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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在南宋北宋之间的这个女人

夹在南宋北宋之间的这个女人

作者: 蒲攀 | 来源:发表于2018-08-06 00:46 被阅读53次

    (原文刊载于《散文天地》)

    瘦瘦的月亮,就这样照着这一地的清泉。

    八百多年的烟云怎能模糊了她的容颜?这个夹在北宋南宋之间的女子,竟在当下这个月瘦泉绽的夜晚,如此地生动着。月色泉影里,轻轻地,仿佛有她的魂魄,还在徘徊复徘徊。

    她是在独自思乡的煎熬中辞世的。这种独自的思乡,煎熬了她二十多年。一番番的风,一番番的雨,在她苍老的心上咬出着斑驳的伤痕。当然还有如泣的蛩鸣和一下下捣衣的砧声,再把这斑驳的伤痕撕扯得血肉模糊。而一声一声无情的滴漏,更是拉长了无眠的夜,让她清醒在锐利的苦痛里,思乡的情绪也就越发地如这泉水一样诉吟不已了。也许,让她能够在这种漫长而又无望的苦刑中活下去的惟一支撑,就是这片甘醇而又从不枯竭的泉水。

    因为就是这片泉水印证着她曾经有过的幸福。那是可以对于爱情自由向往的少年时代,那是与所爱的人赵明诚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青年时代。

    归来堂的茶香是与明亮的笑声一起,在这乡间的泉边盛开的。屋内身边,尽是两人竭其所有换来的金石书画。把玩展阅自不必说,当然还会有校勘、整理与题签。最为欢乐的时刻,还是以打赌的胜负决定喝茶先后的游戏。随意说起一件事,便指着堆积的书史,让她说出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金石录后序》)。常常是连连被她言中,那茶也便会喝了又喝,竟至兴奋忘情地大笑着,将茶杯连同茶水一起倾覆在怀中。

    虽然家族因为朝廷的政治斗争而正被残酷地打压,可是她却沉没于自己的幸福之中。这是一个女人的幸福,没有任何奢望,更是与世无争,只需要爱人的陪伴。幸福是这样的刻骨铭心,以至于在她潦倒得亲人、财产连同健康全都一无所有的晚年,还在一遍遍地忆起那个倾覆的茶杯,并死死地抱着归来堂时的那个念想:能与丈夫默默无闻地老死于这个泉边的乡间该有多好!

    可是国破的时分,一个幸福的女子怎能不跌入悲剧的深渊?她所曾经的幸福与欢乐,似乎只是为了加重、凸显这种悲剧的深切与沉重。

    夹在南宋北宋之间的这个女人

    这是连星月也被窒息的黑夜,只有这些清泉会在浓稠的黑暗里独自开放,睁着清清亮亮的眼睛,为这方土地留下不涸的光明。即使在冰天雪地、连人的心都冷酷成冰块的日子,这些泉水也会汩汩地涌着淌着,让那丝丝缕缕的暖意藤蔓般萌生了。

    但是连这点光明与温暖,也与这个夹在北宋南宋之间的女子完全无关。在时骤时疏的金兵铁蹄的擂击声里,那样爱着的丈夫在她四十六岁的时候猝然病逝,连一心依赖的皇帝也逃得追不到踪影。真是靠山山倒,倚墙墙塌,无依无靠的女子,独自惶恐在破碎的山河之中。

    惶恐中,她也紧紧地守着与丈夫一起收藏着的金石书画——那里有着丈夫的体温手泽和曾经的快活时光,当然还有着那只倾覆在怀中的盛满着笑声的茶杯。

    再是紧紧地守护,一双女人的手,又怎能守护得住?先是故乡中排满了十来间房屋的书册全部被金人付之一炬;继而,南奔时“连舻渡江”的两万卷书和两千卷金石刻,也在金人所占的洪州基本散为云烟。就在她为紧紧守护的金石书画损失殆尽而悲伤不已之时,朝廷却又传出丈夫曾经将一把玉壶送给金人的谣诼。为了给丈夫洗清冤屈,更为了避免灭顶之灾,悚怖之极的她只好尽将家中所藏古器,全部献给朝廷。只顾逃跑的皇帝哪里去寻?这些珍器最终尽皆落入官军之手。南奔时曾经载了十五车的金石书画,等流落到会稽赁居于一钟姓人家时,仅剩下五七箱便于携带、又最为夫妇二人所喜爱的书画砚墨。

