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钟突然“当、当、当、当”敲了四下 ,惊得下边翘着二郎腿正打瞌睡的男人差点摔倒。男人晃了晃脑袋,坐直身体,揉捏了几遍酸涩的睛明穴。不由自主地,又把按太阳穴轮刮眼廓也跟着做了。
再次睁开眼,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心明眼亮。四点刚过,再坐半个小时下班。开车回市区,买菜、烧饭,在老婆六点半到家之前全部搞定。她这次出差前后半个多月,小别胜新婚,从菜市场出来再买束花会更好。男人这样想着,小曲儿就蹦了出来。
“Oh my love my darling ……
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
歌声在目光接触到办公桌上落灰的“专家门诊”三角牌时戛然而止。
“噗……”他憋足气使劲吹去,灰尘应声而起,三角牌却蹦下桌子,掉在地上。男人起身望去,“贾正宗”三个字赫然在上。陡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刚才的好心情就像被戳了洞的气球,迅速瘪了回去。颓然窝回沙发椅里,贾正宗生平第两万一千六百五十二次为名字的艺术哀叹。
“砰砰砰……”敲门声刚落,门就被推开。一个光头圆脑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呦,您可会(睡)醒啦!”说话间,圆鼓鼓的身子也跟着挤了进来。“这儿喝(是)精神科吧?”
这人中等个子,一身青灰色旧运动装里,装着个圆鼓鼓的肚囊。臂展比一般人短,两腕上各戴着五串佛珠,看上去手臂就更短了。这佛珠跟贾正宗今年正月初五去庙里上香时买的那串款式一样。那时香客们争相购买,说是高僧开光,可保富贵平安。贾正宗记得好几十一串呢,看这哥们手上这么多,心里默算了下价格,得——多虔诚啊!
“这儿是心理咨询室!”说着指了指身后,时钟旁边的红底黄字横幅“国家知名心理咨询师长期坐诊”。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以同样的频率从左至右点了十三次头后,从门外面拽进来一个女人。
“就喝(是)这儿!”男人对女人说。女人比男人矮半头,也是圆滚粗壮的体型。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体恤,“正大饲料”四个红字在胸口大起大落。她皮肤白净,脸色略有些憔悴,大大的黑眼圈圈着的眼睛里,写满不情愿。由于不情愿,脸显得格外长。
三拖两拽,两人坐上了办公桌前的椅子。
“你俩谁看?”贾正宗问。
“卡(她)!”男人指向女人,被女人白了一眼后,悻悻地放下手。女人则别过头去,任由贾正宗欣赏她的右耳。
“那,谁先把情况说一下?”贾正宗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
“大户(夫)……”男人又义不容辞地接过话茬,准备站起来详细介绍。刚直起身,拉开椅子,就被脚下的东西硌到了。“原来您姓噶(贾)……”他捡起被贾正宗吹下去的三角牌,以相同频率点了三次头后,挤出满脸褶子道:“喝(失)敬!喝(失)敬!”
听到他的话,女人终于转回头。好奇心作祟,她暂时忘记了把脸拉到最大尺寸。在看了男人手里的三角牌后,终于开口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贾正宗听得最多的一句。“别是个骗子吧?”
十秒钟漫长的沉默后,贾正宗用驾轻就熟的宽厚笑容打破了尴尬。“哈哈哈哈,对我们做心理咨询师的人来说,最欣赏的无疑就是像你们一样有求知精神,喜欢明辨是非的客户了。而且有一说一,有疑问就直接提出来,这很好啊。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沟通的桥梁已经跨过了无谓的寒暄和客套,直接建立起来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也向前迈了最艰难的一步。这一切都得益于女士您刚刚提出的这个问题,这个看似刁难,实则是给我机会自证的问题——提得好!”
