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琳
这个夏天，在乔路得的记忆中似乎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明媚，晚霞铺满了这片山岗，把金色的光辉洒在树梢间、田垄上，还有蔺文瑄的坟头上，坟头的青草在晚风中摇曳，好似对乔路得娓娓诉说的回应。
连续半年了，乔路得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来丈夫的坟头坐一坐，和他说说这半年来的变化，她终于熬来了雪洗不白之冤的日子！今天，丈夫蔺文瑄的问题也得到了落实，摘去了反革命的帽子！可是，他却再也听不到这大好的消息了，更不可能回到乔路得的身边，他们的家已经彻底地破碎了。想到这些，乔路得的心里涌起潮水般的悲伤，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悲情，一头扑在丈夫的坟头，失声痛哭。十年了，十年来她从来不曾这样放肆地哭过，她今天要让这压抑了十年的悲情宣泄出来，她终于可以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感情啦！
往事如同清晰的影像，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带着血，带着泪，撕扯着乔路得的心，她的哭声越来越响，在空寂的山谷间飘荡，像孤雁的哀鸣，像冤魂的嚎泣。
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此刻将她心灵最柔弱的地方坦露在这荒凉的坟岗，她以为只有坟堆下再也不能醒过来的丈夫和天穹宇宙间的那位主宰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痛哭，然而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身后正站着三个身影，那是从县城专门赶来见她的田野夫妻，和刚刚回到县上那座已被瓜分得所剩无几的教堂里主事的李约翰牧师。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路得直哭得天昏地暗、嗓子嘶哑、浑身无力。就在她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回家的时候，她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乔路得心头一惊，十年来这种惊惧已经变成了很自然的条件反射。回过头去，她大吃一惊，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李约翰，这一刻，她就像看见了上帝的使者，又是欣喜又是委屈，喊了一声“李牧师”，眼泪便像决堤的河水奔涌而出。李约翰也是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年的辛酸，在看见和自己一样遭受苦难的姊妹时，十年辛酸中浸泡着的坚强也变得柔弱凄惶。
“过去了，过去了，姊妹，感谢主，我们都熬过来啦！”
李约翰抑制住自己的伤感，安慰着乔路得。
“可是，文瑄他……”
乔路得转身看着盖满了荒草的蔺文瑄的坟头，她心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揪心的痛，有些创痛是永远也过不去的。
李约翰恭敬地站在蔺文瑄的坟前，向这位最终还是没能得救的朋友三鞠躬，他的心里充满着遗憾与痛心，来这里之前，他已经从田野和彭丽娟那里听说了一些蔺文瑄死后所发生的一系列据说与他有关的事。此时，他又想起了此次来的目的，心里涌起一股惆怅，他不知道乔路得姊妹是否能接受他的意见。
这时，田野和彭丽娟也走上前来，站在李约翰和乔路得的旁边，向这位在他们心里多少有些神秘的故人的坟莹鞠躬。
“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规律，它是上帝规定好的秩序，假如这种秩序被打破，那么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将生活在痛苦与无奈之中，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
李约翰两只眼睛盯着面前的坟堆，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啊，上帝终于回来了，祂的秩序也该回来了吧。”
也许乔路得此刻想到的，是自己含冤而死的丈夫终于可以雪耻了。
“阿姨，咱回去吧，天都黑了。”
彭丽娟挽起乔路得的胳膊，四人一齐向镇上走去。
他们走进乔路得家的小院，围坐在葡萄架的浓荫下，乔路得给他们沏了茉莉花茶，四人便相互寒喧起这十年中彼此的经历。经过一番痛苦的斟酌，李约翰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乔姊妹啊，想不到我们在正当能够为主做更多工作的强壮时期竟然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它夺去了我们十年的大好时光，这无疑是我们人生的大苦难，它使我们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更使我们目睹了人世的邪恶与不义。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上帝曾说：若没有祂的应允，我们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落下。如此大范围的浩劫，上帝怎么会在其间失语、遁形？这其间可有上帝的美意吗？”
“当年唐山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我似乎一下子看见了上帝的手，然而那是上帝的惩罚之鞭，果然，一年以后‘四人帮’就被打倒了。莫非这十年的浩劫也是来自上帝之鞭吗？”