    再也不能有所闪失,就把它们放在卧榻的旁边吧,目能及,手能触。哪天不是一遍遍将箱子开开合合?哪怕只是看上它们一眼,凄惶孤苦的心也会稍稍得着些慰藉。谁知上苍竟是如此无情,他似乎觉得这个孤单的女人还没苦到极处,非要夺走她仅余的慰藉。是在一个晚上,这仅存的书画砚墨,竟被人凿墙窃走五箱。必须记住这个窃贼的名字:卜居会稽时的邻居,钟复皓。

    视同性命、意在与身俱存亡的书册卷轴金铜古器,转眼成空。

    夹在南宋北宋之间的这个女人

    孑然的女子,孑然的恸伤,泣血的心和着寸断的肝肠。无助的泪眼盯向苍天,她问:可是我命菲福薄,不能享受这些尤物?瘦弱的身子俯在残零不全的三数种书册之上,颤抖如风中枯草。向着无尽的黑暗,她问:夫君,夫君,可是你太过爱惜这些凝着咱们生命的宝贝,才把它们拿走?不然,为什么费尽心血熬去岁月艰难得到的人间珍品,却这样的易于失去呢?!

    带血的哀恸会让石头感动。数百年后,以厉苛著称、绝少人情味的明朝内阁大学士张居正,竟会因为这个女子的哀恸而错罚自己的部吏。那是在他见到一个浙江口音且又姓钟的部吏时,迅速想到了夹在北宋南宋之间的那个女子的哀恸,立刻追问对方是否是会稽人。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居正勃然变色。虽然无辜的部吏赶紧解释自己的家是才从湖广搬来也无济于事,还是受到了莫名的贬谪处分。

    丈夫辞世三年之后,被哀恸笼罩的女子终于病倒了。国破,家破,夫亡,己病,又没有自己的儿女,几乎绝望的女子,挣扎着也是赌注般地选择了再嫁之路。苦难似乎没有止境。曾经沧海难为水,更何况再嫁之人张汝舟竟然是一个只图她的金石书画的贪婪小人。贪婪必然凶残,当张汝舟知道花言巧语骗娶的女人已经没有多少收藏、并且仅存的一点也无法到手的时候,“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拳脚相加之外还生出了杀人夺物的邪心。

    共同生活了一百天之后,这个身处无助困境且看似柔弱的女子,又做出了甚至比再婚还要惊世骇俗的举动:告发张汝舟妄增举数获取官职的罪行,宁肯坐牢也要坚决离婚(宋朝刑律明确规定:告发丈夫,不管对错是非,都要坐牢二年)。

    再婚离婚,这个病中的弱女子,独自承当着身败名裂的人生结局。且不说尽失爱人赵明诚的亲朋,要以曾经的千金之躯、贵妇之身去坐不堪设想的牢狱,还有罄竹难书又有口莫辩的现世的诽谤与谩骂、蔑视与唾弃。她甚至因为看到了 “败德败名”的“万世之讥”,而更让身心受着“愧”与“惭”的熬煎。这是可以将大山一样的男人挤为粉齑的空前的压力啊。

    但是她挺身而起。

    柔弱的身体里,其实流动着故乡那片泉水的神韵。那是自由的歌唱,那是光明粹净而又刚烈不挠的血脉。谁会理解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子的内心?对于家庭温暖的渴望,对于异性照抚的渴望,在这样风雨飘摇、国破家碎的时候,也就来得更加的殷切了。再嫁,这是一个正常而又正当的选择。正人君子们可能会觉得这是对于已故丈夫的背叛,何况他们有着那样深挚的情感。可是谁去顾及她的艰难,困苦,孤独,无助,还有她那细腻而又高贵的心弦上颤栗的忧伤与寂寞?而离婚,则是她逃离深渊、争得宁静与洁净的惟一选择。