贾正宗对女人伸出了左手的大拇指。右手探进抽屉,摸到了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正欲将它们抽出来,却发现右手小指的老毛病又犯了,抖得厉害。只得收回左手,让右手在桌下待命。“来,看看……”
“这是我的毕业证书,美国斯坦福大学心理系本科毕业。来——这是我的执业证书、药剂师证……”贾正宗一边一本接一本地叠上材料,一边暗中观察着二人的反应。女人盯着一堆中英文、红皮绿面儿的证件发懵。男人则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贾正宗把眼珠转至最左边,才勉强用余光打量到,他似乎打开了照相功能。
“当然……”在男人把手机摆上来之前,贾正宗迅速收起了那些证件,放回抽屉。“这是哪儿?这里是鸡鸣县,不是东京巴黎,也不是伦敦纽约,不属于江浙沪,也不靠近北上广。咱能用洋人的那套繁文缛节在大城市跟别人周旋,却不能拿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糊弄自己的老乡。”
“咱们都是鸡鸣人,鸡鸣人别的没啥,就一样——实在!来……”他又掏出另外一打资料,摆到二人面前。“这是我从业十二年来所著的全部论文,让你们实实在在地看到,我这些年来都做过哪些方面的研究……”贾正宗打开文件夹,一页页地在二人面前翻着打印好的论文。他节奏把握得很好,每次都在男人的头还没点下去之前翻页。
“这些呢,并不包括我在校期间发表的……”由于翻得太快,三下五除二就到头了,他只得向前再找补些。“让你们看也不是炫耀,更不是为了坐地起价——相互认识,增进了解而已!”
贾正宗停顿了几秒,两人仍是一副四目茫然状。他把桌上的文件夹收起来,总结道,“其实,这些学术成果总结出来就两句话……”见两人的视线终于聚焦到自己脸上,接着说,“如果大城市里的人有心理问题,十有八九是忙的!没有一个假期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个假期。要是小城镇里的人有心理问题,那八成是闲的!没有收一亩黄豆解决不了的毛病。如果有,那就再加割两亩水稻。”
“鸡(精)辟啊,大户(夫)!”男人激动得站起来紧紧握住贾正宗的左手。“我就喝(说),要喝(是)八月,卡(她)不会哼(生)这病!我们噶(家)有两亩黄豆,三亩会(水)稻。”男人连说带比划完,桌上、手上湿哒哒的,令贾正宗有被他喷了一遍农药般的带入感。
“好好,既然认识完了,咱们来了解了解情况吧!你们谁来讲呢?”贾正宗来回看了看两人,见那男人又耿直脖子,跃跃欲试,忙抢先一步道,“还是女士您自己说吧!”
女人此时已不见来时的模样,满脸崇拜。听得贾正宗让自己讲话,立刻正襟危坐,摆出上课回答老师提问的架势。
“我叫孙春晓,今年三十二岁。两个星期前我一觉醒来,感到自己应该有个女儿。不管我吃还是睡,都在心里操心女儿的事,可是家里人都说没这回事,我压根就没生这么个女儿。”
“我找过家里每一个地方,确实没有女儿存在的影子。可是我心里记得真真儿的,什么时候生,在哪儿生,怎么长大的,都一清二楚。大夫,我总觉得是家里人在骗我!”
“汗(放)屁……”男人听女人这样一说,忍不住又要插嘴。贾正宗连连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你能说清楚吗?”贾正宗问。
“长什么样?……”女人嘴里重复着他的提问,思考了许久,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记得她十五岁,小名叫圆圆。”
圆圆?听到这个名字,贾正宗心里一惊,放在桌下的右手无名指也跟着小指抖起来。他稳了稳心神,说:“十五岁……你今年三十二,那就是十八岁那年生的?”
