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翘着二郎腿,在教室最前头的椅子上坐着。感觉并不太舒服,学校不允许上班穿短裤,他穿的西裤,褶子压着褶子,里面藏着肥厚的肉。他左右腿换了一下,褶子和肉也跟着换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胖起来的,好像就是上一顿汉堡或者下一顿,不知不觉就变了。学生和他之间有一张讲桌隔着,半身高,他觉得很安全,他可以不停地变换左右腿,漏出皮鞋沿口处的红袜子而不觉得尴尬。他盯着红袜子看,他为什么要穿红袜子,他放下二郎腿,两个膝盖轻微而高频的抖动了一下,像条抽风的狗,然后弯下腰拉了拉裤脚,彻底盖住亮丽的红。
这一系列动作只有他自己看得见,他还是咳了短促的两声,一高一低,出于职业习惯还是什么别的,他也分不清。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咳嗽几声用来进行一种训斥、警示、告诫、提醒一类的信息传达。在家里,他的老婆会给他倒杯水喝,以为他得了咽炎,来源于话多的工作内容,后来发现那只是习惯,就是习惯而已,甚至还有些令人厌烦。
他抬起头看着学生们抬着头看着他,那么多双眼睛或瞪着或耷拉着,或藏在眼镜后面瞪着耷拉着和他对视,把他看得有些发怵。他开始想红色的袜子,快速瞄了一眼讲台的下沿,把两双包裹红袜子的皮鞋向内紧紧斗住。他想起来红袜子的缘由,他三十六岁了,除以十二可以得到三,今年是他的第三个本命年,他的老婆提前给他买好了红袜子,一共七双,换掉了他之前那些黑的灰的灰白的冷色调的袜子,就是图个吉利。买七双是按星期来的,并且他不爱洗袜子,这也是后来令她厌烦的众多点中的一个。当然他不在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穿着这七双的其中一双。他猛地低下头,把两腿向外侧撇开,拉起裤脚,看到红袜子内侧靠近皮鞋沿口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对工整的白字,星期三。他的老婆会按星期几给他准备袜子,他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也许她是想要一个儿子了,也许他们该要一个儿子了。
他之前没有想到他会想这么多,还是在课堂上。剩余的十分钟,学生们看着他,是不是课程结束的早了,他想,他还要说些的呢?他站起来,用前腰抵住讲台,胡乱翻着桌面上的课本,说点什么呢?想到距离高考还有二百多天,于是他看了看教室后墙贴的数字说,同学们注意,我们还有258天高考,二百五十八天,他又重复了一遍。
有一名男同学也从凳子上站起来,男孩站起来的时候动静有些大,是凳子和后桌子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把其他人都吸引了,所有人转头看着他。男孩大跨步跑起来,从班级中间部位到教室窗台,然后跳了下去。
老师们也会参与运动会,他通常是裁判,会把炮子枪口放在铁板上发令,他发的很好,学生都会猛地窜出去,像这个男孩一样。他愣在讲台后面,觉得刚才那个瞬间,男孩像是在操场上轻盈地跨了一个栏,跌落五楼的天井。
他没时间关注自己的红袜子了,男孩急促地踩了一个机关,他的情绪开始慢动作爆炸,从大脑某个部位开始,通过眼睛,鼻孔,嘴巴,耳朵眼往外冒。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刚才他好像还听到一触发的爆裂声,就像上星期老婆从超市买的大西瓜,因为购物袋质量问题跌落地面时彻底崩散的声音。
2.
