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眼睛十分酸涩,大概是被眼泪泡得太久了,有些肿胀。窗帘合缝的地方一闪一闪地抛过来道刺眼的白光,可以可定的是,今天是个晴天。
在此之前,黎城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到太阳了,小城像在一个灰黑的罩子下面罩着,一连十多天的雨雪,人们没了出门购物、娱乐的兴致,上下班的人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小城的人烟便淡了下去,生气全无。
苏咪想要离开黎城的心思从生出来那天起就没有打消过,唯有离开这里,走得干干净净,她才有可能忘掉那些令她无比难堪的画面。
公司那边苏咪放弃了争取了很久的实验室主任的位置,已经办好了离职手续,找个时间过去做最后的交接就可以了。曾经让她无比羡慕的明亮办公室、翻倍的奖金最终都化为了泡影。
机票定了晚上的,苏咪归心似箭。房间里乱糟糟的,衣服鞋子散落一地。衣柜的门大开着,衣架上歪歪扭扭地挂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真丝吊带睡衣,很是凄凉。这件衣服她不是每天都会穿,它的性感的蕾丝花边、光滑的丝质手感注定它在特殊场合才会施展用处。这件睡衣花了她一个月的小半工资。不过这件衣服带来的收效是可观的,文泽明显来这里来得勤了些,温存的时间也变长了,苏咪也就没再心疼过那小半工资。只不过现在的它已经没有发挥作用的场合了,一切都成了过去式,她抛弃了过去的那种生活。
与其说苏咪抛弃了过去不如说过去抛弃了苏咪,虽然她始终不愿意承认是文泽离开了自己,但事实是,文泽那天夜里离开这间屋子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文泽是不在这里了,可苏咪看得见这间屋子随处都留有文泽的痕迹。文泽用过的水杯,文泽的烟灰缸,文泽的男式拖鞋,文泽在沙发上坐出来的深坑,包括文泽使用它们时的神态,常说的话,像胶片电影,一帧一帧地在苏咪眼前放映。
此时苏咪处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内,犹如一个吃了败仗的狼狈战士,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苏咪挑拣了几样东西,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最终只塞了几样常用的东西在行李箱里。苏咪就这样出发了。
2
在等待起飞的一个多小时里,苏咪的手机屏幕始终是亮着的,苏咪的大拇指停留在文泽电话号码的上方,迟疑不决。这通电话始终没有打出去。
其实苏咪早就想好了的,房间里的一切都交个文泽处理,包括退房的各类手续,租房押金她也不要了。这也是她和文泽联络的唯一契机,她还是想着文泽的,心情是忐忑的。她不知道电话接通之后自己要说些什么,或者文泽根本就不接电话怎么办?她的内心深处渴望再次听到文泽的声音,但是自尊心驱使她很难下这个决心,她要怎么找文泽帮忙?她不想低文泽一等。
自尊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苏咪退而求其次,发了一条信息给文泽,把要处理的事情交代了。这是一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短信,苏咪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刚发送完信息,苏咪就关掉了手机,她不确定文泽是否会第一时间回她的消息,又会回什么样的内容,她想在飞机落地之后再知晓这个答案。
三个小时后,飞机落地的震动惊醒了睡梦中的苏咪,多少天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手机刚开机,进来一条新信息,苏咪是有点喜出望外的,文泽到底是回了她的信息。可打开信息,里面只孤孤单单地躺着一个“好”字,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流露,苏咪大失所望。那么她期盼的是什么呢?文泽痛苦流涕的忏悔,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吗?苏咪不知道,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觉得怎样都不合时宜的心情。苏咪从机舱里走出来,望着漆黑的夜空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把溢出来的泪水倒回眼眶。
3
当初苏咪是怎样离开家的,现在又怎样的回来了。年前苏咪家里从城乡结合的地方搬进了现今这套逼仄的两居室里,原来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成了新城规划的一部分。新房还在装修,眼下这套破旧的房子是租的,只因价格很便宜。苏咪不得不和母亲哥嫂挤在一起,共用一个卫生间。