“对对,我也记得是十八岁那年生的。可是我十八岁那年还在上学,根本不可能跑回家生孩子。我问过当年的同学们,他们都说我从没有中途离开过学校。”女人说。
贾正宗听女人说完,捋了捋头绪,知道当着男人的面,有些话不好问,就转向男人道,“有些情况,我需要单独跟女士了解一下,可不可以……”
“户(不)用!”男人立即打断他的话,“我跟卡(她)同班同还(学),她的情看(况)我盖(再)清楚户(不)过!”男人指了指自己,“第一可(个)男人!”又指了指玻璃窗外,正趴在窗户一角朝里张望的八九岁的小男孩,“第一可(个)孩子!”话虽然漏风,但语气斩钉截铁。
直到这时贾正宗才看到窗外还趴着一个,那一看就是他们家的孩子。圆咕隆咚的脸蛋,红扑扑的。只是鼻子下面那两道快流到上嘴唇的鼻涕,显得特别碍眼。孩子也毫不客气地回视着他。对峙片刻后,挑衅似的,孩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嘴唇。贾正宗直觉胃气上涌,强咽了口口水,狼狈地收回视线。
“家里人都说我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女人接着开口,似乎是为了表示对男人前面言论的认同。“可他偏说我是心理有病,非带我来镇上看心理医生。为这还拔了两颗牙。”女人说着气不过,又白了丈夫一眼。
“咋还拔牙呢?”贾正宗问。
“还不是挂号那女的说,拔两颗牙就送一次心理咨询……”女人还没说完,被男人在下面踢了一脚,由于下脚太重,贾正宗坐在对面都能听见两只鞋子相撞的声音。
“噢……对对,我差点忘了。你们正赶上我们科室的‘年中大优惠,咨询放福利’活动。你看,漂亮的女生运气总不会差!”贾正宗由衷地赞美道。
女人低下头,掩嘴偷笑。男人不耐烦道:“古(主)要喝(是)我,空(崇)尚科华(学),户(不)讲迷信。”贾正宗看着他手腕上一串串佛珠,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你可拉倒吧,你不就是嫌去狗叫镇常塞河边的那个神婆家远吗,把自己说的恁高尚!”女人被大夫夸过后,明显有些飘飘然。
“你……你……老可(子)为你盐(连)拔两颗牙,你……”男人指着女人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别,两位都别激动!”贾正宗伸手安抚住男人,对他竖起大拇指。“您是好男人,百年难得一遇。疼老婆、爱老婆,堪称我辈之典范……”
“哼,可黑(惜)有些人哼(身)在胡(福)中不知胡(福)!”男人重新坐好,暂且把怒气压下。
“您呢……”女人见大夫又点到自己,忙挺直了腰板。迫于刚才的教训,贾正宗夸她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呃……这病是看还是不看了?”
“看,看!”男人和女人异口同声道。
贾正宗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喷雾,对着女人的头四周一通猛喷,直到她的头发上沾上一层细密的水汽。又从衬衣里取出怀表,“看着上面的指针!”他指示女人,“什么都不要想,在心里默念‘我没有女儿’十遍!来,听我数1、2、3……10!”数完十个数,贾正宗迅速收起怀表。“好了,今天什么都不要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看情况,下周一再来复诊!”
2
下班前被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耽误了不少功夫,加上自己右手的两个手指还没恢复正常,车开得很慢。贾正宗回到市区的时间比平常晚了近半个小时。
T城市区的房子是老婆钱朵的婚前财产,而贾正宗结婚前是个三无老男孩。他大专毕业后就和好哥们李兴来T城闯荡。李兴长得贼眉鼠眼,却极有女人缘。来这儿不到一年,就跟城郊鸡鸣镇镇长的女儿好上了。婚后,由老丈人出资,在鸡鸣镇开了一家牙科诊所。
他为人仗义,自己披上黄袍成了驸马,成家立业两手抓,就总想拉好兄弟一把。由于贾正宗对牙科一窍不通,医学方面唯一有涉猎的,就是看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于是,李兴就硬生生地在八十坪的牙科诊所里,为贾正宗辟出一间心理咨询室。
证件、论文虽然是假的,可贾正宗为了鸡鸣镇的父老乡亲的心理健康殚精竭虑的精神却是真的。偶尔有老乡因为养了多年的老母猪突然病逝而郁郁寡欢,或是有大汉因为喷错农药损失惨重而日渐消瘦,都是贾正宗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使他们看到生活的希望,重拾开创新事业的信心。
