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处在祖国的偏南地域,寒冷的冬天也能蔓延侵蚀到这里。夏日布遍绿色的山体在冬天光秃秃一片,斑驳零散的松树尽力彰显着生命力,可依旧不会给黄秃的大山带来几分美丽。
繁星满布,月色明亮。山的高大壮伟和散布在坡上房屋的剪影,在这夜色中清晰地映入眼帘。山里的夜静的出奇。干涸的山涧小溪哑了一般,不复往日雨季那般潺潺。夜不深,却看不到几家灯。不知哪个行路人惊扰了谁家的狗,犬吠声从远处传来,撕破了这片孤寂。
老屋门前空地上,帮忙处理遗体的人们燃烧的篝火,喝完的酒瓶还散落在那里,等待着雪或大风吹来的枯枝尘土埋葬。
老人是白天烧的。一片空旷的山上,堆放着人们帮忙砍来的木柴。老人僵硬的遗体覆盖着一块白布被抬放在木柴上。火把靠近木柴,熊熊大火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燃烧着。白烟和尸体发出的并不好闻的气味飘向远处……
太阳明媚,满地绿油油的萝卜等待着人们收回家去。
我走到格木老人屋前。房子是老屋。全村都盖了蓝瓦白墙的新房。屋檐和墙接的地方留着一个个的洞,房子里火塘熊熊燃烧,白烟从这一个个洞里散出来。老人的房子是灰黑色的瓦,墙是土胚垒成。老人倚靠在墙边,晒着太阳。
“您还不去收萝卜。”
“不着急,”老人的汉语还算流利,“去哪里?”
“没事儿可干,就转转。”
“那过来坐,”格木往墙边挪了挪给我留出一个空儿。“就这一块地,慢慢收。”他指着门前这片地,地里一片绿色。
老人把烟袋递过来,示意让我抽。我摇摇头。老人笑着把烟杆举到嘴边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气。一股呛鼻的烟叶味袭来。
我喜欢和格木老人坐在一起晒太阳。他会讲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故事。
“……不记得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到了这里之后啊,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了。”
老人深吸一口烟,浑浊的眸子望向远处。
“我来到这里那年七岁。应该也是一个这样的时节。我模糊的记得当时地里也是和现在一样绿绿的一片。其他的啊,就不记得了。反正就一直一直在地主家里做呷西(彝语:呷西呷洛,家奴)。干活,放牛,放羊,爬山砍柴……”
我看向老人,阳光照在他脸上,满脸的皱纹带着时间的印记。白花的头发被包裹在长巾里。老人粗糙黢黑的手拉了拉滑下肩头的擦尔瓦。
“地主家家产大。几百只猪羊,还有牛和鸡。晚上,他家的火塘边就没空着过。一波又一波的人坐在火塘边喝酒烤火。我就想啊,那酒坛啊得有多少,这些喝不完的酒……”
“地主家的酒好喝吗?”我开玩笑的问着格木老人。老人把烟杆在旁边的石头上敲了敲,“没喝过,不敢喝……发现了会挨打的。”他摇着头收起烟扶着墙慢慢的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地里。拔下一个萝卜,用刀子削了皮递给我。我大咬一口,白脆的萝卜嚼在嘴里,满是甜香……
“您还记得小时候你家里的情况吗?”
第一次见格木老人的时候,他讲起自己是小时候被卖到山里来的,我这样问道。
“早不记得了。只记得有敞亮的院子。哦,还记得一次家里一人捂着脑袋,哭喊‘我的辫子’。 ”听老人这么说,我回顾着那段历史。
“您也挺幸运的,躲过了战争苦难。”老人看着我,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老人,他便讲了很多他过去的事,像多年没有说过话一样。他问我是汉族人吗。我点点头。老人眼里竟泛起泪光,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人慢慢的把萝卜从土里揪出来,堆放在一边。削去叶子,一个个扔进背篓。半篓的萝卜像大山一样压在他干瘦的背上,一步一步挪着背回屋里。
半灭的火塘里微弱的火驱赶着傍晚的寒气。格木老人把我喊到屋子里,从火塘里拿出一个烤好的土豆递给我。房间不大,一半的空间堆放着土豆。比起别人家堆放的土豆简直是少之甚少。不过想到老人家里也没养猪,单单是自己吃,这些也就够了。
“彝族年的时候,地主家房梁上挂满了猪肉。他家是全村杀猪最多的。我帮他们把猪肉剁好,撒上盐,熏好再挂到梁上去。这一年啊都是闻着这腊肉的香味度过的。有客人来了,就让我拿一挂,炒好的腊肉撒上葱花……那个肉啊,闻着真香。”火塘已经很旺了,老人支起一口锅,准备蒸些米。火把老人苍老的脸映的通红。“后来就不给他家干活了。什么改革,不能有地主了……
你给我讲讲外面……”
我从老人记忆里那个“剪辫子”开始说,中华民国,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最后说起毛主席——这段历史里,老人唯一熟悉的名字。老人连连点头嘴里重复着“毛主席好,毛主席好……”
那天,在格木老人家坐到很晚。火塘里不断的填了很多柴。老人像一个世纪没说话了一样,慢慢悠悠的讲了许多。我眼前的这位老人着衣饮食都是彝族的习惯,只是这么多年来,老人竟然还会说汉语……
严冬袭击着大山。偶尔阳光明媚时,我站在一山坡上晒太阳。村里的孩子围着我打转。“看那家,那个105岁的老人快死了……”我顺着男孩手指的地方看去,是格木老人家。
我惊愕。
“他是个奴隶,哈哈……”
“媳妇早就跑了……”
“孩子也不管他……”
几个孩子继续讨论着。我厌烦的把他们赶回家去。
这个寒冷的冬季,老人是捱不过去了。
那所老房子前的空地上响起了鞭炮声。
稀稀拉拉的鞭炮送走了老人的灵魂和百年的孤寂,宣告着生命的结束。距离老人家近的几家人围在一起,为葬礼刚宰杀的猪,大块的坨坨肉散发着香气。我想起了老人那天说的“那个肉啊,闻着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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