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之三世

作者: 木对木 | 来源:发表于2022-09-27 13:3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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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汪伦》

    【作者】李白 【朝代】唐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01                                                 

    太阳端坐在众生头顶之上,它尽情散发着光和热。在盛夏的日子里,劳作的人们不时发出拖长的“哦——嗬”声,他们热切地召唤着风。

    少年静坐在山坡的下方,离路就一个翻滚的距离,他身边的草木自发地搭建了个小凉棚,遮蔽了大部分阳光。路下面就是水库的一隅,如果从天空俯视,水库犹如一只巨大的乌贼,这里只是它的一只触须的末梢。这一隅被前方的水坝分隔成一个独立小湖,小湖被群山环抱,像颗蓝色的陨石静卧在它自己砸出的坑中。

    他背山而坐,他的眼神越过湖水连接的梯田,爬到半山腰的密林之上,看了看隐约其中的房舍,又一路攀越,登上了山顶,触摸着蓝天白云。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气息和各种小生命的叽歪声音,蚂蚁则无声地在他的裤腿上来回折腾,发誓要夺回它们的补给线,但它们没有动用武力。

    他背后不远处坐着他的外婆,一位率性的老年妇女,她的脸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慈祥与果决,而她的眼神却一付漠漠的样子,仔细看,她在打瞌睡。

    顺着她漠漠的目光,一头精壮的水牛出现在半山坡一棵高大的松树底下,它顶着硕大的脑袋望了一眼祖孙俩,又低头自顾自进餐。它的屁股后面,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聚精会神低着头翻寻着什么。

    一只灰色的野兔从山坡草丛的一个洞口露出头来,皱眉吸鼻,探头探脑四周张望了一番便向上移动,小草泛起波浪翻滚起来,一路向那棵高大的松树滚去。

    阳光持续倾泻,时间静静流淌。

    02                                                 

    这少年正是石头,利用暑假之机回山里外婆家小住了一段时间,定在明日返程。

    五岁时,石头亲手埋了狗狗“幺妹儿”。小学五年级时,石头又亲手埋了狗狗“小黑仔”。翌年,父母将他从外婆家接回,送入县城读初中。

    临走之时,他三步一停,五步一顿,黯然回望,只见庭院空空,芳草萋萋,溪水清清,世间再无“幺妹儿”“小黑仔”的踪影。面对影子般的另一个生命的剥离,他本体也形同空壳。在不断失去的时候,石头才明白永远只是美梦的托词。而相对于别离,前路又无比漫长。

    狗通人性,铁胆忠心。少年心性,情义无价。只觉经此一别,山水茫茫,后会无期,说不出的惆怅。

    光阴似箭,飘忽而过。在外婆家住了五年,转眼又是五年,期间鲜少来过。这次故地重游,不免勾起无限往事。

    置身山水之间,闻着熟悉的草木清香,石头望着蓝天白云怔怔出神,再次生出恍若隔世之感。白云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幻化成群狗模样,他不仅默然呼唤。

    “幺妹儿”走了之后,他有了“小黑仔”,“小黑仔”为救他又与狼同归于尽,那时他都还年幼,直想与苍天讨要回来。

    外婆又老了不少,无事就打磕睡。小表妹玩心正重,心事难与。现如今,他方算真正明白,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

    这次来,他内心里还抱着一丝新的期望,说不定外婆家又养了一只狗,结果事与愿违。

    03                                                 

    不久前的一天傍晚,天空高远,大片幽蓝,独西边一片妖红,老天一张脸也投映到近水远山,草木青青,山风徐徐,湖水一半幽蓝,一半霞红,人间更胜天上,山间农舍炊烟四起,水中渔人摇浆放歌,牛背上牧童笛声悠扬,端的是一派仙境平和气象。

    在苍穹的注视下,我趴在山脊一边的灌木丛中,独自享受美味,心想看着就看着吧,反正也没有什么能够逃过它的眼睛。

    我一边吃一边回味逮这只鸡时的混乱刺激场面。不料入夜时分,更大的混乱降临,想必是那户人家的咒骂声起了作用。苍天突然翻脸,眨眼睛的功夫,风乍起,飞沙走石,乌云像野猪群倾巢出动。