不过自从结婚后,贾正宗就很少来鸡鸣镇坐诊了。钱朵不喜欢这种弄虚作假的勾当,况且还有点狗仗人势的嫌疑。她是这座城市的精英,和贾正宗、李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身为名牌大学硕士研究生的钱朵是T城本地人,毕业后回到T城,选择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投资公司。工作八年,她把全部身心和精力都投入到公司的发展上。当她用青春和热血把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与公司齐头并进,无往不利的时候,三十岁的门槛已匆匆迈过。按照她对自己的精确规划,是时候开启下一段人生了。
两人在婚恋网站相识,认识不到两个月就办了结婚手续。并不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而是因为女方的工作太忙,半年内只能在那个时间点抽出一天结婚。钱朵本人对网站匹配的这个人没作任何感情考量,见过两次面后说,既然条件都合适,能在她有空的时候结婚就行。
贾正宗就更简单了,他的资料被李兴在网站挂了六年,从来都无人问津。长相上的八十分被能力、身家一中和,低于及格线太多太多,自己又没有采取主动的觉悟,长年坐着冷板凳。相信对方不管是钱朵还是别的谁,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没的选。
结婚后,贾正宗才对钱朵的女强人特质有了切身体会。他渐渐发现,要在婚姻中找到存在感,自己只能向贤内助的方向发展。
车开到小区楼下停好,右手已在不知不觉中恢复过来。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离钱朵到家还剩五十分钟,不禁加快了脚步。
“啊!”忽然一声尖叫,贾正宗连忙停下。看到自己拎着的装着长长丝瓜的方便袋,碰倒了一个小女孩。
“你没事吧,小妹妹?”贾正宗忙回头去扶她。这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模样,以前似乎经常在小区里看见她跟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妇走在一起。
小女孩任由他搀着,轻轻地摇头,怯生生地盯着贾正宗看。“谢谢叔叔!”她很有礼貌地道谢,又朝贾正宗脑后打招呼,“姐姐好!”
姐姐?贾正宗回头张望,并没有可被她称为姐姐人在。“姐姐在哪儿?”他不禁问。
“就在你背上啊!”小女孩扑闪着大眼睛看他,一脸无辜。
意识到中了小孩的恶作剧,贾正宗板起面孔,假装生气道:“小朋友说谎话,长大会不漂亮哦!”
“就像你背上的姐姐一样?”小女孩天真地追问,“她是因为说谎才把脸弄丢的吗?”
“一点都不好笑!”被一个小孩说得后背发凉,自觉颜面扫地,又不好表现出来,丢下一句话后悻悻离开。庆幸自己没有孩子。
钱朵进门的时候,贾正宗正在烧她最爱吃的丝瓜扇贝。“这道菜还是你做的最好吃,就连外面的大厨都鞭长莫及!”钱朵今天心情不错,在北京的案子谈得很成功。这个让公司的好几个男高管都无功而返的项目,又一次证明了她的实力。
就像新员工受到领导的赏识,千里马被伯乐骑在胯下一样,贾正宗也不能免俗地昂起了骄傲的头颅。这道菜他潜心研究了三年。海鲜类食材的烹饪在于掌握火候,越嫩味道越鲜美。扇贝一熟,就要立即出锅,多耽误一秒都会影响口感。各种成色的扇贝,由生到熟的那个最难把握的点,没谁能比他摸得更准。倒不是天赋异禀,只是贾正宗觉得,在自己庸碌的一生中,总要有一件能做到极致的事。
吃饭的时候钱朵说,老板许诺她一个可以随时兑现的长假作为褒奖,“有了长假,做点什么好呢?”钱朵问得漫不经心,“不要说出国旅游哦,我这辈子的长假屈指可数,必须好好利用起来,完成点有意义的大事才行。”
钱朵的长相算不上漂亮,是那种妆前妆后差别很大的女人。就好比刚才的问题,要是穿着家居装素颜的女人说出来,会有一种老夫老妻、家长里短唠嗑的亲切感。可像现在,从一身职业装、妆容精致的钱朵嘴里说出来,贾正宗只能联想到准备给员工下套的腹黑老板。
贾正宗作冥思状,冥思了一会儿笑出声。
“笑什么?”钱朵问,她放下筷子,双手托腮。
“想起今天尽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来咨询的一个病人,带了个八九岁的儿子。”贾正宗用手在指着嘴唇,“鼻涕一直留到这儿,然后……”他学着那孩子的样子,伸出舌头,从左舔到右。
钱朵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扔给他一团面纸,嗔怪道:“恶不恶心,吃着饭呢!”