二百五十八天高考。他会参加各种誓师大会,三百天,二百六十天,二百五十天,二百天...只要是觉得哪里松懈了,人群就会聚集起来,拧成一股绳,把奋斗拽在手心里。他站在誓师大会的旗子下面,那是操场原本的球门位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球门会被挪开插上旗子。旗杆有十米高,插在混凝土里,随风飘起来的是几个大字。他看了十几年了,比看他的老婆还久。
突然他想爬上去看看什么别的。他拽起西裤,用红袜子和皮鞋夹住旗杆,同时双手上下握住,试图把自己摆成一只竖着的吊杆猪。他的肚皮紧紧地贴着圆管,他没能爬上去一步,他确实胖了。
应该不是我的错,他心想。警察 来的很快,现场被封锁后孩子被盖上白布,他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他有很多学生,其中一些确实很会跨栏。他只是在课堂的最后十分钟里想了想关于红袜子的事,他不该穿红袜子,这应该怪他的老婆。他一下子找到一个出口,他站在旗杆下面操作手机,打开微信,质问他的老婆为什么要给他买七双红袜子。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击,力度很大,手机屏幕的玻璃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随后他配合警察 进行了一些询问,期间他回头,发现整个班级都在他身后的操场上站着,他们站得那么密集,像是一个完整体,不让人觉得少了一个刚刚的自由落体。于是他安下心来,回答警察 的问题。
我是物理老师。但是我也没那么专业,关于重力的事情我没做过这么大的实验,怎么说呢,以前是把小猫从楼上扔下去过,但是也就那一次,它在地上打滚,然后接着爬起来跑了,一下就钻进绿化带里。它当时的体重是十三千克,天气挺好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窗台并不高,像我这样如果想跳下去,兴许也不费劲。不过我说了,我没做过这样的实验。你们问我有没有骂过学生?我承认我骂过,不过不是最近了,哪个老师没骂过,我也不记得是不是骂的他了,他们有时候长得都一样,当然,这不是借口我知道。
我都说了,还剩十分钟,就只有十分钟了,接下来我要去四班,讲一讲光的多样性,我还准备了一段视频。不过现在放不了了,这课他们语文老师准抢了去了。你们知道吗,还有二百五十八天就要高考了,其实还有挺长时间,不用紧张,但是把这个东西具体了就是会紧张,比如我们人一共也就能活两万九千二百天,抛去之前的,算下来,我还剩多少天,一万六。是不是可怕了。
他觉得面前的两个警察 还挺好的,他们一直听他说,没有打断他,他希望这两个警察 是他的学生,他也许会选他们做课代表。
3.
他很晚才回去,餐桌上摆满了饭菜,油焖大虾,糖醋鲤鱼,四喜丸子等,总之是一些肉类。他们平时不吃肉类,他知道有事发生了。老婆从卧室出来,像是睡了一觉,揉着眼睛。她拉他在餐桌前坐下来,她也坐下来,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那些肉类,他仔细看了看还有家中床底箱里82年的葡萄酒。
她说,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他仔细听着,其实有些疲惫。放在之前,他喜欢先猜一猜,不浪费这个故意营造的气氛,不过今天他确实有些累了。他看了看餐桌上方的表,九点一刻。他甚至还能看到那些饭菜冒出来不再热闹的凉气。
他说,你说吧。
她说,我们有宝宝了。
4.
老婆连续几天没上班,好像正在适应产假。她要求他也请几天假陪他,他向学校申请,同意后他也在家。他们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悬疑电视剧。
她跟他说,你知道最前面几天非常重要吗,最好不要动,什么也不要做。他说,我们现在就是什么也没做。她点点头。电视机里有几个人正在跳楼 。
他想跟她说说。警察 第二天又找他了,他的课被语文老师都占了,那个女老师年纪不小,精力十足,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也许这几天里学生的语文成绩可以有所进步。他很欣慰,但感觉很奇怪。他问老婆,你为什么要给我买红袜子呢。老婆抚摸着肚子看着他说,你看,好运气来了吧。
他知道她想要一个孩子,他表现出的也是想要一个孩子,她三十六了。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以前他令她厌烦的地方,她不太在意了,她甚至说,要么你就不穿,我觉得你那些灰的黑的也挺好看的。他却有些不高兴,他觉得太随意了,他在讲台后面露出红袜子的时候,那些想法好像都索然无味了,毕竟他想了很多。他继续想着,客厅的窗户被风吹开,他忘记锁扣,玻璃会滑动。
他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小碟子,同样是玻璃的,上面有一些梅干,葡萄干,小坚果。他把小碟子猛地扔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老婆吓得一抖,从沙发上跳起来。手抖了,他慌忙地解释。可是他的手从来没有抖过,他的粉笔字写的异常的有力,画的圆比圆规还圆。
5.
学校并没有让他复工。但是他还是按点出门,然后去公园溜达。公园里有很多老头,聚集在一起下象棋,他站在旁边可以看到中午,偶尔指点一下换来同样令人厌烦的表情。天很蓝,每天都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环境开始变好了,他站在老头们旁边,抬起头感慨,可能鸟儿感受最深,他们的家变蓝了。他的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击中,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抹去,是白色粘稠的糊状物,他知道那是鸟粪。他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鸟粪击中了。
他脚上还是穿的红袜子,也是星期三,他想起来一周前的教室里,那个跳下去的学生。他确实想找谁说一说,目前来看,也就警察 在听,并且反复的听。他用手背擦干净额头的鸟粪,又找了一块偏大的冬青叶子拭去手背的鸟粪,他对着老头们说,你们应该感谢我的。老头们没人看他,他们还在棋盘里。他继续说,鸟粪应该落在你们头上的。他们继续下棋,好像他在跟空气说。
他觉得无聊,离开老头群,在马路上走。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人在工作日的马路上走,他的工作日都是教室和学生,他有些时光错乱的感觉。汽车和行人都很快,他身在其中,把它想成了一个巨大的盒子,他在里面走,从街心公园到银座广场,再从银座广场到汇宁中学。他就在汇宁中学教书。他站在门口,像一个外人一样看着学校的大门,牌匾是高三某个学生的书法作品,笔力充满了生机。他的双腿记忆性挪步,恍惚中到了学校门口。除了牌匾是黑白的,还有一个巨大的条幅也是黑白的,用两根杆子撑起,条幅下跪着一个女人,抱着一张相框。他隔着马路看着,女人仿佛发现了他,抬起头看他,他习惯性笑着,回应她。
6.