    天空顿时黑如墨炭,在一片哗啦啦的破空声中,暴雨倾盆而下。山川谷地仿佛是跳起来与暴雨迎面相撞。我站起来惶急张望,又见一道道耀眼的白色闪电划开黑暗,感觉下一秒就会把我切成碎片。

    雷如霹雳,循着闪电炸响,震得地动山摇。天地间的一切被不知名的东西掂在手里翻来覆去锤打,一锤一锤也似砸在我心上。我感觉一颗狗心也被锤打成各种模样,时而凶狠无匹,时而胆小如鼠,时而虔诚惶恐,时而暴戾横生。

    仓皇间,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向灌木丛深处窜去,在多少次生命的紧要关头,我也从未这般惊慌失措,脑海中甚至还闪电般冒出过家的念想……慌乱中我扑到一处松软的平地,风雨骤减,我惊魂未定,就地蜷着喘气。也不知过了多久,抬了抬眼睛,正对上一双绿中带红的眼睛。

    自此我与一只狐狸结下了不解之缘,狐朋狗友说的正是俺俩。我走投无路之际闯到了它家阳台,它在狭窄的门洞里面先是定定地瞪着我,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转身就逃。一看是只狐狸,四散的魂魄才归了位,我叫了几声试着将脑袋伸进去却是不能,它冲我咆哮起来,我便坐下来冲它嘿嘿笑。它忽然转过身子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我正纳闷,“噗”地一声一股气浪在鼻子前头炸开,着实让我头晕眼花了一阵。

    我看得出来,它竭尽所能捍卫自己的家园,不得不装出强悍的样子,它本身是柔软的。虽然遭了它的恶搞,我却喜欢上了它的审时度势,它在直抒胸臆的同时仍能保持冷静。

    一来二去,我们心生默契,相安无事,我来,它窝在窝里头不出来,我走不多远它就到阳台上望着我。我常常将逮到的猎物带到阳台上,吃剩下的就留在那,再来的时候就了无踪迹。

    我发现它居然也是孤身一个,正合了我的无牵无挂。不像那些人类三五成群,牵牵扯扯,牵一个动一伙,热是热闹,却顾虑颇多,谁也无法真正放得开性子,嘴上说你吃你吃未必不是自己要吃想吃,众口说对啊对啊未必不是错的假的,脸上笑得开花结果未必心里不是烦恼不堪,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小孩子倒也率性,奇怪!我脑子怎么有这么清晰的印象!

    后来有一次,我吃饱喝足趴在阳台上欣赏风景,趴久了懒洋洋有些提不起精神头,正当我歪下脑袋准备闭眼眯会的时候,它从洞里三二下就跳到我身边,就站在我眼前,我近距离看到了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我们对视了几秒,它忽然侧身躺倒一动不动,那双眼晴仍然定定地对着我的眼睛,我只觉得我们的目光在空间化做一架心灵的桥梁,我明知它在用装死迷惑我,但又想如果明知会死仍然坦然装死,那必定是有一种虔诚,我居然也装起死来,难得有个异类的物种对外表如此强悍凶狠的我如此信赖。

    它如果知道我曾经咬死并吃过一匹狼,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那匹狼时运不济,遇见它时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想必为同类所伤,世事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能吃到狼肉,我有一种复仇的快感,我想,我这一世也算是赚到了。

    04

    我被曾经短暂收养过我的一户人家唤做“斑狗”,算是我这一世的大名。自打继续流浪之后,又多了一串“恶狼”“畜生”“野狗”等小名。

    我心里暗暗冷笑,我眼珠子在头顶上,况且又大又亮,谁恶谁善我一眼便知。再说了,野有什么不好,四野为家,无拘无束,无需摇尾乞怜,自由自在。

    我也有我的烦心事,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半空中飘荡,召唤着牵引着我整日里漫山遍野游荡。

    几分钟前,我在坡下边的狐狸家的阳台上趴了许久,养足了精神后,习惯性来到坡顶观察一下四方的动静,这种本能根深蒂固。每当此时,那半空中的声音又似乎近了些,像一根根无色无味细长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穿过来拉扯着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我抖抖身体一抬头,又全然消失不见,今天却意外地毫无动静。

