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你们是不是没事找事?那就来啊!你们算个屁!我怕你们不成?”
“你们把我们家浇田的水全引给自己,你们还有理了?”
“有屁别乱放啊,告你们诽谤!”
“我们家田在你们家上头,怎么你们家田里都是水,我们家的这么干?”
“关我们屁事?不服吗,打啊,谁怕谁?”
“没要跟你们打架,该是谁家的水就给谁家——”
“干什么啊干什么?——怎么还打人!”
“打的就是你个死老头子,屁话一堆,没事找事!来啊,我就站在这,你打回来啊!”
“你!——”
“诶——”
被叫做“死老头子”的中年男人匆忙拦住了一旁作势要还手的大儿子。
“别跟这女的一般见识。”
“爸,她扇你巴掌,她——”
“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来,朝这上面打,来。”
对面的女人戴着两看起来就很劣质的“珍珠”耳环,随着伸过来的硕大的脸盘子一同颤抖。
大儿子气不过,但他向来听话,被父亲拦着,他不敢真动手,只得拼尽全力,在向来斯文的脸上挤出凶狠的表情。
见状,那女人更加嚣张,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双手叉腰,扭着屁股,白了“死老头子”和“没用的儿子”几眼,转头看看身后的自家人,即刻又转了回来。
女人穿着双干净的白鞋子,穿一条大红裙子——手臂的肉在晃动,肚子上的一大坨肉全给裙子束缚住了,难以动弹——一头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不知上边喷了什么,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女人是外地嫁过来的,当时人特别瘦,双颊凹陷,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尖酸刻薄。嫁的这户人家在当地“赫赫有名”,有钱,且爱欺负人。她嫁过来没多久就“圆”了,生了孩子之后更是胖得当称全村之首,再往后,就完全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她还总觉得自己特好看,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乡间小道上,殊不知,多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还有人说,“如果我家养的猪能长得像她这么肥,必定能卖出不少钱”。
然而当着她的面,这些人再不济也是不去搭理,可从来不敢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村里头每家每户都分配了田地,按人头分;每家每户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水源,用以田地浇水。偏偏那胖女人家里人丁兴旺,分的田地多,水又不够用,就把上方的田地的水全给引到自己家去。
上方田地的主人家发现了必然生气。不过这家人寻思着,既然是对方的错,那么讲讲理,对方总该能承认错误,把水还给自家吧;就是不肯认错,把水还回来了也就算了。谁知道对方如此蛮横不讲理,不仅恶语相向,而且动手打人!原先总听说胖女人家到处欺负人,今天可算是亲眼见到了。
“把该是我们家的水还回来,一切就此作罢。”
中年男人把大儿子往自己身后按。他自个的脸上还有点儿巴掌留下的红印。
胖女人看着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是不屑,接着又作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环顾四周。
“你说作罢就作罢?你的话算个屁?你们家说水被我们家引走了,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们家水管不出水,你们家的出水量明显比谁家都大,你跟我们要证据?”
中年男人的大儿子旁边的小儿子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我家出水量就是大啊,你跟上天说呗,我们可天天跟上天保佑水管出水量大点,这不,愿望实现了。你们家出不来水,要不也去保佑保佑?”
胖女人的儿子长得和胖女人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尖酸刻薄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欺人太甚了!”
“那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瞬间升腾起剑拔弩张的气氛来,这家人瞪着那家人,那家人频频翻白眼。
“我们找管田地的说理去!还真以为你们家无法无天了?这个村归你们家管了?有点臭钱——怎么来的你们心里自清楚!”
“去啊。去呗。”
胖女人的女儿毫不在意地理着头发。
胖女人家显然没料想这家的大儿子真动身打算去把管田地的叫来说理,一下子表情全变了。胖女人的丈夫秃头,赤裸着肩膀、顶着大啤酒肚,冲过去就把挨欺负的那家人的大儿子往回拉,把他拉得踉跄了好几下,要不是被自己的弟弟接住,他必是要摔到地上的。
烈日之下,黄土地干涸得开裂,且很滚烫,只有他们站着的大树底下的这块地,还没分崩离析。
“干嘛呢?啊?干嘛?”
小儿子推了秃头一把,力气不大,那秃头本该岿然不动才对,这会却怪异得像被什么神力推着似的不受控制地往后倒,胖女人连连尖叫着要去扶他,却被他的身体带着就要一起倒下去。
“打人啦!你们居然敢打人!”
“真的是胡说八道!疯女人!”
“骂谁呢?骂谁呢!”
“疯女人”一把推开秃头,面目狰狞地冲向中年男人的老婆——立在一旁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的中年女人,手已经挥舞了起来。分明刚刚说这话的是中年男人的小儿子,这胖女人眼瞅着自己打不过他,就动手去打他的母亲。
中年女人没能反应过来,常年干活、家里又穷,身材瘦削,反应过来之后,也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胖女人的进攻,三两下两家人就推搡到了一起,说是推搡,不过是胖女人家人在疯狂进攻,而中年男人家在拼命防守罢了。
突然,一个男人发出了惨叫声,“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是谁?
所有人看向惨叫声的来源,只见中年男人的大儿子的脸上和身上都被泼了不知名的液体,像烈日一样滚烫、具有腐蚀性,他的母亲的袖子上不过沾上了一些,袖子立刻就蜷缩成一团。
“谁干的!啊——”
中年女人发出更凄厉的声音。胖女人家面面相觑,脸上难得露出害怕的神情。胖女人的儿子随手把一个小容器扔在地上,“嘭当”两声,停在一旁。
中年男人家乱作一团,没人有闲心再去管胖女人一家,只赶紧把大儿子拉到田里水管前用清水拼命冲洗,又央求着前来帮忙的一户有运送猪肉的货车的人家,拜托他帮忙把大儿子送去医院,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都跟去了,剩下的人揣着悬着的心回了家。胖女人一家人也慌忙离开,没忘记把儿子丢在地上的容器一同带走。
二
烧伤面积不大,处理得也及时,很快就处理好,拿了药回了家。
家里焦急等待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随即又想起来胖女人家——
小儿子气愤地问父亲:“爸,现在怎么办?”