警察 又找过他几次,他说当天在旗杆下说的话是最接近事实的,因为一切还热乎着,距离真相最近,现在再有什么都多少被加工过了。例如,男孩跳下去的时候,他应该是喊了,并且试图去拉扯,去拯救,然后双手撑住窗台向下张望,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布。这显然是不成立的,白布是后来盖上去的,他并没有看到男孩的样子,他只是让自己的行为更加符合某种道德伦理的评判,而越发失真。警察 注意到这一点后,还在乐此不疲地询问,记录,企图从中得到什么震惊的结论,他推他下去的,或者男孩长了翅膀,自己飞出窗口之类的。
他有些累。他只是在教室里穿了一双老婆买的红色袜子,上面印有星期三的白字,并在讲完课后的十分钟里看着这双袜子出神,也没干什么别的。没干什么别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总觉得这个事情跟他有关,莫非他真的在教室里骂了他,或者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想不通,始终想不通。
7.
胎儿去做了检查,情况不太好。其实几周大的胎儿能看出什么,他不信这个。她回家后就开始哭,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找了很多理由。他陪着她,坐在沙发上,她旁边。她猛地把眼神落在他身上,开始指责他那次摔碟子。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就这么不想要吗,你就这么坏吗?她一直说。他只听到这几句,脑子嗡嗡的。孕期的女人是易怒的,他知道但是没经历过,她的反复无常他并不惊讶,只看到她在面前张牙舞爪,眼泪一颗颗从下巴滑出体表落到地板上。
最后她把事情归结于他,家里的燃气管老化,厨房下水槽堵塞,窗玻璃布满鸟粪,医院排队号码超过一百,他还是听着。如果这个孩子没了,我就和你离婚,她最后的最后说。
他说,好。她还是哭,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她继续带着哭腔指责,好像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哭,她在说,两种声音彼此上下交错重叠,他又陷入恍惚。
8.
他被叫回教室上课。学校门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牌匾上的字换成了另一个学生的书法作品,同样有力且生机勃勃。空缺的位置不再空缺,像推拉的拼图板,补上了一块也没有违和。将近一个月后,他再次讲了满满的一堂课,学生们都在认真听着,没有人低头看他的袜子,他穿的灰白色。每一扇窗户都按了金刚网,冲动是会因为繁琐受到抑制的,并且很有效,他心里觉得很安全。下课铃响时,他还没有讲完,他几乎滔滔不绝,像个倒置的罐子,不停地倾倒知识,虽然是课本上的那些东西,但是他却觉得他在说些别的,那个男孩,公园的鸟粪,他的老婆,他的生活。
9.
夜深的时候,老婆从被窝里把他踢醒,他们半坐在床头,都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没有,睡和醒都是一个瞬间,他分不太清。黑夜和窗帘几乎一样,遮盖过来,他伸手去拨了几下。老婆问,你在干什么。他说,有些黑。老婆笑了几声,声音很甜,冲破了黑暗。他侧头能看见她大概的样貌,在漆黑里若隐若现。
你不是很想要一个孩子对吗,老婆问。也没有,我没什么想法,就是挺累,他说。老婆抱着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许久。
他说,有个学生跳楼 了,在我课上。
她说,我知道,学校跟我说了。
他说,你知道?
10.
他在教室里坐着,西裤下角是红色的袜边,他不觉得尴尬。剩余的十分钟同学们可以问问题,写写作业。距离高考还有二百天,二百天誓师大会在课间进行,也就是下了这节课,他和学生站在操场的旗杆前,参加某种动员。他上次没有成功,他还想爬旗杆,也许可以提前去试试,这一阵他瘦了不少,很多饭都让老婆吃了,他的肚子慢慢转移到老婆那里,那里还有一个正在慢慢成型的孩子。
他想着想着,铃声响了,等学生都跑出去后,他从教室里站起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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