    坡顶的风有点大,吹着我落寞的身影,我借风的舞动抖了抖毛发,居然有丝丝惬意顺着毛发间的虚空触摸毛孔。

    我抬起头望了望,远山近水俱在眼皮底下,蓝天白云之上太阳散发着闪闪白光,额头上的被狼咬后留下的疤在阳光下隐隐作痛,肚子开始一阵阵抽动。我低下头,用伸着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沿着山脊上的小路向下溜达。

    那狐狸的阳台真不赖,头顶是灌木蓬一直搭到坡顶,坡顶另一面有条凹下去的小路通往另一座更高的山。

    阳台前的灌木丛向下铺去像块绿色的瀑布毯子,瀑布流进更下边的稀疏的小树林,再绕过一棵鹤立鸡群的大松树,分流汇合后跌进山脚的湖水中,两边的灌木丛也十分茂盛,间或有些高出半截的树木。

    趴在阳台上,土质松软,风从眼前横扫过去,枝叶哆哆嗦嗦地向一边摇头,身后的客厅,卧室隐藏在一道狭长的门洞里,从门洞里溢出阴凉以及狐狸家的香水味,抵消了大部分正面充沛的光热。

    阳台就像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一只眼睛,这片山坡大部分在它的俯视范围内,它表面上无路可走,对溜滑的狐狸来说却是四通八达,十分方便逃跑。

    05

    正想着,视网膜内出现一片暗影,继而光线大亮,松树在我眼里秀着粗壮挺拔的腰身,宽大的树冠下,四条腿撑起一个庞大的身躯,前头硕大的脑袋上生出一对弯月似的角,后头翘起一条软棍般的尾巴,尾巴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摆,一头黑灰色的大水牛浮现出来,我彻底从沉思中清醒,我已下行到半山腰。

    这家伙我并不陌生。它貌似忠实勤恳,憨憨的外表恰如其分地掩盖了它的贪吃凶残,正如这片天地里全是成了精的伪装者。它的勤恳是建立在不停地吃的基础上的,只要有,既便它吃饱了也仍然使劲地往胃里揽,典型的吃饱了兜着走,所以别个没东西吃的时候它胃里仍然还有,站着坐着都嚼个不停,我虽然艳羡却从来不会这样,不过它也确实能干,脏活累活一肩挑。什么时候要是能干掉它那得吃多久!真是做梦也在大口吃肉啊,看着它的肥臀我不禁口水直流,想想而已,见到它我总是客客气气远远地让到一边。

    我见识过它的凶残,每次想起来都恨得牙痒。有一回它就这样背对着我站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宗旨,我尽量惦着脚放轻放缓步子不吵动它,想从它一边较大的空隙溜过去。万万没想到,当我快经过它半个身子时,忽然空间易位,大地震动,它原地旋转起来,要不是我身经百战反应灵敏瞬间退了回去,它头上的弯刀势必将我挑起来。没挑到我,它一对牛眼闪着诧异凶狠的光芒,稍微顿了顿,就低着头向我冲过来,我只得顺着原路往回奔走,打那以后,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我都尽量绕着走,野猪也在其列,相比之下,狐狸逊色不少。

    牛尾巴下面,一个小女孩撅着屁股埋头捣鼓,屁股小幅度上下颠簸,似乎在配合牛尾巴的左摇右摆,看不清她的脸,那蜷曲的身体似曾相识,天空某处又隐约传来细微的召唤声,我抬头抖了抖身躯,便迎上一双淡漠的眼睛。这让我想起同一双杀伐果断的眼睛,每回我从她家门口经过,老人家一看见我就非常利索地操起什么是什么冲过来跟我打招呼,我总算明白了那头笨牛是继承和发扬了主人的衣钵,可我从未逮过她家的鸡啊,此刻她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她身后还有个昂首坐着的年青人,他背对着我,使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机,却给我一种透明如空气的错觉。想必这一伙都修的是同一种功夫。我劝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这一伙全是冷静的高手,估计早就全都发现了我,才摆出最高水平的冷静等着我,我只是想去往湖边喝口水顺便找机会和鱼儿亲近亲近,不想出来的不是时候,在生存的路上总是埋伏着无数危机,其实习惯了就很平常,关键是要沉得住气。

    山河静默,风景如画,酝酿着风暴。

    敌不动我不动,可是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半天没吃东西了!我又恰好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烤着我。我想我已暴露无遗,还没交手已经输了几招。