嫂嫂刚出月子,一家人的重心都在嫂嫂和孩子身上,苏咪的回来并没有带给家人怎样的惊喜,看这情形,有些事苏咪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回到家的日子过得很慢且琐碎。每天清晨等待厕所的漫长时间、婴儿的啼哭声、嫂子永远嗡嗡的低语像一块塑料布一样,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苏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对嫂嫂是这样,对孩子是这样,对自己更是。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还在胡思乱想,母亲便提出一两个问题把她从漫游的边缘拉拽回来。苏咪总是应付性的回答“嗯”“好”之类的词。母亲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转过身去,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便从母亲的鼻腔里飘出来,在安静的房间里丝丝缕缕地游荡。
情况在嫂嫂上班之后开始好转,哥哥去往外地出差了,母亲陪着嫂嫂去乡下的单位住,周末才回来。苏咪看着母亲抱着毯子包裹着的幼嫩婴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家,并没有关照自己的生活。仿佛就在嫂嫂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间,她已经不再是母亲牵挂的孩子了。
苏咪在母亲离开家的那天晚上开始失眠的。尽管大脑已经下达了睡觉的命令,但她的思想就是没办法停下来。记忆的闸门此时高高开启,往事洪水一般倾泻而下,在眼前急速闪过。快乐、悲伤、誓言、梦想,这些曾经构成她生活骨架的东西,现在除了脑子里还储存着的褪色画面,什么也没有了。
人生无常,苏咪现在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残酷。
4
苏咪经常开启记忆闸门还有一个目的,她想在过去生活的细枝末节里求得一个真相,她想知道和文泽的感情失败是否早有端倪,是不是自己错过了早就暴露的征兆。
她想起文泽第一次来她家拜见她父母时的情景。
那天是正月初二,苏咪陪父母去舅舅家做客。听说好几年没见过的表妹也回家过年了,她是一定会和表妹见面的,她们从穿开裆裤开始就玩在一起,她上学那会儿留过一级,和小一岁的表妹同年级,每逢节假日苏咪基本上都是在舅舅家过的,表妹不仅是她表妹,还是她的发小。
许久未见,苏咪和表妹相谈甚欢,得知表妹也刚刚结束一段感情,苏咪安慰了表妹一番,告诉她来日方长,不必着急。本还想细细询问一下表妹感情始末,谁知文泽打电话过来,他告诉苏咪他现在正在苏咪家门口,来给苏咪父母拜年。
苏咪着实吓了一跳,在苏咪看来,她和文泽跟闹着玩差不多,还远不到见父母这一步,况且文泽并没有事先打过招呼。苏咪又气又急,顾不得别的,急忙和父母赶回了家,只能任由舅妈已经搬上桌的饭菜一点点变凉。
文泽红着脸害羞的像个初出闺阁的大姑娘,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苏咪始终给文泽捏了把汗。从文泽进门到文泽离开,苏咪的脑袋始终晕晕乎乎的,好在父母挺喜欢文泽的,也算是有惊无险。
苏咪的恋情就这样浮出了水面。以前父母总是关心苏咪在外地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有没有感冒之类的,现在,他们更倾向于关注苏咪的感情动向,隔三差五就让苏咪说一说。
苏咪最不喜欢父母旁敲侧击地问她和文泽的情况,遇到这种时候,苏咪总会用“好”、“还好”、“可以”这类词糊弄过去。她心里头是不认可和文泽的关系的,指不定他们哪天就散了呢,苏咪不想让父母白牵挂一场。
可是真是苏咪说的还好吗?苏咪并不知道。她发现文泽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这让她有些害怕。事情的发展早已超出了苏咪的控制,苏咪发现自己已经无药可救的爱上了文泽,这和当初被动接受文泽完全不一样。
时间真是个厉害点的东西。
5
现在想想,过去大概有五年了吧。那会儿苏咪和文泽还只是大学同学,哥们一样的混在一起出入酒吧、网吧和电玩城。
文泽原来有个女朋友,和苏咪一个宿舍的,他们相熟也是通过文泽的女友。只不过后来文泽和女友因为一些琐事闹得很难看,两人掰了,再无往来。
文泽对前女友念念不忘,拿苏咪当探子使,经常打听一些情况,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了,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周围一起玩的同学老开他两玩笑,苏咪也没当回事。
玩笑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真的,文泽对苏咪表白了。
苏咪当场惊掉了下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文泽。在苏咪眼里,她从未把文泽当成一个“男人”,只不过是寂寞时的玩伴,文泽玩真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文泽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他坚决要和苏咪在一起,若苏咪不同意,他就在学校内张贴告白海报,直到苏咪同意为止。苏咪知道文泽是做得出来的,文泽当年追她室友,连续在校广播站念了七天的情书告白,轰动一时。苏咪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在全校出名,也就勉强答应了。对苏咪而言,这就是一缓兵之计,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然后就是毕业、工作,苏咪随着文泽一起去了离家很远的黎城,苏咪换了好几份工作才稳定下来,生活初见雏形,走上了一条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安定的道路。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惜好景不长,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