“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必须向他们要个说法!”
不过在讨说法之前,先把大儿子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再说。
结果说法还没去要上,先等来了称是来处理暴力斗殴事件的人员。
那些人员穿着统一的制度,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上来便是一句:“我们接到报案,你们涉嫌‘故意伤人’。”
“什么?”
中年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说,你们涉嫌‘故、意、伤、人’。”
那人特地把“故意伤人”四个字说得很重。
“我们故意伤人?我们伤了谁?”
“李秀枝。”
他说的正是胖女人。
“不可能!要说故意伤人,她儿子才犯了这条罪!你们自己看,我大儿子,这脸上、前胸还有被硫酸烧伤留下的痕迹!”
他看了看中年男人,又看了看男人儿子的伤疤,再看了看围在一旁的其他人。
突然,他不耐烦地示意旁边的人把围着的人疏散开,眼朝天,轻飘飘地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伤是李秀枝的儿子造成的?”
“证据……证据……有证人啊!其他村民还都看着,他儿子当时把装硫酸的瓶子往地上扔了……
“再说,你们讲证据,那李秀枝哪里受伤了?她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弄的?”
“你们7月13号那天发生了争执,这件事是否属实?”
“是。”
“那不就对了。李秀枝本人当天前来我们那边拍照验伤,她的手指头骨折,此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还有其他……我就不便告知了。李秀枝本人称,这些伤是争执之时,被你的老婆打出来的。”
“她!她!她!——她完全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她!——”
中年男人捂住胸口,几乎直不起来身子。他胡乱推开要去扶他的手,自己撑着一旁的木头做成的长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打人!是李秀枝先动手打我,我都没有还手,我只是挡着不让她打我!”
“对啊,我妈不可能打人的,就算打,你们看看李秀枝那庞大的身躯,再看看我妈……我妈根本不可能把她打成这样!”
“就是!你们别相信李秀枝,她一张嘴天天到处胡说!”
“就是!……”
“行了。
“行了!
“我说行了!
“你们说李秀枝先动手的,你们有证据吗?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我们凭什么信你们的话?李秀枝可是有照片为证,而且也有村民证明,你们7月13号当天将近中午的时间确确实实发生了一场争执,并且动手打了起来。
“现在——”
中年男人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然而还没开口就被那人止住了——
“你们只要知道,李秀枝家愿意与你们进行调解,只需要你们签个字,赔点钱,当然,他们哪里伤了你们的,也给你们赔点钱,互相和解,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之前所有事都会过去。”
中年男人准备说点什么,又被打住——
“你们最好考虑清楚了再说。要知道,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李秀枝有确切的证据;打官司你们没那个钱,李秀枝家里有的是钱;你们家就这几个人,她家里的人比你们家多不说,人家一家混哪的,你们总不会不清楚吧?随便能叫出一些人来,闹得你们家个鸡犬不宁,想想,你们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就这么说吧,和解了,你们家以后的田他们是碰也不去碰,你们家浇田的水,上天会还给你们。顺带说一句,李秀枝的女儿的男人是谁,你们也该知道吧?”
中年男人陷入了沉默。
中年女人面色枯黄,脸上有泪水落下来。她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木凳子上。
“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你们怎么也向着他们家?你们……”
小儿子还没说完,就被大儿子拉住了。
那些人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我们过几天再来”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
“你为什么拦我?”
“爸没发话,你也别乱说话。”他扭头看着父亲,“爸,我们该怎么办?”
他口中的“爸”,一下子仿佛老了许多岁,佝偻着身躯,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苍老的音调。
“还能怎么办……我们拿什么跟他们对抗……人家哪哪都有‘人’……”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哥受伤那么重,连连惨叫,就这么算了吗?还有爸您,您被扇了巴掌,也这么算了?妈被那疯女人打,也都算了?”
“那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中年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小儿子。
中年女人掩面痛哭,呜咽声环绕在她的周围。
小儿子霎时间像被人捏住了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就这样吧。我们只能选择和解。”
中年男人浸满歉疚的苦水的双眼深深地看着并不直视他的大儿子。
他把大儿子脸上、胸前的伤一点点地看过去。最后,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几天后,那些人果然又来了,李秀枝一家人以及起争执那天并未出现的她女儿的男人也来了。
和解。签字画押。赔钱。
很快结束了一切。
李秀枝一家人万分窃喜,匆匆离开。
那几个人带着材料悠然自得地走了。
中年男人一家始终心情沉重,然而无可奈何。
一切似乎就此画上了句号。
三
“怎么回事?”
“我想问你们当初到底怎么回事?那会我已经出嫁,什么也不清楚,就听你们说过有那么一件事——你们不是说那件事处理得清清楚楚,双方谈成和解了吗?”
“对啊……签字画押,各自都赔了钱,是和解了啊!”
“你确定吗!”
“确定……就是和解了!后来也都没什么事,他们没来找事,我们也不会去搭理他们……”
“那为什么妈被记了一笔这么重的!”
“你说什么?”
“影响特别大!”
“怎么回事?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我的耳朵嗡嗡的——
“不是当初说好和解了吗?不是……
为什么记了这么大一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要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删掉?
不可能删掉吗?
明明是他们不讲理啊!明明是他们!是他们!
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啊?可能都快二十年了吧?
我们竟都不知……不知……
真就是——
毫无办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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