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格外冷。小雪刚过,已经有三拨寒流来袭,大规模降温屡屡考验这座城市的抗冻能力。看来那些关于暖冬的预言都只是美丽的传说。
不到下午五点,离下班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外面的天光就暗了。一鸣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准备起身去开灯,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喂”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响起的倒是一段熟悉的旋律和甜润的歌声。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莫名其妙的电话每天都有,可这次一鸣没有不耐烦地挂掉,而是有点投入地听歌,甚至在心里跟着曲调哼唱。这歌太熟悉了,女儿上大学前不总是在家唱这段吗?
“后来……”一鸣正准备接着往下唱,手还不由自主地在腿上点着拍子,电话那头断了,一阵忙音。虽觉得怪异,但他懒得多想,挂了电话,发现室内光线又暗了许多。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有些惆怅。明后天双休,结束一周的工作,单位的同事谁人不是胜利大逃亡一样庆贺自由?可他不一样,他将迎接比上班还要辛苦的日子。
回到家,刚换上拖鞋,保姆就已经提着手袋站在客厅等着,一脸的迫切。她向一鸣逐一汇报已做好的晚餐,冰箱贮备的双休两天的菜蔬,妻子玉梅今天的饮食起居,然后搓着手说,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一鸣知道她归心似箭,点点头说天黑了,路上小心。末了不忘补充一句,下周一早点过来。
一鸣走进卧室,玉梅半躺在床上看电视。“吃饭吧。”这句话不像商量,更像发出的一道指令。一鸣掀开被子,俯身向玉梅伸出双手,将她抱起来移到床边的轮椅上坐好。也不知是不是妻子穿了厚厚的棉睡衣的缘故,显得格外臃肿,抱起来碍手碍脚让人费劲。
一鸣将玉梅推到饭桌前,给她盛饭,舀汤,搛菜,然后自己端了饭碗,埋了头呼啦呼啦地吃起来。玉梅吃得很慢,吃得心事重重。她总是试图找一个话题,其实在一鸣回家之前她就已经在心里酝酿了无数个话题,可现在它们都躲起来了,她不知道应该先抓住哪一个,小心地交到丈夫面前。一鸣心无旁骛的样子让她内心软弱,哪一个她都无能为力,哪一个都让她难以张开嘴说话。
一鸣吃完两碗饭,玉梅还只扒拉了一半。见丈夫开始收拾碗筷,她不得不加快了咀嚼吞咽的速度。“莫慌。”一鸣突然说。玉梅心里一暖,但仅仅只是一瞬,便暗恨自己不争气,这么平常的两个字值得我为他感动吗?自己为他付出的,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
收拾完毕,一鸣端了一桶热水放到玉梅脚前,弯了腰为她脱袜挽裤腿,然后把她的双脚泡进水里。一鸣沉默着做完这些,进了洗浴间关上门。
玉梅感到一股温热的暖意渗入脚底,漫过脚面,然后一点点爬上膝盖,大腿。她感到后背也开始热了,像在晴朗冬日沐浴正午的阳光。听着洗浴间哗哗哗的水声,玉梅有点失神。医生说,只要坚持腿部的按摩理疗,她就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重新下地行走。百分之六十,这个比例有时真的能鼓起她无穷的信心。就像此刻,腿部温度的上升,让她产生错觉,以为只要轻轻一抬腿,就能想干嘛就干嘛。但事实上,当她决定这样做时,她根本无法指挥双腿,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她。
那场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上午,她第一时间在网上查询到女儿的高考成绩,竟然超过一本录取线三十多分。她激动地捂住胸口,生怕一不留神那颗心会因为太兴奋而弹跳出来。她首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正在云南旅行,听到喜讯的反应比她淡定多了,只是“喔”了一声,然后说已经买好明天返程的机票。
玉梅决定再给丈夫打电话。就在这时闺蜜的电话抢先打了进来。闺蜜说解放路新开了一家西餐厅,手上有两张打折优惠券,约她去尝尝鲜。若是平时,她会一口回绝,她一向不爱吃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扒,也品不出什么情调,可今天不一样啊!十年磨一剑,高考定乾坤。她看到女儿的人生路上鸟语花香,自己这么多年的操劳辛苦换来最大回报,心情好得什么都能应承,吃西餐又何妨。再说,此刻的大喜大悦也要与人尽情分享才是。
玉梅已经看到马路对面的西餐厅了。往来车辆在她面前穿梭,她站在路边左顾右盼,等着横穿马路的机会。车流少了,她开始往对面走,已经走过马路的三分之二。可偏偏她在这时回了一下头,她看见丈夫的车从身后滑了过去,她看见副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看见那个女子伸出手揉捏丈夫的下巴,丈夫仰头哈哈大笑。她愣在原地,脑袋嗡嗡直响。她突然迈开腿,她要追丈夫的车,几乎同时一个黑影撞过来,她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年过去了。半年里,女儿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她经历了抢救、治疗、赔偿一系列痛苦繁琐的过程。回到家里之后,丈夫平时上班,就请来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节假日就由丈夫来履行这些职责,并陪她进行康复理疗。那个女人是谁?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心里,她无数次想拔出来。可是,车祸之后混乱的初期状态,谁都无暇顾及这个问题;现在一切趋于稳定之后,再想去寻那根刺,可瞅来瞅去也找不到借以发力拔除的那个支点。