6
事情发生在情人节那天。傍晚,黎城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惊艳了黎城的大街小巷,对情侣们来说,今年的第一场雪颇具浪漫情怀。雪省去了制造爱情氛围的步骤,省去了苦思冥想而不得的情话,有雪,就够了。
文泽的电话却意外地接不通,短信发了数条也没有回应。文泽没有音讯的时间越长,苏咪就越着急。和很多恋爱中的人一样,苏咪在对方消失的这段时间内,脑补出了很多种情况,车祸、抢劫或者其他什么意外,这些无端揣测无一不加重了苏咪的焦虑,她要立马和文泽取得联系。
拿着手机翻来覆去把玩的苏咪忽然想到,她和文泽使用的是同款手机,有一次出于无聊她曾把自己的手机和文泽的手机做过连接定位。
地图上的文泽先是在黎城的东面徘徊,那里是黎城中心医院和大学城所在的区域。接着文泽迅速移动到黎城的西面,苏咪最喜欢和同事去黎城西边的商场逛街,不止是她,几乎黎城所有的女性都爱去那里,两条不算太长的商业街,掌握着黎城所有女性的时尚密码。
文泽最后是在黎城中心地段停下来的,再未动过。那里是黎城的老城区,酒店林立。苏咪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感觉逐渐加深,带着苏咪一点点滑向深渊。
苏咪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无数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想求证的事情在一点点离她远去。
苏咪随手抓起件衣服,出了门。
夜里气温降了下来,雪花慢悠悠得飘着,一片比一片大,地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隐约透出下面灰黑色的水泥砖。
外面要比平常热闹,路边隔一段就有卖玫瑰花和孔明灯的,情侣们也比平时腻歪,女人手捧玫瑰花或者其他礼物,男人在大庭广众下索吻也容易的多。一对学生情侣写下爱的誓言,放飞了属于他们的孔明灯。明黄色的灯扭扭歪歪地升了天,女孩拍手叫好,男孩宠溺地看着女孩,把她的肩膀揽到了臂弯里。苏咪看着他们,心里发慌,脚底发虚,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不求浪漫,只盼是虚惊一场。
苏咪按着定位摸索了过去,在最隐蔽的那家酒店门口停住了脚步。文泽没有动过,苏咪的心沉了下去。苏咪是了解文泽的,他谨慎,哪怕是只求一个心理安慰他也会选择最安全的地方。
暖黄色的路灯光投射下来,看起来温暖宁静,实际上苏咪的手脚早就冻僵了。等待是最磨人的,时间一点点撕咬着苏咪的耐心,她有无数次想要冲进酒店,大喊文泽的名字,把想象中的那个女人从房间里揪出来。但是没有,苏咪不停地哈气暖手,心里十分忐忑,却没有非常难过。
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果,苏咪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镇定自若。
7
刚过12点,酒店走出来一男一女,女的挽着男人的胳膊,走得急促又小心。苏咪一眼就认出了文泽,女孩儿苏咪没见过。夜晚昏暗的光线隐藏了女孩的脸颊,长头发、有刘海,看样子是个学生,身上的衣服也还是几年前的款式。
苏咪就那么突然出现了,像个幽灵。女孩儿觉察出不对劲,松开文泽的胳膊独自走了。文泽吓得魂都丢了一半,蔫蔫地跟着苏咪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回到苏咪住的地方,文泽坐在沙发里,头埋得低低的,一副无颜见人的样子。没人开口,房间里静得只听得见挂钟走动的声音。
挂钟敲响两点钟的时候,文泽起身,脚步错乱,想走又不想走,似乎在等待苏咪的许可。苏咪冷着脸很平静地问文泽,“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文泽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算了吧。”。
文泽走后,房间里安静的可怕,时间像一头怪兽,一点点吞没着苏咪。苏咪才反应过来似的,心口很疼,吸口气就疼,像心脏被人紧紧地攥着,越捏越紧。她想哭却没有声音,嘴巴张开着,一颗颗眼泪滚落而下。
连续很多天,苏咪都待在房间里,再也没有见过文泽。
8
离开黎城苏咪想了挺久的。人往往很容易产生想法,却不容易迈开步子。离开,苏咪是一万个舍不得,但她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化解自己此时尴尬境地的办法,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她还想再看一次元宵烟花会。今年这项文化活动因为某种原因取消了,它为什么会取消呢?这也是一种预示吗?