“回到小区里又遇到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看着只有五六岁,天真无邪的,居然阴测测地说鬼话吓我……”直到现在想来,他还觉得瘆得慌,“还好咱俩没孩子,不然多糟心!”
钱朵敛起笑容,耸了耸肩膀。重新提起筷子吃饭。“你又去李兴那个牙科诊所了?”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责备。
“是啊,解解闷……”贾正宗挠挠头,有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感。“我……还挺喜欢那种帮别人祛除心病的感觉的。”
“那你自己的心病呢?”钱朵看着贾正宗的右手。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把它抬起来翻看。虽然此刻毫无异样,但就在两个小时前,它的两根小手指还不停地颤抖。那种失控的无力感,直到现在还未消散。“它是什么?”钱朵问,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贾正宗的眼睛。
她的眼神有一种天然的威慑力,贾正宗能想象下属或对手在这样虎视眈眈的目光里溃不成军的情景。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曾在母亲那里领教过这样的眼神,只有一次。
那时母亲就是这样看着还是个小不点的贾正宗,“手上拿的是什么?交出来!”贾正宗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和现在如出一辙。他不能把别在背后的手伸出去,里面攥着他刚从父亲口袋里偷来的十块钱,那是他心里不能向别人公开的阴影。
他不停地后退,直到退到放书包的桌子前,悄悄从里面拿出早前放在那里的一张卡片。在母亲再次伸手的时候,把贺卡交给了她。告诉她,那是为她准备的生日惊喜。一场灾难瞬间反转,成了温馨感人的喜剧。
当母亲看到鬼鬼祟祟的他时想必已经猜到他手里是什么了,只是那个事实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愿意面对,所以她选择了忽略儿子拙劣的演技。其实女人大都这样,她们想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真相和她们想要的一样。
避开钱朵的目光,贾正宗亦庄亦谐地道:“我的心病,不就写在脸上嘛——娶了个优秀的老婆,知道自己配不上她,觉得窝囊呗!”
钱朵若有所思地点头,沉默着吃完最后一口饭。缓缓开口,“如果你真这样想,喏……”她指了指盘子里所剩无几的那道丝瓜扇贝。“这道菜呢,荤素搭配,一重一轻,味道刚刚好。扇贝和丝瓜味道功效互补,各有千秋,在我眼里他们不分高低。”
“可它和鲍鱼一起烧更美味,档次更高。”贾正宗说。
“鲍鱼是更好,可一旦和鲍鱼烧成一锅,扇贝就失去自身的价值,毫无自我可言了。”
自我……确实是主菜最在意的东西。贾正宗点头赞同。“可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告白呢!”他抹着满脸志得意满的坏笑,“作为一根很久没有和扇贝小姐翻炒的丝瓜,我现在可以去洗干净剥皮了吗?”钱朵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警报解除了。
在贾正宗的认识里,婚姻分两种:一种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这样的婚姻不牢固,因为爱情本身就最不可靠。另一种就是他和钱朵这样,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
从相识时的各项条件筛选匹配,到婚后的进可携手生活相敬如宾,退可互不干涉自留本心。他们为婚姻找到了可以永久保命的法宝——平衡。他要做的,就是一直保持这样的平衡,避免任何不确定的因素来破坏它,尤其是爱情。
话虽如此,但当钱朵对着丝瓜扇贝说出那番话时,他还是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流淌,仿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干劲十足。
那股在贾正宗身上盘桓的暖流在第二天早上,听见钱朵的一句话后,就突然停止了,而且渐渐转凉,到让他瑟瑟发抖。
“快去看看,女儿起床了没有!”睡得迷迷糊糊的钱朵对坐在床沿穿衣服的贾正宗说。
“老婆,你刚刚说什么?”贾正宗轻轻摇醒她,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梦话。
“我们的孩子,她该去上学了。昨天刚迟到一次,今天不能再迟到了。”钱朵揉揉朦胧的睡眼,坐了起来,又清清楚楚地叮嘱了一遍。
“孩……孩子?”贾正宗提着裤子愣在原地,脑子“轰”一下炸开。昨天傍晚那个看病的女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两个星期前我一觉醒来,感到自己应该有个女儿……可是家里人都说没这回事,我压根就没生这么个女儿。”小区里碰到的小女孩骇人的无辜眼神也再次浮现,“就在你背上啊!”