    夹在南宋北宋之间的这个女人

    再嫁。离婚。固然是一个女子的无奈,却也见出着男人绝少具备的磊落与胆魄,以及自由光明、粹净刚烈的心性。

    她不会为了一个“贞节”的虚名,让生命在虚幻中无所凭依。但是她又绝不会为了不落骂名,而屈己苟活。对于贪婪残忍的张汝舟,她宁肯坐牢落下“万世之讥”,也不稍作让步。而对于前夫赵明诚,她则一往情深,有担待,能忍让,善回护,肯牺牲。渗透着他们共同心血的传世经典《金石录》,是她悉心保存、精心整理,而后署上丈夫的名字献给朝廷。作为建康(今南京)的首长,赵明诚曾在兵变之时与副职乘夜缒城逃跑。作为妻子,她有着很大的不满。她的“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不光是对于朝廷只顾逃跑、不去抗战的不满,也有着对于丈夫的批评。批评着,却也爱着,这就是莫大的催促了,丈夫于兵慌马乱的溽热之际策马赴任的急切,不是也有着她的影子吗?没有生育,丈夫也一生没有娶妾,她是受着感动的。但是丈夫日久所生的怠慢,更有在任上与年轻女子的交往,都曾深深地剌伤了她。她痛苦悲伤,也怨也怪,却又真情地劝他,信任他,也给他改过的时间。尽管她有着天纵之才,写着天下第一等好的词,写着天下第一等的美文,还留下了我国女性所作的第一篇文学评论、也是我国词史上最早产生重大影响的理论文章《词论》——但是她更是个女人,从而也葆有着不被外在因素所异化的完整的人性。她没有奢求,只是要拥有这样一个人,厮守着,爱着他也让他爱着,不要富贵,不要出人头地,也不要光宗耀祖,两人就在这泉边的乡间默默无闻一生。甚至所拥有的金石书画也不重要,它们只不过是他们所爱的道具与见证罢了。在她的心中,所谓的经典《金石录》,哪有倾覆在怀中的那只茶杯分量重?有一个“归来堂”足矣,让生命本色地放置其中。“易安居士”的自谓,不正透露着她真实的心迹吗?

    就是这样一个“易安”女子的平常心愿,在那样的中国,却绝难实现。虽然因为友人的搭救,她只在监狱中呆了九天。但是谁能说,她的后半生不都是在炼狱中度过的?据说她活到七十三岁,可是她的最后二十年,在历史上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到底死于何年何月也没有一个定论。

    没谁再去关注这样一个进入老境的女人,更无人知道她的心中到底盛着多少愁苦、伤痛与酸楚。偏安的朝廷与它的百官们早已酣醉在歌舞升平之中,丈夫墓前的柏树也该有半围粗细了。只有那颗心还在醒着,再多的酒,也不能稍稍麻痹这醒着的心。但是已经没有明天,只有回忆,便是一番番的风、一番番的雨,也无法打断寂寞连着的寂寞。寂寞,寂寞,寂寞,不舍昼夜,袭来,袭来,袭来,不分昼夜。

    偌大的中国,任凭这个憔悴无助的女子,将盛满着愁苦、伤痛与酸楚的心,腌在寂寞的深渊里。

    是死在秋风苦雨之夜的吧?没有月亮,没有子嗣,没有亲人,更没有可以指望的男人。无尽的寂寥与苦涩终于可以结束了,只有那不瞑的眼睛里,还向天闪着故乡泉水的光亮。这光亮透着一个诗意灵魂的绵绵的幽怨、愤恨与不甘。二十年间,这样一个揣着人间第一挚情又有着人间第一才情的女子,竟然默默无语。是她在用撕毁自己的自戕方式,来宣泄无法与世人沟通的悲愤与幽怨吗?这是不鸣之鸣啊!我们今人承领着“进步”的称号,不再往这样一个女子的身上泼洒脏水,甚至还会有体谅、欣赏与同情。但是,那种彻入骨髓的幽怨与悲愤,我们能够感同身受吗?就如都看见着她故乡泉水的涌流,可是谁能知道它们地下的曲折与宏富?

    如今,瘦瘦的月正照着这一地的清泉。

    幽幽的泉水中,那颤动的月魂,可是她憔悴的容颜?潸潸的清泉,可是她的泪水在流?轻轻绽开又轻轻散落的泉珠,是她挼碎的梅花?还是她沾满泪水的碎了的心蕊?

    就在我们无动于衷的时候,她的悲剧却感动了世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世界天文界竟然用她的名字命名水星(又带着一个“水”字)的一道环形山脉。

    这样看来,我们应当永远记住并爱戴这样一个名字——李清照,记住并珍视这片生育了她并在中国独一无二的泉水——中国山东章丘百脉泉。

    只是,我们也还不应忘记这个“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剧人生,并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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