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三出寺院前的菩提喜阳,夏至时分总是抖落一簇阴凉,树下一两只蒲团,枝丫间一两只雀欢腾。菩提树皮微灰,长长短短的纵纹写满了千年的风霜雨雪。基生叶脉三出,似寓意三缄其口、亦或三思而行、亦或三生化一脉。谁说得清呢?但正因如此,老方丈化繁为简,坚持以“三出”为寺名,硬是将前朝皇帝钦赐的“萝藦”二字舍弃。幸而萝藦寺已经荒了大半,寺中小僧走的走、散的散,香火早已经从郁郁变成点点,皇帝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老方丈坐下关门弟子唤作亦安,十年前愣是光着脚、衣衫褴褛、顶着一头的白茫茫在雪夜推开三出寺的门,进入寺庙。因不敢打扰方丈休息,生生地跪了一夜,融了膝下的雪、挂了唇边的冰霜。晨起,方丈开门,挪向方丈的脚边,只一句“请求方丈收下他”,便俯下头去,不动。自此,亦安便是老方丈唯一的弟子。
山间十载,转瞬即逝。老方丈只记得亦安长了个、山涧的水结过冰、菩提不生不长。
亦安最喜寺中藏经阁,一坐便是一天,往往是方丈燃了油灯,亦安方知肚饿。此时,方丈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微温的馒头递给亦安,无声无息,只有袈裟摩挲声。

方丈曾问亦安,缘何上山?
亦安答:寻道而来。
方丈遂不语。
亦安闲时喜欢将寺门前的一分地种满青色的植物,无花无果,常年青青不断。每每深夜,方丈在亦安睡着之后,站在这一分地前,看着一片被黑色染成靛色的植物,微微叹息。
2.
亦安二十岁至的一个深秋,陌芊芊倒在院门外。裙边沾了一两片银杏叶,在黄昏之中泛着温暖的光。略微凌乱的发辫搭在冰粉色的衣襟上,衣襟扣是绣着青色的鸢尾花盘扣。风起,吹起额间发,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半隐在右边眉头处。
没人知道陌芊芊从哪里来,怎么来的。
老方丈只是吩咐亦安将寺院门口草屋收拾妥当,收留了陌芊芊。自此,芊芊就负责了寺门前的一分地了。冰綄色系的花朵开始慢慢出现在青色植物的四周,蜂蝶翻飞,热闹许多。自此,每每深夜,换做亦安在芊芊睡着之后,站在这一分地前,微微叹息。

芊芊干净如斯,总是坚持用山涧的水浣衣。亦安曾问为什么,芊芊一边扭着衣服,一边转过头抿抿嘴,如玉的胳膊映在清凌凌的水中。只是,亦安从不要芊芊帮他洗衣。亦安认为没有芊芊之前,他把自己和师傅照顾的挺好。
芊芊简单如斯,总有很多的为什么问亦安。两人立在菩提树下,相距一米,亦安耐心地回答。菩提风中窸窸窣窣,伴着亦安平稳的声音飞出三出寺,荡在山涧的初夏秋冬。
亦安曾问芊芊:缘何留下?
芊芊答:寻道而来。
亦安错愕。不语。
老方丈看着这样的两个人,沉默起来,只是常去将藏经阁的书理一理。
3.
三出寺偶尔也会有添香客来。栾秀玩遍了堆砌的景儿和扮得精致的人儿,随心来到了这个前朝还算有点名气的萝藦寺,哦,不对,已是三出寺了。
栾秀一身锦衣,手持乌骨扇,缎面鞋尾缀着两颗豆大的翠玉。一路山涧清流,栾秀不禁觉得此处有点天地灵气。转至寺前,一分地上各色冰綄花,层层叠叠拥着中间青色的植物,栾秀既惊叹如此难培植的花竟然在此盛开地欢实,又对中间青色的植物嗤鼻。“什么样的人啊,既然能培植冰綄花,怎么搭配如此不雅俗物呢?”
身后响起带着愠气的声音:“这位公子,何为俗?何为雅?”栾秀转过身,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不禁有点眩晕。栾秀沉吟了一下,“这位姑娘,可是冰綄花主人?”芊芊心中惊了一丝丝,自从来到山上,培植此花,添香客们只道美丽,却丝毫不知花名。亦安、方丈也是日夜看到,未知花名。
芊芊不答。栾秀浅笑了一下。
寺门里,亦安看到了芊芊心中的惊和栾秀唇边的笑,呼吸略微急促。他捏捏了手中的经书,唤道“芊芊,经文难懂,需要反复诵读。”芊芊开心的笑起来,“嗯。”便跳进寺门,傻傻地望着亦安,绯红上了脸。这是亦安第一次唤她“芊芊”,而不是“陌芊芊”。