苏咪还记得两年前冰冻河床上的烟花盛会。苏咪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漂亮的烟花,一个个飞窜上天,惊碎了深蓝的夜空,开出无比灿烂的花。
那年黎城万人空巷,人全都集中到河边、桥上。苏咪没想到平常安静、慵懒的黎城会有这么多人。跨河大桥被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举起的手机、被挤得大哭的孩子、女人的叫骂,苏咪和文泽被人流裹挟着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烟花会后半段的时候,苏咪和文泽被挤散了。苏咪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望着桥上攒动的人头,没找到文泽的影子。
手机的信号降到了一格,苏咪试着给文泽打电话,前两次无法接通,第三次拨出号码后苏咪已经打算放弃了,听筒里传来了文泽的声音。
回头。文泽不紧不慢地说。回过头的苏咪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一大捧红玫瑰和文泽出现在面前。乱哄哄的人流里,手捧玫瑰的文泽格外抢眼。苏咪的心里忽然潮乎乎的,眼睛也潮乎乎的。那晚,在烟花下,他们经历了一次时间最长的,也是最真诚的拥抱。
苏咪后来选过一条贵的离谱的浅灰色条纹衬衫作为回礼,那条衬衫文泽一直不舍得多穿。想到这里苏咪鼻头一酸,情绪就低落下去。美好的东西是那么短暂,获得时有多快乐,失去时就有多难过。
9
悲伤是一天一天累积起来的,苏咪沉浸在这悲伤里,靠回忆度日。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睡眠很差,脸上长了很多痘。每次悲从中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苏咪的情绪就会变得很坏,她开始频繁地吃安眠药,也开始掉头发。苏咪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龙钟的老人,一朵快要腐烂的蘑菇,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母亲哥嫂几个人在周五晚上准时回了家。母亲刚进门就换了拖鞋,头巾、手套、抹布、扫帚拿了一堆,开始打扫房间。母亲一边打扫一边唠叨苏咪不该把屋子弄得这么乱,苏咪发现母亲即便是忙得头都没抬起来过,浑身上下还是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苏咪看着母亲,愣怔了一会儿,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了。
她不在家的这几年,城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没想到连她家离城中心那么远的地方都能进入拆迁范围,不知道城市会延伸到哪里,会吞没乡村吗?苏咪最爱去的小吃街还在,中学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有些落后了,以前它们可是最好的,现在却不是了。人大抵都是一个样子的,文泽会爱上别人,她也会厌倦从前钟爱的街区。
苏咪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从成群结队的学生堆里穿过,油腻的炸串和香甜的面包味儿弥漫在空气里,让她有些反胃。她也曾深爱这些食物,恨不得顿顿都吃,后来变成了一个手背上有窝窝的胖子。那时候她留着短发,从背影看活脱脱一个男孩子。再后来遇到文泽,她忽然就不喜欢油炸食物了,过重的甜味儿让她直犯恶心。
华灯初上,苏咪才回到家里。哥嫂房间的门大开着,灯是黑的,大概是出门了。母亲应该在屋里,她是不爱出门的,没事的时候总爱坐在一个地方想事情,一想就是好几个小时。房间里没有开灯,苏咪感觉得到母亲的气息,应该是睡了。苏咪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那半边床,刚坐下,母亲翻了个身,朝向她这边。苏咪觉得感觉黑暗中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脊背,母亲并没有睡着。
“那药就不要吃了吧?”母亲说。“妈,没事,你别操心了。”。苏咪顿了顿轻声说。苏咪是知道母亲的,她总觉得西药带来的毒害比中药大得多,而且容易上瘾,引起另一重麻烦。很多时候母亲都建议苏咪去看中医,她自己也爱找中医看病。有好几年了,母亲断断续续地吃着一味不知道治什么的中药。听母亲说,效果还不错。