他咽了几口口水,颤巍巍地问,“十……十五了?”
“是呀!……最关键的一年,不能让她再迟到!”钱朵皱了眉,她一向有起床气。
站在原地几分钟不能动弹,外面天已大亮,但恐惧如同一张黑色的大网把贾正宗紧紧罩在里面。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却怎么也迈不动腿,说不出话。直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右手的颤动,才稍微找回点意识。“噢,知……知道了……那,你再睡一会儿……”
跌跌撞撞地跑到客厅,几乎翻遍每个抽屉,才在角落里找出正月初五去庙里上香时买的那串佛珠。不管有没有用,先试了再说。回到房间,看到钱朵又睡熟了。贾正宗远远地盯着熟睡中的她看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越是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心就跳得越快。挣扎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靠过去,轻轻地颤抖着把佛珠套在了钱朵的手腕上。
直到离开家去了公司,钱朵都没再提过孩子的事。贾正宗不确定那串佛珠有没有起作用,在忐忑中熬到下午,估摸着过了午饭时间,拨通了钱朵的电话。“你在说什么啊?我现在很忙,没空跟你开玩笑!”贾正宗试探性地说出早上的事后,钱朵这样回答。他舒了口气,看来佛珠奏效了。
挂断电话,贾正宗没有轻松多久就陷入了另一波更大的恐惧中。如果说真是那个不干净的东西,而佛珠起了作用,她没办法继续缠着钱朵,那她会在哪儿呢?贾正宗坐不住了,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就像早上一样,越是看不出什么,越是不安。
活了三十几年,以前这些情节只会在电影或是小说里出现,没想到现在却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贾正宗自认是受过高等教育,崇尚唯物主义论的人,可是后背越来越沉重的痛感让他如坐针毡。想来罪魁祸首就是昨天那对夫妻,如果他们不来找他看病,他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他的世界观也不会被轻易颠覆。可是他们尚可以相信科学,找心理医生看病。而作为心理医生,给他们看病的他,该去找谁呢?
3
狗叫镇和鸡鸣镇,一个在T城市区的东北方向,一个在西北,距离相差无几。从导航里搜索到常塞河,沿河边转了好几圈,问了三次路后,才在一片人工种植的桑树林的最里面,找到神婆住的房子。
这是一座老旧的八十年代红砖瓦房,即使在农村,现在也很少见了。远远看去,这独门独户的房子笼罩在一片烟雾里,大白天都让人瘆得慌。走到近前,一眼便看见门前缸口粗的大香炉,里面整捆整捆地燃着各种香料,那烟雾想必就来自这里。
正屋门口放着一排塑料小凳子,跟商场里的饭店门口等着排号叫餐的,用的是同一种款式。时至傍晚,小凳子上空空如也,贾正宗莫名紧张,里面该不会打烊了吧。
一脚踏入门槛,视线变得异常昏暗,“请问你们下班了吗?”贾正宗弱弱地问,正屋里地上堆满了各种香烛纸钱,看不到人影。
“往里面走,在西房!”一个声音陡然响起,阴沉沙哑。贾正宗强压着心里的惊惶,按着指示往西走,掀开绣着莲花的门帘,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面袭来。里面雾气腾腾 ,什么都看不清,能见度只能到自己的鼻子。
“你辛苦啦!”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离贾正宗不足三米。
“还好……还好……”贾正宗答道。
“没说你!说你背上的那位!”