    对手终于按捺不住,水牛前边的草丛中一条波浪向上滚来,两只灰色的“帆”高高竖起,像野鸭在湖水中凫行。这是什么鬼!我将右后腿向后拉开一步,紧盯着“帆”。

    06

    石头静坐了半响,渐生倦怠。瞅着如画的风景,感受着时光的静好,童年的欢快,狗儿的形影不离如梦如幻如电如雾,多少欢声笑语,多少悲伤无奈席卷而来又席卷而去,经过时光的洗淘沉淀,只剩下一份赤诚相伴的美好记忆留在心中,化作心里的永世温情,在这静境中若泉水叮咚,溪流潺潺,大河滔滔……人总是要成长的,不易察觉之间,他眉宇间兴起青春的朝气勃勃,伸出一只手轻轻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赤日炎炎,天空坦坦荡荡,大地清清白白。一眼照见,物事分分明明,动静鲜明赫赫。

    外婆睁眼跌坐,枝叶遮掩如被,芳草萋萋作毯,天地浑然忘我,时空悄然若定,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魏晋•陶渊明)

    数丈之上,一木参天,冠若华盖,其下数尺方圆平地,一头健硕水牛悠闲而立,一个妙龄少女屈膝半蹲,二者连成一线,高大矮小,憨实顽劣,各舒其表,嘴咀手动,尾摇股颠,分显其神,兼生妙相,并缔和谐,如若画中画,当是景中景,置于其中,万千物种,莫不性灵相通。

    一只灰耳大兔,左顾右盼,踏草而行,灰耳如帆,乘风蹈浪,惘然不知头上景象,只待再进数米,便将一头撞进平台,搅动均衡,掀翻平静,势必打破画境,再造气象,端的是前路难测,不知吉凶,岂不是境遇由机,福祸随缘!

    斜刺里,天上挂一日,腰脊立一狗,隔着万里蓝天,遥想呼应。狗眼溜圆,黑得发亮,须臾不离野兔潜行。好家伙!白首灰身,腰细身长,骑山势奔,形神如狼,既占天时,又尽地利,巍巍然有鸡犬升天之姿。

    石头心中生起异样感觉,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亲近神情,紧紧盯着那只狗,脑海中却又闪电般掠过过往诸多细节,一一与其对照,似曾相识,又有诸多不符,只觉身形更胜“小黑仔”,大眼酷似“幺妹儿”。

    身侧山风微起,林中忽尔响起一二声鸟鸣,石头身陷其境,心中千回百转,自是妙不可言,又是万千感慨,毕竟少年心性,刚刚还摒弃过往,转身又睹景生情,想当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念如今,已然身入其中,切入其内,个中滋味,说来繁复,实际不过数秒功夫。

    林鸟啼鸣声未尽,只听得他一声脱口惊呼:“兔子”,倾刻间,灰兔蓦地转头,狗眼寻声而来,小女孩转头张望,大水牛微一愣怔,老人家眸子回神,恰如一块飞来石块击碎了平静的湖水。

    07

    我长年独行,独处是一件好事,安于独处更是生出诸般智慧,说到智慧,我又隐隐觉得空中不时传来的召唤才是智慧的根源所在。

    我全神贯注于“帆”,已然识得它的主人是一只野兔,它有我一样的大耳朵,只不过总爱竖立着,类似于狼耳,那是它的招牌和标识,我也有招牌,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召示着我不只是一只普通的狗,更是一只充满智慧的狗,一个照面,人,家禽,野兽,飞鸟,游鱼……大凡能动的,我便能八九不离十知其所以,明其所思,察其所往,也许我是沾染了狐狸的仙气,嘿嘿。

    就拿眼前的这只兔子来说吧,和这里所有兔子一样,眼生两侧,前蹆短,后腿长,主要依靠听觉嗅觉活动,视力一般,正前方几近于盲区,故而脑袋左右伸探,但弹跳奔跑迅捿,擅长于奔跑时突然止步,急转弯或跑回头路,这一点我也稍逊。它上山快,下山不能快,快了就打滚。

    此刻它身陷重围惘然不知,正上方一人一牛,下方二人,我处于它的右上方,只有左上方暂存缺口,略一包抄,便是瓮中捉鳖。上下无路,唯有先向左横跑,伺机向左上冲入林中方有一线生机。看目前形式,它露头时将居于牛头偏我这一边,一旦被发现,最大可能先右再上,哈哈,莫非上苍垂怜,又让我守株待兔一回。