“它来自什么，我们也不好妄猜，但我能肯定的是，这十年中每一个人的作为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着末日的审判，也许神又在用祂的独特方式来试炼我们，察看我们的内心世界和我们对福音真道的信心。”
“这十年来，我面对一切简直不能相信的事件的确怀疑过上帝的存在，我在心里不只一次地问上帝：为什么要让好人遭受这些痛苦和打击，却让那些坏人得势？为什么上帝会任由这样的状况持续这么久而不加干预？可是，上帝总是对我沉默，有时祂沉默得简直令我发疯！”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当我失去了一只胳膊的时候，我也曾绝望地呼告主的名，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我甚至祈求主快快接我去天家，让我脱离这生之痛苦。但主没有应允我的请求，祂好像永远地抛弃了我，祂对我的求告置若罔闻，让我仍然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受着煎熬，让我在那样的环境中自己去想办法找到自己的生路。直到见到了那个勇敢的知青魏杰，我忽然意识到主的美意乃是要我们自己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而上帝想要看到的，就是我们解决这些问题的勇气和方法。”
“可有些事情，我们人是没有能力解决的。”
“你是说文瑄兄弟吗？”
李约翰看着乔路得无助的眼睛。
“他，他的灵魂被魔鬼掳了去，他已经变成一个吸血鬼了……”
乔路得的眼泪又象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这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敢面对，也最羞于启齿的隐痛。今天面对李约翰，她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压在她心头的话题，尤其是，当郭怀英说到文瑄的痛苦后，这块石头就更沉重了。
“上帝真是满有怜悯、满有恩赐的主，其实祂早已赐给了我们制服魔鬼的办法，只是我们有时不愿运用这种智慧，因为我们对亲人的爱遮蔽了我们智慧的眼睛。”
乔路得睁大了眼睛盯着李约翰的脸。
“你是说，我们有办法从魔鬼的权柄下救出文瑄的灵魂？”
李约翰看着乔路得吃惊而又欣喜的表情，默默地点点头。
“李牧师，快说出来，是什么办法？”
坐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的彭丽娟一下子好奇起来，赶忙催问着李约翰。
“办法是有的，只是……有些残酷，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啊？”
“残酷？说吧，只要不伤害他。”
“不伤害怕是做不到的。”
乔路得紧张地盯着李约翰。
“究竟是什么办法？你就说出来吧。”
“把桃木棒刺进他的心脏。”
李约翰盯着乔路得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什么？刺进……心脏？”
乔路得怀疑地看着李约翰的眼睛，田野和彭丽娟也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心死才是真的死，他如今的痛苦来自于心未死，他如今的被魔鬼所掳也是因为心没死。”
“可是……这无疑于杀害他啊！”
“我们杀害的是一个该死而未死的肉体，而我们拯救的却是一个本该安息的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乔姊妹啊，蔺兄生前承受了很多痛苦，可在他离世后并不快乐，甚至比在世的时候灵魂更痛苦，这一点你能体会，而此刻能救他的就是你了，你难道不希望他的灵魂安息在上帝的怀抱里吗？”
“不，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听到他的消息，偶尔我还能看见他的身影。我……”
乔路得对亡夫的依恋使她不知该怎样表达才能保住丈夫不被这个残酷的牧师钉死，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
听了乔路得这些话李约翰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乔路得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
“放心吧，没有你的同意谁也不会伤害他的，因为只有你亲自刺进去才是有果效的。”
乔路得简直是浑身哆嗦了，让她亲自把木棍刺进丈夫的胸膛，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不，不要，我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做的……呜……”
乔路得忍不住掩面而泣。
“一定得这样吗？”
一旁的田野看着乔路得痛苦的样子不忍地问李约翰，李约翰无言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拍拍乔路得的肩膀，含着泪向门外走去。田野和彭丽娟赶忙跟了过去。
“我留下来陪乔阿姨吧。”
到了门口彭丽娟对田野说。
“也好，好好安慰安慰乔老师，别让她哭坏了身子。”
“嗳，我会的。你照顾好李牧师。”
“那就辛苦你了！”
李约翰和田野走了，彭丽娟插上门回到屋里，坐到乔路得的身边，默默地搂住了乔阿姨的肩膀，两个在十年浩劫中经历了诸般痛苦而挺过来的女人抱头痛哭，人世间的劫难虽然过去了，可它留在人们心灵中的挣扎却更加激烈，魔鬼与上帝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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