自此,栾秀便常常上山看芊芊种的冰綄花,并带山下的冰梅酪给芊芊。芊芊总是拒绝,栾秀也不争执,将冰梅酪放至冰綄花前,转身就走。
深夜,亦安蹲下身子,细细看冰綄花,月光下花开三瓣,每一瓣都流动着冰晶一样的光,不仅是光,是浸润了粉、蓝、紫的冰晶色光芒。再看青色的植物,无色无光。亦安用手轻轻碰了碰青色植物的叶片,闭了眼,皱了眉。
芊芊还是有很多的为什么问亦安。亦安依然会在菩提树下耐心会回答,只是相距仍然一米。芊芊有些想哭。
芊芊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帮你洗衣?”
亦安觉得,“无需无需......”
老方丈看着这样的三个人,转身进了藏经阁,理了理经书。
4.
栾秀最后一次来三出寺,向芊芊话别,但更希望带芊芊一起走。芊芊沉默不语,眼睛转向冰綄花中的青色植物。栾秀懂了,放下最后一盒冰梅酪,走了。
芊芊打开冰梅酪,看到每一颗都是冰綄花的样子,每一颗都有一颗红的发亮的梅子。芊芊默默地合上冰梅酪,心里想念亦安的那一声“芊芊”,只是那次之后,再没有过。
芊芊的为什么,亦安还是耐心解答,一米的距离,不多不少;芊芊坚持帮亦安洗衣,亦安还是会说在她之前,他把他和师傅照顾得很好。只是,只是,芊芊瘦了。
渐渐地,芊芊不再问为什么了,也没有再提出帮亦安洗衣。
方丈唤亦安进藏经阁,问道:“藏经阁的书位置换了几次?”
亦安很笃定:“185次。”
方丈摇摇头,走出了藏经阁。186次,亦安只在唤“芊芊”的那天未曾发觉书位置的更换。
亦安跟出藏经阁,“师傅,为何摇头?”
方丈沉吟,“亦安,缘起芊芊还是栾秀呢?”
亦安不解。芊芊,似乎在倒在门外的时候,就慢慢走进了自己,否则为何坚持耐心解答?
方丈反问:“为何一米之远?”
亦安坚持:“一直在,一米之近。”
至此,方丈明白亦安一如当初,上山为了寻道。而寺门外在给冰綄花浇水的芊芊也明白了,此生唯一一次靠近,便是因为栾秀。
芊芊放下水壶,躺在草屋内的席上,一抹泪滑入心里。

遥想当年,亦安问芊芊,“缘何留下?”
芊芊回答“寻道而来。”
亦安错愕不懂,但从来不问芊芊“你的道在何方?”因为亦安知道饱读经书多年,道在何方,再清楚不过。
翌日,芊芊趁亦安下山担水的时候,向方丈告别。方丈望着芊芊,“孩子,莫再......”芊芊急急地打断方丈的话头,“方丈,莫说出来,我意已决。”
芊芊走了,只留下一分地的冰綄花护着青色的植物。
5.
三出寺院前的菩提依旧喜阳,夏至时分还是抖落一簇阴凉,树下一两只蒲团,枝丫间一两只雀欢腾。只是今年,在一颗颗球形核果中竟然生出了一颗血色菩提果,外表光滑,迎着晨起的光,散在地上一片红。
方丈眯了眼,看到这颗血菩提后,唤亦安前来采摘下来。
亦安采下血菩提,刚置于掌心,血菩提就化成一小汪水,顺着掌纹流进袖口,进而滑至亦安的胸口。此刻,掌心中只剩一个朱砂色的米粒大小的舍利子。
亦安突感心塞难受,眼前闪现那双清亮的眸子以及那年的银杏叶。
“师傅,这是为何?”
“亦安,菩提不死不灭,因四季而度千年,因千年而看四季。若只取千年,抑或只取四季,一个无宽度,一个无长度,何以承揽人间百态?”方丈踱了踱步子。
“缘亦如此,情亦如此,道亦如此......”方丈慢慢走回了藏经阁。
院内,亦安呆呆看着掌中的舍利子,忽然明白芊芊的道在哪里,只是一切都迟了。

三出,出心、出尘、出万物;若无此,何来得,得心、得道、得万物。方丈的三出寺,到底是渡了亦安。
寺门外,冰綄花开,依然护着青色的植物。
那年,“方丈,亦安求道如此之苦,何以助他?”
“芊芊,亦安过分执着于相,无心,何来道呢?他得道自会千难万难。”
“方丈,我懂了。”
芊芊站在菩提树下,化眉间朱砂痣为舍利,凝入菩提果,如此种下一滴泪,方能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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