    兔子有呆萌的外表,却也有一往无前的倔犟。我曾在一个黑夜亲眼目睹一只兔子走进猎人的圈套,一个简单的圈套,用细铁丝绕成二个脑袋大小的圆圈,绑在一根短竹棍上,竹棍钉牢在小路边,圈套立于路上。圈套是活扣,可收缩。

    当时那只兔子沿小路前行,眼看着它的脑袋伸进了圈套,按理以它的敏锐和夜视能力,立马就能判断碰到了异样的东西,只要往回稍退两步再从侧边走就没有危险,但它偏不,仍往前走,已经明显受到拉扯了,这时候往回退还有机会,可这个呆萌的家伙,至死也没有后退一步,使我钦佩得目瞪口呆,虽然不费吹灰之力享受了一顿美餐,内心还真有些过意不去,梦幻般神奇而又真实确切的际遇,差点颠覆了我的方法论,打那以后,我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图一时之快,急着干什么呢,难不成像兔子一样急着去死。

    从耳形看,眼前这只野兔个头很大,足够饱餐一顿,也可给狐狸留下些许,想到这,我心中不由一阵狂喜,四脚痒痒,脊背发紧,我已如一支弦上之箭,随时准备射向远方的靶子。

    08

    “兔子”,少年的喝声拉开了围猎的序幕,我寻声望去,正对上他那双潭水般的双眸,迅而感觉到一股清凉包裹着的暖流从那潭水中穿过空气流入我眼中,直冲进脑门,下到心窝,涌遍周身,怎么这般熟悉?这是主人的眼神!可是我从未见过他。

    灰兔望了一眼就转头迅疾上奔,闯进小女孩视野。小女孩“啊”地一声跳起来迎了上去,嘴里惊喜地叫着“兔子啊,啊哈哈…”

    她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却又不记得在哪里与她有过交集。

    “拦住它,别让它往上跑”,老人家边说边站了起来,利索地操起身边一根又细又短的枯枝,能吓唬谁呀,看得我忍俊不禁,她弓腰向左上方抄了去,这下正合我先前的设想,我有些得意。

    少年出声后倒是不慌不忙,眼神从我身上撤走大半后统观全局,人从下方忽左忽右向上兜来,他进入某种快乐忘我的游戏状态,却又渗杂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出世般的冷静,前者使我确信他就是我的主人,后者又使我的确信带着困惑迷惘,反观自己,以我几年前的脾气,早就冲过去干上了,现在不也是克制着冲动吗,想来我们都在改变,正如这世间,有什么不在变化之中呢?有什么能从变化中脱身呢?

    但不容我多思多想,此刻呆萌的灰兔成了焦点,与其说看见小女孩的瞬间还不如说听到她的呐喊声时,只见它想也不想立马原地向左转向,这时吆喝声四起,连我也焦急地“呜呜”了几声,要知道如果让它得逞必然逃脱,它将为它的兔生书写一笔千军万马中死里逃生的辉煌,而我等精兵悍将只得吞下耻辱!忍无可忍,我正准备横向抄过去,却不料形势突变。

    原来,这头大水牛冷眼旁观,却不料它心中早有决断,灰兔正要从它眼皮底下经过时,空间忽地易位,大地震动,它原地旋转,又用上了曾经对付我的那招,吓得灰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右忘命一跳,这一跳少说也有二米,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后径直向斜上方向我所在的位置跑来,牛眼也正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内心咯噔了一下,这是向我示好吗,我回以一笑,一笑泯恩仇吧。我兴奋莫名原地狂跳,坐享其成的时刻来了。

    显然我高兴得过早,轻举妄动完全暴露了自己,面对总是急着投胎的兔子,谁能不受影响呢!好吧,也不能将责任完全推卸干净,至少我也还没有修炼到心沉如水的境界。灰兔左眼瞪了我一下,那里面有惊慌与恐惧也有愤怒与倔犟,让我想起那个雨夜的我,生死之间万物莫不如此吧,万物相生相克,各安其命吧。它舍弃了斜线,向右径直飞奔,我暗骂一声,转身沿路向下抄去,它先我一步越过下坡路,我居高临下向左一跃拦在它前头,它原地止步调头又跳到路上,我只得扭头又折回来,它只得又冲回斜坡,不料小女孩手舞足蹈着已到它面前,后面丈许还缀着两人。