半夜里,哥嫂回家,弄出一连串响动。声音刚落下,两个人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苏咪难得没有吃安眠药,刚睡过去便被惊醒了。母亲已不在屋内,随即是三个人的说话声,一腔比一腔高,苏咪厌烦地拿被子蒙上了头。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晚上,到了第三天,苏咪忍无可忍,当着哥嫂的面把衣物和生活用品摔进了行李箱,她对哥嫂说,等我走了你们吵个够吧。
10
苏咪联系了一个朋友,登上了去往S市的列车。列车飞快穿梭在荒芜的田野中,北方的户外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大地还在沉睡。
隧道—阳光—新绿,景色交替很多次后,空气暖起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苏咪贴着车窗,看到碧绿的水塘,葱茏的大树,农人扛着农具悠闲地走在乡间小路,身后跟着一串鸭子。S市应该快要到了。
很久之前,苏咪就跟文泽计划着S市之旅,这座著名的南方城市以漂亮的妹子和爽辣的吃食闻名,攻略已经做过好几份,却因文泽工作的原因一直往后推,最终没能实现。
现在,她来了,跟一个不太熟的朋友。
到S市头两天,苏咪几乎没有睡过觉,精力却异常旺盛。她看不够闪闪发亮的商业大厦,红墙绿瓦的庙宇和熙熙攘攘的文化街。
热闹套着热闹,苏咪穿行其中,想象着这本是应该和文泽一起快乐的时刻。她笑,她跑,她拍照,她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幻想里。毒辣的阳光晒得她头皮发痒,眼睛发晕,她一直在走,不停地走,从这个广场走到那个公园,又从那个公园爬上那座山。
红色、绿色,大人、小孩,植物、动物,在她眼睛里绕着一个中心旋转,不停地旋转,扭曲,渐渐模糊成一滩让她恶心的颜色。
吊瓶里一滴一滴下落的水珠把时间拖得无限长,或许是水土不服,苏咪差点晕倒在街上。身旁只想尽情旅行的朋友不耐烦地浏览着手机里的网页,打开,关掉,再打开,动作里透露出思维的呆滞。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点点流进苏咪的血管里,凉凉的,很舒服,苏咪的精神也在慢慢回来。朋友慢慢消失的耐心让苏咪产生一种立马离开的冲动。这个想法在朋友一声哈欠中被苏咪落实了,她撕开贴着针头的胶带,快速拔出针头,再迅速粘上胶带,按住针口,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像一名经验老到的护士。
从医院出来,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直到傍晚,她们才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来。晚餐她们决定在一家大排档吃。两个人点了一桌子的菜,两杯自酿黑啤,一杯1L。杯子的容量让苏咪惊讶,酒让苏咪兴奋。
苏咪忽然和朋友变得亲近了,她们说起以前一起上学的日子,暗恋的人,感情里的不如意,一起笑,又互相安慰。苏咪越说越多,越说越难过,越难过就越要喝酒。
人在伤感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喝醉,酒精凝聚了散在血液里的伤心因子,被欺骗的愤怒,被抛弃的绝望,还有无处安放的情感混合在一起,搅得苏咪头晕目眩,胃肠翻涌。
苏咪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她要做那件事情的,她一定要做的。朋友扶着东倒西歪的苏咪在街上蛇形向前,苏咪一边晃一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文泽的电话。她要说,把她的委屈和她的爱意对文泽和盘托出,求他回到她的身边,无论文泽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11
电话总是在第三声嘟声之后被掐断,文泽不肯接电话,苏咪泪眼朦胧,她要一直打,打到文泽接电话为止。
在苏咪还残存一丝丝意志的时候,电话没有被掐断,她努力地竖起耳朵,期望听到文泽温柔平淡地一声“喂”。
电话在快自动断线的时候被接了起来,苏咪听到的却是一个暴躁愤怒的男人的声音,文泽生气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
苏咪一口气说了很长的话,因为酒醉,有些字咬不清楚,因为酒醉,苏咪数度哽咽。她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心脏的地方总是一揪一揪地疼。为什么就不爱了呢?为什么文泽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要结束呢?在一起的那些时间又算什么?她苏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你真是个疯子。”,听筒里传来这句咬牙切齿的话。这句话这么短,却很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砸在苏咪的心上,苏咪嚎啕大哭。