被这一说,贾正宗只觉得两腿发软,直往下瘫。身后一阵响动,腿后面似乎有人推过来一把椅子,贾正宗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我,我……果然……我……”贾正宗想把情况简单介绍一下,可是嘴巴实在不听使唤。他的右手又犯病了,这次五个手指都抖起来,为了不让人察觉,他把手塞进口袋里。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听我说……她是你的一段孽债!找你找了整整十五年,可是够辛苦啊!”那个声音又再响起,每说一句都让贾正宗浑身冒凉气。
孽债?贾正宗身体不能动弹,但意识还算清醒。脑海里不断回忆昨天下午以来发生的事,那个叫孙春晓的胖女人说过一个名字,圆圆?孽债?十五年?难道是顾鸢?
“想起来了吗?”像是能看到他的心理活动,那个声音又再响起。“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话呢?找了你十五年,她也不容易呢!”
“是……顾……顾鸢吗?”他努力控制自己战栗的舌头发出一点声音。
“正宗哥哥……”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贾正宗猛然回过头,可除了一片烟雾,就只能看见自己挺拔的鼻子。
“你……你真是……顾鸢?”这声音尖得没有生气,不是贾正宗印象中的顾鸢,甚至都不像人的声音。对了!这本来就不是人的声音!“……真的是你?”
“正宗哥哥,我走过很多地方,依附过很多人的身体,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好在我挺过来了,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我太高兴了,可是你长大了那么多,而我……”
“……真的是你!”
“正宗哥哥,你还记得,我在西亭拉着你的小手指过独木桥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贾正宗当然记得,只是这些在他心里埋藏得太久,久到翻出来都会连着血肉。
“正宗哥哥?”那个声音又在脑后响起,贾正宗仿佛看见那个扎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纯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满脸期待地呼唤着自己。
“记……记得,我说我会一直保护你!”
“你上初二的第一天晚上,偷偷亲我的脸,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贾正宗的颤栗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抽泣。“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在树林等你。”尖细的声音变得幽怨。“我被你的傻舅舅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我去晚了!”说完这句贾正宗泣不成声。“雕人像送……送给你……一看时间,我去……的时候,晚了,就只有他在……”他捂着脸,右手像通上了电似的疯狂颤抖。鼻涕眼泪混着被他擦满整张脸,清洁着这副紧绷了十五年的皮囊。
贾正宗稍微平复了一下,又哽咽着继续,“我没找到你……大家都没有找到……呜……直到发现你……”又一次泣不成声,又是几分钟的平复。“我去打了他……要把他拉去派出所……为你报仇!可是……他们一屋子的人跪下来求我……我妈……外公外婆……他们说他不过是个傻子,说怎么打他都行……就是别……”
“然后,你就妥协了?”尖细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妈用自杀逼我……”贾正宗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不再捂着脸,任由鼻涕从嘴角划过,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再没回去过……”
“然后你就心安理得地工作、结婚,渐渐忘了这件事?”后背的声音里听见哭腔。
贾正宗抬起自己的右手,像昨天晚上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从来没有忘……这只手,再也不能像牵你一样,牵起别的人。再也拿不起刻刀……”
“可是你娶了别的女人,你……爱她吗?”她哭了起来。
“我……我没有爱人的能力。这半辈子都活在对你的愧疚里,我没资格……”
“愧疚……?我要你的愧疚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那声音崩溃痛苦,越来越刺耳。
这时一直在迷雾中沉默的另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快,趁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坐好!”贾正宗不明所以,乖乖坐直。“我来念咒,你跟着念,她就再也害不了人了!”
“害不了人?那她会怎么样?”贾正宗问。
“去她该去的地方,阴魂不散在人间逗留这么多年,不会有好结果的!来,我要开始了……”
“不!不行……”贾正宗急忙站起来,像盲人一样朝迷雾中伸出手。“她没有害人!你不能这样做!”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让她消失吗?人鬼殊途,她有她的路要走!”
“不,不,我不看了,我不能让她消失!”贾正宗茫然地转过身,已然没了方向感,不记得刚才是从哪儿进来的。摸索着向右走了两步,却被一张桌子绊倒。
“没用的,她不消失就会分走你的元气,你会越来越萎靡不振,到时候消失的就是你!”