    眼看我和小女孩同时扑来,它断然一跳投入小女孩怀中,为什么信赖的天秤总是向孩子一方倾斜呢,我的胸怀其实更加厚实,来不及多想,我闷哼一声,顺势张嘴去咬。

    小女孩后方,灌木枝条尖叫着折断,空气发出呼啸,少年如狂风席卷而来,“小妹儿,回来”,他人未至声先到,震得我耳朵轰鸣,只觉蓝天碧水一荡,山谷作响。

    09

    却说小女孩万万没想到灰兔向她怀中撞来,双手乱舞,嘴里咿咿呀呀一阵乱叫,人由前扑变为后仰,灰兔撞入她怀中,顿时将她撞了个四仰八叉,灰兔却双脚得力一蹬,转身向下跳去。

    我应变奇快,跟着它一转一扑,不料却扑了个空,脚下急刹车差点让我头下脚上翻了过去,还好凭着身体的横摆勘勘稳住,摆动中看见灰兔一连翻了三个跟头才止住身形,想必已晕头转向,那对大眼回眸中一片茫然,这一摆直接让我换了个方向,停下来时,已面向上方,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多年不见,眼前的人身形挺拔如松,脱去了稚嫩有了成年的苍劲,眼如秋潭,清澈却不见底,脸如夜月,两颊仍有几分红晕,几绺乌发散挂在额头,英俊中透着洒脱。

    表面上我呲牙咧嘴,吼叫连连,那只是作为一只狗的自然属性以及惯性的作用,有谁知道我内心已是一片汪洋大海,波浪涛涛,那一声“幺(小)妹儿,回来”,如一艘树叶做成的小船从彼岸的彼岸的小溪清晰地飘浮上来,彻底唤醒我作为一只狗的社会属性以及对家对主人的忠诚眷恋,三生三世记忆的闸门打开,记忆的洪水倾泻而出,长久以来隐约在半空中的召唤落到了地上,隐没入大地深处,渐渐并入它的归宿。

    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回到了一世,我是一只二岁的狗狗“幺妹儿”,你那时才是五岁的小男孩,我们形影不离快乐无忧,直到我吃了涂在肉丁上的老鼠药,你将我搂在怀中拼命灌我肥泉水……直到我将一口肥皂水喷在你脸上,我背对着夕阳飘上高空,在你声嘶力竭的“幺妹儿,回来”的召唤声中飘远,不停地以忠诚的名义为你祈祷……

    少年,哦,伙伴,站在小女孩摔倒的位置,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额头上的疤痕,你认出我了吗?寻着你的声音,二世我化身为“小黑仔”,你视我亲如兄弟,陪我踏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那天,本可以和你一起在高山吹晚风,看夕阳,牧牛归……在我纵身越过你扑向狼的时候,身后你扑向了我,耳畔响起你责备的呼喊“小黑仔,回来”……

    这世间,有什么能超越情义呢!在我与你之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见情义超越了其它,超越了语言,我们不需要语言,超越了种类,种类只是生命的形式,超越了时空,时空阻隔不了我三世寻你而生。

    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试问,有谁会如你一般,在我面前毫无心机,让我无比快乐呢?有谁会像我一样,在你身边苦乐相随,让你心有所依呢?如果说有,那也只有一样,那就是缘份,缘份如花,随着各自成长,那些干净的、纯粹的、唯美的花开至荼蘼,由浓转淡,淡至疏离,终将归于寂寥。

    我终究是一只狗,你已长大成人。现在我还是一只“恶狼”“畜生”“野狗”,在全力以赴扑空之际,大脑在失利的阴影下高速运转时,心在复杂情绪的搅动后,我更是专挑对自己不利的重点,我心神一暗,避开你的目光,回头一瞥,灰兔已回过神来,仓皇向左横向奔逃,小女孩,你的小表妹,已爬起来继续追逐,老人家,你的外婆,把枯枝扔向我,丢下一句“斑狗”去追小女孩。

