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照得满堂红·丰子恺
殷女士忙了一年到头，就为了除夕这一顿。
在她多年来的想象里，在除夕夜这天，她仅凭一人之力就可以铺陈出一桌色馋、香溢、味郁的满汉全席，宴请亲朋，觥筹交错，喜庆跨年。
这一年，她的想象终于成了现实。不再是一家三口的清冷佳节，是一个家族的火热盛宴。吴先生的两个弟兄携家带口地来拜年了，吴二弟很早就提议说，今年不论如何要一大家子团圆一次，活络活络亲戚感情。
吴先生在客厅与两个弟兄交谈甚欢，5个侄子、侄女在一旁自行打成一片，两个弟妹挤进狭窄的厨房，帮她们敬爱的大嫂殷女士打打下手。锅碗瓢盆在殷女士的手中肆意而有度地翻飞跳跃，烟火来不及袅娜就被吸进呼啸的抽油烟机，蔬菜下锅的瞬间爆发出滋滋响声，炖汤苏醒闷闷地表达汩汩的起床气，卤味还未浸透汁香先行以气味勾引孩子……
晚饭开张前，远走他乡读书的女儿才回到家，风尘仆仆，推着巨大的行李箱。
“大小姐回来了！真会掐点！马上开饭！”
大侄子帮女儿把行李箱推进房间，女儿打量着陌生的弟弟妹妹们，浑然不识。一阵尴尬的自我介绍，女儿才分清楚谁是谁，和记忆里的样子一一对应。
今年的年，新鲜了。
上桌的琳琅菜品，彰显了殷女士不可小觑的贤妻巧手和独当一面的当家风范：红烧肉、清煮鲜虾、辣子鸡、麻辣烩鱼、清炖排骨、五香牛肉、卤猪蹄、卤鸡爪、糯米饭、腊肉、香肠、酸菜折耳根……酒红色的木餐桌上叠加了一层更鲜艳张目的红，偶有白、黄、绿点缀其间。大开的盘口招引着人们放下矜持，摇身一变为饕餮之徒。
别废话了，上！
殷女士拿出自己酿的一坛葡萄好酒，瓜分众位老饕。酒香四溢，在透明的酒杯里轻轻摇晃。“来来来，我们举杯一起郑重感谢一下我们的大嫂，这一顿，没她可不行！”吴三弟举起酒杯招呼各位一起向殷女士致谢。
殷女士还没摘下围裙，忙不迭地推辞：“谢什么哦！谢你们大哥！没他组织，你们还来不了嘞！”语气一点也不平静，仿佛用力囫囵地吞下了一大口噎人的白面馒头。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吴先生，意味深长。
“大嫂，你最辛苦，我们有目共睹。刚才我哥也都说了，你一个人最辛苦了。那么多年，你为这个家一直在付出，我们也都知道。为这一大桌子菜，你辛苦，没得说，必须得敬你一杯！”吴三弟带头先干为敬。
“谢谢大嫂！”
“谢谢伯娘！”
殷女士推辞不过，一饮而尽。脸上刷地就红起来了，或许喝得太急上脸了，或许，被这一番功劳簿一般的“批语”肯定得幸福而微醺。
吴先生在对面双臂交叠，神色深沉，不言不语。
亲戚继续推杯换盏，互敬相欢。
“来，老吴，我敬你一杯，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这一年，工作辛苦了！”殷女士又倒上一杯，遥遥敬上。
吴先生忙举起酒杯，“我敬你，我敬你，这个家没你不行！”一杯下肚。
又一杯，殷女士的脸更红了。暖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闪着莹莹的光，殷红的葡萄酒激荡到她心里去，微甜，带着酒精梦幻般的刺激，让她从世俗的烟火气里微微升腾，飘到超然的半空中，失重了。
“这就对咯！”三弟在一边鼓动。“小林林，你们也不好好敬大伯娘一杯，你们小时候还是大伯娘带的！”有几年，吴二弟和二弟妹去远方打工，丢下一家四个孩子在农村当留守儿童，爷爷那年一气之下突发脑溢血就驾鹤西去，留守儿童顿时就成了没人疼没人养的落魄孤儿。怎么办？三个孩子被接到了城里吴先生家，由殷女士代为抚养，剩下一个孩子给送到吴三弟家。
大侄子林林，大侄女妗妗，小侄子康康乖乖而诚恳地举杯敬酒：“伯娘，辛苦了，我们敬你一杯！”
殷女士已泛醉意，红脸上尽是幸福的光彩。桌上一派和谐，其乐融融，美好得一点都不真实。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儿困惑了。她这次回来，是劝分的。她的新年愿望，是今年一定要让爸妈离婚。可是眼前这景象，哪里是要分手的样子，倒是你侬我侬，相敬如宾，胜似新婚。
这桌红光满面的盛宴，集体编织着一个如美酒般令人迷醉的谎言。他们在骗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你们仍然爱着彼此，你们要相守相知一辈子。大半辈子都走过来了，你们是我们这些后生的榜样，你们是航标，是模范，是我们即将抵达的远方。
而对真正的危机和癌变，只字不提，粉饰太平。
