔬菜水果,然后屋后的桑树逐渐葱郁。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如影随形。
有时,我们会互相问候:“是不是感觉很疼?”
“是呀,感觉从头到脚都疼得受不了了。”
然后,我们吃两片止疼药,又去捉虫。
有时,我们会这样互相安慰:“今天你想过死吗?”
“没有。死亡就在那里,并不需要我们追赶。”
“那也不要焦虑。否则,它反倒会提前来敲门的。”
生活在继续。我们会坦率地说:“并不是爱,起码不全是爱,是时间,还有宁静,才让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们互相照顾,又各自感觉产生了各自的成就。
“我想拥有一个不同于别人的城堡。然后,我想……再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不需要分享的糖果。”
“我有一座城,里面种满了玫瑰和希望。然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它们,我们总会伸出手,一起跳舞。”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地互相理解。有时候仍感觉到有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在彼此之间摇摆。但是我们都不再喜欢深刻浓厚的事物了。
我们常常一起去墓地,那不再让我们惊怕,也不再是失落的回忆。从前的一切像哑剧,只有无声的想像,缺少一些爱。
现在的日子,反而让我们感到鸟儿声轻脆,花儿更香,阳光也更温暖,爱自然而然地在山溪河水里流淌。
我们知道有一场葬礼正在前方等着我们,那时我们也将一起被埋葬。因而,我们的灵魂会相互照映,透彻得能看见彼此。他们相信:在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和我们一起面对。
有时候,我们会手拉着手,站在我们的花园里,眺望远方。
农田里,农人们插完秧正欲归还。
“生命真像是这禾苗,先是绿色,接着是黄色,最后变成了白。”
“等我们返璞归真,还需要许久许久的日光呢。”
“是吗,那,让我们一起加油!”
“嗯,一起加油!”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它们也和我们一样手拉手,在缓步,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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