一鸣洗完澡出来,帮玉梅擦干脚,放下裤腿,套上棉鞋,把她推到卧室。他在客厅收拾,听到卧室电话响,看看墙上挂钟指针,他能肯定是女儿。玉梅母女约好每天这个钟点都要通通话。
一鸣坐进沙发里,习惯性地伸手去茶几上拿烟,突然想起茶几上只有水果,没有烟。女儿离家前给他约定了好几条规矩,必须做到的哪些,严格禁止的哪些,其中就有不准在家里抽烟。女儿对他说,妈妈可怜,在最应该高兴的时候遇到不幸,也许差一点点,自己就再也没有妈妈了,如果爸爸希望我能安心上学,就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女儿很认真地把条条款款写在纸上,让一鸣签上名字,贴在床头。
一鸣剥了一个桔子,慢慢撕掉桔瓣上的白纤维。女儿乖巧懂事,每天晚上的准点问候,应该是玉梅一天当中最快乐的事情。女儿长这么大,他确实没有操太多心,生活学习多数都是玉梅在管理。有时他不由自主地假设,如果女儿知道那场车祸的真正原因,她会怎样看待他这个父亲。会恨他吗?或者鄙视?他不愿意假设,但偏偏每次听到她们母女热烈的电话交谈,看到女儿写在纸上的条条款款,这个念头就怎么也绕不过去了。
那天他在网上查到了女儿的高考成绩,接着接到了妻子电话,也是向他通报结果。妻子很兴奋,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他说有这么夸张吗?妻子说高中三年女儿辛苦我也辛苦,哪像你,公子少爷似的,当然没感觉。话说得婉转,但讽刺的意味很重,他便不再答话。
他内心其实是满满的骄傲,好像立在高山之巅,张开双臂,天地就在怀中。自己读书时从来都是学校的佼佼者,女儿的优秀有后天努力的原因,但不可小觑遗传基因的作用。他给小敏发了信息,小敏几乎秒回复,说下班后不见不散,为他大贺!也为自己大贺!并附了三朵玫瑰一个拥抱。他得意地笑了。
车祸发生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详情,只是从后视镜里看到刚刚经过的路段突然一下子拥堵了,行人车辆都停滞在那里,就像那里有一个吸盘,把他们牢牢吸附在原地动也不动。
出车祸了。他说,并放慢了车速。小敏回头望了望,谁这么倒霉?咱们走吧,不凑这个热闹。
不到五分钟,一鸣的电话响了,玉梅的闺蜜打来的。电话里人声嘈杂,闺蜜的声音惊惶又尖厉,几句话说完,一鸣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找到一个路口停了车,眼睛并不看小敏,直盯着前方对她说:“玉梅被车撞了,很严重,就是刚才出车祸的地方。你先下去吧。”小敏张了张嘴,迟疑着,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玉梅昏迷不醒,女儿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一鸣内心的滋味太复杂,他和玉梅在相同的时间经过相同的地点,他不敢确定玉梅被撞之前是否看到了他和小敏,所以他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情能不能描述成愧疚、不安、恐惧、自责。
当玉梅清醒过来,神智慢慢适应眼前的现实之后,一鸣从她投向自己的眼神里读出了九成内容。玉梅的目光中交织了恨与痛,愤怒与鄙夷,像寒光闪闪的利剑,刺得一鸣后背发凉,感觉不到盛夏的高温。
卧室里,玉梅挂断了电话。听到玉梅喊,一鸣起身走进去。玉梅说,女儿等一会发一个视频给你,发到你微信。然后又说,我想睡了。
一鸣俯身把玉梅抱到床上,帮她脱去棉睡衣,盖好被子,掩上门。
很快,一鸣听到手机响。点开微信,女儿发来一个萌萌的表情。“爸,这是我参加学校新生歌手大赛的视频,不到五分钟,耐心看完喔。看完之后会不会为我骄傲呢?希望爸爸照顾好妈妈,我也会为爸爸而骄傲哒!”
一鸣打开视频。舞台中央站着的是女儿吗?才半年时间,怎么就成熟长大了这么多呢?知性乖巧的样子很像一个明星。谁呢?喔,对了,刘若英。
熟悉的旋律,甜润的歌声,一鸣情不自禁地用手在腿上点着节拍。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一鸣不知道反复听了多少遍女儿的歌。冬夜里,绕梁的歌声总是能使人的思绪百转千回,久久难归。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敏的那一记耳光好像还烙在那里。
“邓一鸣,我等了你三年!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你说等你女儿上了大学,你就兑现对我的承诺,和她离婚。现在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我无话可说。但我最后还想问你,如果她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会履行诺言吗?你会吗?”
会吗?会吗?
一鸣不敢问自己,更不敢为自己回答。也许,有的事,有的人,真的是不敢面对,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忆。
周六是个好天气。阳光很好,一鸣把床上的被褥晾晒到阳台上,然后把轮椅搬到楼下,再上楼把玉梅背下来稳稳地放进轮椅里。他推着玉梅慢慢往康复中心走着,为了玉梅康复的百分之六十的希望,他还要多少次这样走着,他不知道。但不管怎样,医生交待过,女儿叮嘱过,玉梅的这份希望便只能由他来一点点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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