    我热血忽冷,三窜二跳,踏上山脊上的小路,越过你身边,迅速爬到坡顶,回头一望,你尾随而来,我不敢迟疑,几步穿过坡顶,沿着另一边凹下去的小路,迅速消失在另一座山中。

    10

    夜幕降临,我回到阳台上,半只兔子躺在上面,我望了一眼山洞,一双发光的眼睛一闪而过,真没想到,狐狸也终于知道我的好了,或者说知道对我好了,其实都一样。就像我吃了兔子,可以说是我成全了它,也可以说是它成全了我。

    在我的三生三世之中,我也干过些许坏事,但始终敬畏自然,心存善念,性如孩童。我深谙将心比心,悦人如悦已,善善相生的道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忘。财大难免气粗,饱腹心满意足,我伸了伸四肢,尾巴对着洞口揺了揺,“噗”地放了个屁,不好意思,情难自禁,屁难自抑,算是回报狐狸的一番好意,当然,真实的意图是向它告别。

    狗生于天地之间,如我,若痛苦是短暂的,虽然痛不欲生,但终归是短暂的,更多的是欢乐。若快乐是短暂的,毕竟妙不可言,也就忽视了痛苦。若别离是短暂的,虽然依依不舍,更多的是相聚。若相聚是短暂的,毕竟乐不可支,也就长久了记忆。若反复经历三生三世,痛苦与快乐,相聚与别离,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渐渐地都归于平静。

    在这新月如钩,夜色如水,诗画梦境中,我已彻底明悟,休息一会我将离开这里,不过还得去看看曾经的家,曾经的朋友,也算是有始有终。

    11

    上弦月,月残星遁远,夜濛濛,夜暗山影浓。夜色如水,夜静灯灭,明天又将离开这里,石头立在门前的黑暗中,今天的遭遇让他无法成眠。

    听外婆说,“斑狗”很小的时候曾被一户人家收养过,只不过它野性十足,稍大点就不归家,后来就干脆不回去了,整日里在山里四处游荡,怕是在找前世丢了的魂吧。外婆还破天荒地夸奖起它,说它是一只聪明强悍的流浪狗,那双狗眼会说话似的,看上两眼让人心慌,二三只家狗也不是它的对手,但从来没咬过人,自从它来了之后,地里的庄稼也免遭了不少小野兽的祸害。它偶尔会偷人家的鸡吃,外婆最后说。

    一点微弱的星月之光,偶尔一两声不知名的虫鸣,幽暗的影子一样的山水轮廓,勾勒出眼前的世界,分外模糊,今天发生的历历在目,往前的留存在心底的温暖旧事清晰再现,未来的缤纷的遐想生动演绎,流淌成意念的世界,格外分明。

    石头走到桂花树底下,溪流声若隐若现,若沉若浮,在它一曲终了的空隙,石头低低唤了声:“幺妹儿,小黑仔”,看了看黑暗中的庭院坝沿,又望向远方的山影,喃喃道:“斑狗,斑狗,莫非都是一只狗……”

    眼前的世界和意念的世界一静一动,互相衬托,石头置身其中,只觉得充满福音,充满神韵,充满灵动,他想心神合一,但周遭暗影憧憧,不得不分神提防。

    意念交换间,感觉到右侧有个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大概在目力所能感受的范围内,虽然没有风,也感觉脖子有点凉。哦,是斑狗,石头没有动,用意念打了个招呼,忽然间,暗影不再憧憧,躲藏在暗影中的幽灵消失无踪,暗影只是暗影,有了狗的忠诚陪伴,再黑的夜也不生畏,石头瞬间心神合一,他就是狗,狗就是他。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意是:

    有一种物体混混沌沌、无边无际、无象无音、浑然一体,早在开天辟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它独一无二,无双无对,永远不会改变,却又周流于万物永远不会停止,它可以作为世间天地万物乃至宇宙的根本。我不知它究竟何名,于是用“道”来作它的名,勉强的称其为“大”。这个“大”,不停地运化,也就是说它无处不在、无远不至,穿行于古往今来、八荒六合,到达极远处(指万物生成之后)又自然返回于原初。正因为道是如此无穷无尽,既生成宇宙万物,又使万物回归道,所以说道很大,而顺从于道的天、地、人也都很大。宇宙有四“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人遵循地的规律特性,地效法于天,天以道作为运行的依据,而道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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