这是利用社会关系反刍私人情感的又一实例。深嵌进彼此生活圈中，算不清的人情账、经济帐，扯不断、理还乱，干脆让霉变的病菌继续在干涸的婚姻空壳里继续沤变、腐烂，再在外围盖上一层油光水滑、色彩光鲜的肉排，把底下的蛆虫全部捂死，仍然可以肥美诱人，香气四溅。
之前的某天，三弟妹在电话里悄悄和女儿通气儿：“你妈说给你说了那事儿。你怎么看？”
“嗯，说了，她让我别和我爸对质。不信。”
“可要是真的呢？你爸那么多年常不在家，你就不怀疑点什么？”
“真的话，那就真的好了。他们俩本来就性格不合，要是我爸真的有其他女人和孩子了，那就干脆和我妈离婚好了。越拖，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伤害。”
“可是你不觉得对你妈不公平吗？你妈结婚以后眼里只有你和你爸两个人，突然你爸走了，你也要毕业成家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重新找一个呗！总之像他们现在这样内耗了十几年，她不心累我都累！我给我妈说过好几次，要及时止损！我都怕和她说话，她说几句就像个怨妇，孤单寂寞冷，想帮她排遣都排遣不了！我放假不想回来，就是想少听她念一天是一天。我怕她在我面前抱怨。”
“你这是小孩子的理想主义…重新找一个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么挖苦你妈，你想过她有多苦吗？她可以那么多年都这么忍，我就不行，要是你小叔敢在外面有女人，我二话不说立刻离婚，你妈为了保护你们家的完整真的是牺牲奉献太多太多，她爱你爸胜过你爸爱她。”
“所以何必呢？委曲求全，值得吗？我爸真的爱她吗？他不离婚应该只是出于责任吧，不包含爱的责任，和用刀子架在脖子上强迫俘虏就范有什么区别？”
而此时，众人都用甜言蜜语去哄骗那个孤单寂寞冷的女人，继续放低自我，无底线地去忍他们都无法忍受的事。
这个女人，不知道是太圣女，还是太愚蠢。她飘飘然着，享受众人带给她的尊敬感。她是众姊妹弟兄的“大嫂”，是侄子侄女的“大伯娘”，这是不可替代、无可置疑的关系。
作为一位主妇，她的价值在此闪闪发光，像窗外的璀璨烟火，她用她一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她变得崇高，夺目非常，得到了来自别人，更是自己的绝对确证。
“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你老爹好好关心我，多回家陪陪我；你好好读书，平时在学校给我打打电话，回来给我做做饭我就满足了。”
很早很早，殷女士对女儿掏心窝子说。
在微醺中，女儿终于懂了。殷女士梦寐的幸福图景是她终其一生追求、经营、维系的大梦想，而每一年团圆的年夜饭，是她制定的一个一个小目标。
殷女士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小人物，外界的腥风血雨、斗转星移都与她不相关。她耗尽毕生心血，只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存在价值安置在一个不甚圆满的“家”。她像母鸡护仔用自己单薄的羽翼包裹起这栋危楼，痴心地期许婚姻的主神能多给她续约。
这一刻对于她来说，无比美满而拥有永恒的意义。她绝对、肯定、一定不允许任何人去叫醒她，戳破盛宴上的美妙谎言。
酒色流转，光线迷离。她甘愿，她甘愿……只要不离婚，她的地位就不会被撼动，她就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吴夫人。
女儿名叫吴漪。吴先生希望女儿能笑颜常绽，如同一波一波荡漾不绝的涟漪。吴漪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被人发现。她突然不敢想象，如果危楼崩塌，她是不是就会变得，无依，无靠。
“我们一起喝一个，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吴三弟又举起杯来。
一桌子十几个酒杯纷纷扬起，同祝万寿无疆。
“来，喝！新年快乐！”
殷女士喜上眉梢，笑意绵绵。她胜利了，这是吴夫人的胜利，她任凭自己全身心享用着主妇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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