“……那要怎么办?”贾正宗颓然坐在地上,十五年前自己错失了顾鸢,已经为此内疚了半生。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神仙……神仙姐姐!求求您了,您一定有办法可以帮我们,我给您磕头!”此时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五年制大专的科学教育和悉心培养,无比虔诚地拜倒在地。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都随之静止。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贾正宗永远也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陷入这样诡异的氛围。面前不知是坐还是躺着一个神婆,背后还背着一个跟自己纠缠不清,正在歇斯底里哭叫的的女鬼,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除非……”对方终于开口了,贾正宗连忙提起精神,知道已有了对策。“除非给她一个肉身……”
“怎么个给法?只要不犯法,我都听您的!”贾正宗连忙赌咒发誓。
“犯法倒不需要,就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愿意为你怀孕的女人。”
“怀孕?”
“对!在胎儿成形前,她可以依附在那个女人身上,获得重生!只是……”对方欲言又止。
听到只是,贾正宗就想学电视剧里的台词接一句,您但说无妨。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这样来活跃气氛,可看看眼下这情景,他不敢造次。只得耐心听对方说完。
“只是,为游魂托生跟一般受孕不同,会更辛苦,更凶险。怕没有哪个女人肯为你这样做。”
生孩子,是贾正宗前三十几年里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自己背负着精神枷锁度日,对自己负责都很困难,何况面对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有时钱朵有意无意地提起,也会被他悄悄化解。可是现在,为了顾鸢,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让顾鸢在钱朵身上托生,不但遂了钱朵的心意,也能让顾鸢重生,弥补自己十五年前造成的伤害,想来,是个三全齐美的事。
“有!这个没有问题!”经过一番思虑,贾正宗信心满满。
“什么女人愿意为了你冒这么大风险,又不在意你和那个女鬼之间的过去?”
“我……我可以不告诉她这些事。她本就想要孩子的。”
“那对人家也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这是我欠她的,我会用后半辈子去还。”
“哈哈哈,你为一个女人歉疚了前半生,又准备为另一个女人歉疚后半生。该说你是痴情呢,还是滑稽?”
“我没得选!”贾正宗喃喃自语。
背上的女人还在放肆尖叫,烟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又似乎什么都看清了。
4
“他这么做,你心里就不膈应?”老人抚摸着女人的孕肚,眼里满是怜爱。
“这世上有不自私的男人吗?”女人的目光一直朝着窗外。那里有一片矮桑树林。雨后初晴,一片片墨绿色的桑叶,在和煦的阳光里尽情吸收着天地精华。“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的,他刚刚好!”
老人抽出手来覆在女人的手上,说:“日子过的就是个交心,这样的男人我怕你以后会吃亏!”
女人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肚子上,仿佛能隔着肚皮和肚子里的宝宝对视一般,宠溺地笑着。“我有能力有胆量,破得了最复杂的密码,算得准最难测的人心,我不天真,没幻想,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男人能让我吃亏了!放心吧,姨婆!”
老人摇头微笑,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个孩子这样的夫妻间最平常的事,还要绕这么个大圈子呢?”
“因为制定缜密的计划,在预定的时间内达成目标是我的一贯作风,而且我不喜欢输。”女人的目光坚定,却也柔和。预产期临近,她已经很久没有化妆了。
“在我看来,两个人能在一起生活这么久,至少有一个是放了真心在里面的。”
“真心?他的真心留在了西亭的独木桥上了……”她笑着说,用讨论晴好天气般的语气。
“那你的呢?”
“我的……”女人思索了片刻,随即摇摇头赶走了这个不和时宜的念头,“谈真心太奢侈,我没那么多时间!”说完连忙起身告辞,她是真的很忙。
老人看着女人挺着肚子走出屋子,汽车引擎响起,然后渐行渐远,直至归于宁静。
尾声
妇产科门口,男人焦急地等待着。老婆的这一胎对他太重要,以至于他比产妇更紧张不安。
“贾正宗,出来了。恭喜你,母子平安!”护士开了门,抱着孩子在门口报喜。
“咦?大夫,这怎么是个男孩?”抱来孩子看过之后,男人困惑不已。“不对啊,护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夫……”
男人的声音在妇产科门口回荡。不知哪个急脾气的护士按捺不住,喊到:“别吵了!生男生女都一样!没想到现在的男人,重女轻男的思想这么严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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