苏咪知道她撕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体面,彻底用坏了这段关系。她要求的答案,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只是她不死心,她就是想要亲口听到那个答案。
不知谁说过一句话: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爱。苏咪知道,她是爱着的,并且爱过了头。
躺在床上的苏咪像一个溺水的人,淹在梦境里,一会儿是现实一忽儿是虚幻,她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疲惫缠住了她,她动弹不得。
早晨醒来,朋友已经不在房间内,行李也不见了。苏咪明白,经过昨夜的折腾,或许朋友明白她不是一个好的伙伴,所以选择了不辞而别。
昨夜的电话、苏咪的哽咽,文泽的歇斯底里,都化成酒后宿醉,有些模糊。苏咪头痛欲裂,浑身酸痛使不出力气,嘴唇干起了一层皮,酒精蒸发的同时似乎也带走了体内的水分。苏咪跑到卫生间,嘴对着饮水管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浑身难受,举目无亲,苏咪想不到还能去哪里,也许家是唯一能来去自由的方向。
12
苏咪没有坐车,她想走着去车站,顺路再看看S市。S市的天气是多变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向头顶会合,一点点遮住了太阳和碧蓝的天空。S市犹如一个变老的女人,慢慢失去了光彩。现在的它和别的钢筋混凝土造筑的城市一样,拥挤的人群,永远排队的店铺和咒骂天气突变的女孩,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
苏咪对S市的留恋瞬间荡然无存,她加快步子,想要离开这里。
雨是忽然间掉下来的,砸在茫然无措的行人的头上、脸上。人像惊慌的小狗,四散奔跑寻找躲雨的地方。苏咪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那件她十分熟悉的浅灰色条纹衬衫的,那是文泽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是她买给文泽的。许多衣服文泽穿一季两季就丢掉了,唯独那件文泽一直舍不得丢。
浅灰色条纹衬衫被人流拥着走向地下通道,苏咪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去。中间隔着几十个人,苏咪拖着她的行李箱,保持着这种距离。一个女孩儿靠在浅灰色条纹衬衫的肩头,女孩儿打着手放在他的耳畔,悄悄说着什么,说完了调皮地一笑。浅灰色条纹衬衫刮了一下女孩儿的鼻子,在她的额头种下一枚吻。苏咪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像爆炸了一般,她顾不得周围人的眼光,提起行李箱,冲向浅灰色条纹衬衫。
一个突然冲出来的男人和来不及减速的苏咪撞在一起,苏咪的身体飞了出去,行李箱也飞了出去。地下通道的空气凝固了那么一两秒,所有的目光朝苏咪这边聚集过来。行李散落一地,苏咪顾不得男人的连声道歉,把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往行李箱里扒。
人流更替,没有人愿意为苏咪多停留几秒钟,后来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苏咪。浅灰色条纹衬衫不见了,苏咪的心里像烧着一把火,烫得她没办法停下来。
行李箱的后轮在苏咪再次奔跑中断裂了,连着一块箱子底的轮子慢悠悠地转着,无助地躺在地上。正在苏咪犹豫要不要捡起它的时候,它被一只脚踢飞了很远,接着是另一只脚,还有更多的脚,苏咪放弃了后轮。
从地下通道到地铁站,苏咪感觉得到他们走在前面。一路上的追赶,终于在安检口遇到了浅灰色条纹衬衫。他正在排队安检,苏咪拖着她残破的行李箱横冲直撞地插队到他后面,她着了魔一样地伸出手,朝他的肩膀探去。
浅灰色条纹衬衫忽然回了头,看到僵在空气里的苏咪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帮苏咪把行李箱搬上了安检台。
苏咪看着一步步走远的浅灰色条纹衬衫僵在原地,脸湿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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