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我才得知，父亲的病又恶化了。他噙着泪，红着眼，跟我诉说着这些年的种种，却倔强地不肯掉一滴泪。这是我第三次见父亲的泪。第一次是十年前在奶奶墓前，第二次是四年前劝我不要远嫁，这一次，是五十六岁的父亲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他说的每一句话，戳得我心都要碎了。
二十五岁的父亲
1999年
二十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
我大概写了父亲工作上如何尽职尽责，生活上如何教育启发我，具体内容已记不太清。只清楚记得作文的最后一句——我为有这样的爸爸感到自豪！
那天我拿着作文本，坐在学校的花坛边，反复读着自己的作文，读着读着，我嘴角上翘，得意地笑了。那日风很轻，阳光很暖，我是真真觉得，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小时候最喜欢大人问我：“你爸是做什么的？”我便扬起头：“我爸是济钢的！”那年父亲三十六岁，是钢铁厂的一名正式工。这足以让我在同学面前好一番炫耀。90年代的中国，大兴重工业，钢铁厂自然是众人挤破脑袋都想进的。
我们那一片区的第一台彩电，第一台VCD，第一台冰箱，第一台电脑，都是我家先有的。这种优越感一直伴随我很多年。
父亲能挣钱，但却从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他总是一身灰蓝色的工厂制服，胸口永远都是济钢的标志。儿时的我喜欢看父亲穿工作服，我单纯地觉得那是父亲身份的象征。但我不曾想，父亲或许，早穿腻了那身工作服。
父亲不肯给自己花钱，却总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我买花裙子，给我买洋娃娃，给我扎高高的马尾。父亲说了：“女孩子，就是扎辫子才好看。”他每每会给我梳得没有一丝乱发，每每把马尾给我扎得老高老高，说这样显得精神。
那时的我成绩好，会唱会跳会画画，参加各种比赛拿了很多奖，想必我也曾是父亲的骄傲吧。二十年前并没有如今这么泛滥的辅导班，那时300块一个月的国画课书法课，父亲都给我报，后来课程结束，我几乎没再动过笔，而父亲却在一张又一张的废报纸上，书写了一遍又一遍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他爱极了这首词。
2001年
十六年前，我上五年级，那年冬天，妹妹出生了。
父亲喜极，即兴作了一首很长的打油诗。那日父亲在院子里反复吟诵，“吾家小女名小畅”云云。
母亲生了妹妹后，身子愈发得虚弱。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在小院里一圈兜着一圈，边摇边唱：“月儿明月儿亮，月亮当空照，谁家的小宝宝，怎么还不睡觉～”说来也怪，平日里妹妹鬼哭狼嚎，我和母亲怎么也哄不好，可只一听父亲唱这歌，随即就睡了。
父亲本想给妹妹取名“思源”，寓意“饮水思源”，想着让妹妹不要忘记自己的根源。父亲祖籍湖北汉川，这些年心心念念着的，就是故土。奈何年幼的我并不知晓父亲的用意，执意要让妹妹叫“悦”。只因我单名一个“畅”字，于是便想让妹妹随我也取单名，私心里想着这样姐妹俩才一致。父亲并未与我争执，便顺遂了我的心意。
三十九岁的父亲
2005年
我上初二时，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究其原因，大概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了些自己的小想法。母亲行事粗拙，将男生送我的音乐盒一把火烧毁，我连灰都没见到。怒火中烧的我，碍于乖乖女的颜面，虽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却开始了与母亲的冷战。
一天放学回家，书桌上几张信笺吸引了我。打开一看，是父亲的亲笔信。大概意思，是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无非是学习重要，恋爱不急。可那娟秀的字迹，委婉的话语，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依旧如沐春风。我当即给那男生回了一封信，此后，再无联系。
我如愿考上重点高中。
高中生活节奏很快，大多时间都在住校。一个月回一次家，父母每周末可以来校探视。来的路上，需倒三辆公交，用时三四个小时，折腾一天，只为见我一面，看我吃顿饭。父亲每次看我都是大包小包，吃的用的，我要耗半天劲才能抬回宿舍。回想起来，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在看我时跟我一起吃饭，从来都是，叮嘱我慢点吃。
2010年
我大学是在本地上的，却极少回家住，即使寒暑假，我总是宿舍最后一个回家，总是第一个回校的。我宁愿在宿舍里宅着刷电视剧，也不想在家待着听母亲唠叨。以至于，我回想起这四年，几乎没有父亲的画面。即使除夕夜，父亲也是年年加班。
印象最深的是表姐结婚那年，我给表姐当伴娘。那天父亲很是紧张，千叮咛万嘱咐，农村闹伴娘的风气不好，让我小心一点多个心眼。终于，婚礼结束，宴席已散。父亲骑自行车送我回家。只记得父亲蹬车时已有些许吃力，车子摇摆不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第一次觉得与父亲无话可说，想要靠近，又想要逃离。
再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我都不想与父亲单独待着，我不知道该同父亲讲些什么。每次迎合着他说些军事，聊些历史，父亲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假装听得兴致盎然。
父亲一直对我寄予“厚望”，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我曾经问父亲，对未来女婿有什么要求。父亲抿口茶，缓缓道来：“我的要求其实并不高，但他得是‘三好’女婿——第一，身体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第二，人品好。他一定得是个善良的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对你好，这一条不符合，以上两条都作废。”
2014年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一名老师。
一年之后，辞职创业，四年光景，结婚生子。我与父亲渐行渐远。
父亲是一直想让我考上事业编的，最好能嫁给他战友的儿子，或者他同事的儿子。按他的说法，有个铁饭碗，找个知根知底的女婿，他放心。这该是他一生之所期盼。然而我听了父亲20年多年的话，却最终在婚姻和事业上都没能听父亲的。我不想说自己选择是对是错，在我心里这一直是个两难的选择。
我生老大的第一天，父亲辗转而来，那时他的脸色已经泛黄，刚生产完的我也没能过多关注父亲的身体。他大概坐了三分钟，叮嘱我好好休息，便走了。我心里有些凄然，却也没再说什么。
2018年
转眼来到2018，我终因忙于工作带不了两个孩子，便求助于父亲。彼时父亲已经内退，拿着些许退休金，又做起了一份保洁的工作。父亲听闻，接着便辞了职，帮我带起了孩子。我平生所结识的人，论谨慎和细心，父亲当属第一人。
父亲的记录
孩子要吃夜奶，父亲每晚两次起来给他冲奶粉。我说夜奶可以断了，这样都能好好休息，父亲不让。孩子要出去，父亲便驮着他，出门转一圈。父亲愈发地瘦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硬撑下来。他的病，不同家里任何人说。
终于，父亲还是累坏了，我羞愧难当！我隐隐觉得，父亲的病之所以恶化，大抵是帮我带孩子累的。
父亲的托举
父亲说：“有首歌唱的好，‘你总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家不是你自己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别把自己弄这么累。”
父亲说：“我还想看着你妹长大成人，还有两年，我再坚持一下。”
父亲说：“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就真的起不来了。”
……
心里很乱，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一幕幕闪现。我还什么都没为父亲做。我慌忙找南方的朋友寻垂盆草，找北京的朋友联系最好的医院，找国外的朋友寄抗癌药，我要试，哪怕用我的肝！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啊！
这一次，请让我为你努力一次！
我只愿你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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