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如炽,村庄的上空,蒸腾起丝丝热气,树木的叶子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挂在皱巴巴的树枝上。
街头有几只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粗气的老狗,生无可恋地任凭苍蝇在头顶飞来飞去。
村庄的四周,是一圈厚实的庄稼墙,也在烈日下卷起叶子,没精打采地忍着炙烤。
这个小村庄,原是远离都市的一片世外桃源,只有几十户人家,大都是年轻女人外出打工,男人守在家里,看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牛二家是村里唯一做生意的人:他家开了个小超市,供应着全村的生活消费。牛二有三个儿子:老大牛谭,老二牛晨,老三牛迟,是牛二的老婆一胞胎所生,都到了而立之年,尚未娶妻。
当初牛二媳妇谭翠花生这仨小子的时候,以为就一个孩子,其他俩都纯属意外,连名字都起得很匆忙:牛谭——是俩人的姓;牛晨——是代表早晨生的;牛迟——这孩子差点没把谭翠花折腾死,赖着不出来,姗姗来迟的意思。
牛家超市在高温缺水下,生意异常红火:牛二连着进城拉了三次水,都被抢购一空。
牛谭沉不住气了:“这大热的天儿,进趟城多不容易,咱这水得提价!”
牛二呼扇着大蒲扇,躺在竹子的躺椅上面红耳赤,老狗般喘着粗气。
他没听牛谭的咋呼,翻了个身,发出一阵嘶嘶的肉皮从躺椅上剥离下来的声音。
“牛谭,给我家送两桶水去——”门口出现一个脑袋上顶着毛巾的人,臊眉耷眼地冲牛谭喊。
“不送了,要买自己搬!对了,水提价了啊,30一桶。”牛谭噘着嘴,接过那人十分不情愿地递过来的钱,从钱箱子里抽出两张二十元,找了回去。
那人把钱装进大裤衩的兜里,牛谭这才看清楚,是隔壁老王。
“王叔,您搬 一桶,我给您搬一桶。”牛谭立马把水扛到肩膀上,冲牛晨交代了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老王本来想找牛二理论下为啥十五元的水卖三十元,这下也不好说啥,只好甩膀子把另一桶扛上,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叔,王慧在家不?”牛谭把水放在院子里,歪着脑袋冲屋里张望。
“不在!”老王赌气地回答:“我姑娘有男朋友了,你就别再想七想八的。”
牛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尴尬地退出老王的小院儿,出来门,狠狠地冲地上啐了一口:“麻蛋!哪天给你睡了,让你流弊!”
就在他要钻进自家超市的时候,墙头上抛过来一句愤愤的话:“牛谭!水啥时候涨的钱?我咋没听说?要早知道这么贵,让我男朋友给送一车过来!”一个皱着眉头顶着扇子的脑袋,从墙头上探过来。
牛谭呆在那里,顾不上烈日炎炎。这个脑袋是王慧的,就是他几秒之前想睡的姑娘。
“这、这个吗……”他那强大的生意人头脑,让他立刻清醒:“涨钱是必须的,停水停电三天了,我爸进货都中暑了。刚才他回来的路上听说这一周都不让货车进城,物依稀为贵,这是应该的啊。”
王慧哼了一声,跳下板凳,隔墙大喊:“这钱你好意思挣就行!”
“这钱我凭什么不能挣?!真搞笑!”牛谭立刻后悔刚才起了睡她的念头,他拍了拍自己的脑子,跑进屋一阵猛灌。
2
“悠着点喝,这几天进不了城,人家也不给送货,咱得留出点自己喝的。”牛二眯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电子表,谭翠花今天该回来了,她在城里的亲戚家做保姆,每周回来一天,牛二还要等着时间去五公里外的车站去接她。
超市的人陆续多起来,好像是听到了牛谭刚才是话,都开始往自己家抱水,一边嘟哝贵,一边掏钱。
“水都开始涨钱了,其它的是不是也要涨?”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一副紧张的样子。
接连三天的暑热,似乎已经把这些人的脑子热迷糊了。有的人开始陆续把一些吃的东西往家搬,一次不够两次。
怀里抱着,手里拎着,肩上扛着的人们,走出一条街,也宣传了一条街。不到俩小时,这超市里一片拥挤。
牛二早已从躺椅上站起来,仨小子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只能坐守中军帐,专管收银。牛谭早已在小黑板上写下:所有物品涨价一倍。
好家伙,这场面热闹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焦急的神色,他们既要忍受着闷热的天气,又得捂着钱包,还得算计着一个星期大概需要多少消耗品,有个人干脆蹲在地上,用手写写画画,把选好的东西放进筐里又拿出来,拿出来又放回去。
而那些专门瞅着别人拿什么东西的人,就跟在后面,仿佛装到别人筐里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如果前面这个人犹豫不决,拿起又放下,就是后面人下手的最佳时机;而前面的人看到自己刚刚放下的东西,瞬间被抢到别人筐里,脸上立马挂上后悔莫及的神色。
“这是我的,我刚挑好!”顾不上面子了,前面的人开始从后面人的筐里拿自己的东西。
“哎,你咋不讲理呢?这明明是你不要了,放下的。”后面人开始不满。
“你俩抢啥呢?老牛,你快来看看,这个东西还有没有啦?我也来点……”
牛家超市沸腾起来,隔壁老王也探出脑袋看热闹:
“王慧,你还别说,这牛谭是个做生意的料子。能看准商机,会炒作。”
王慧没搭理他,抱着一本书无聊地翻来翻去。
“不行,我得去看看,咱家也缺东西。这啥时候能通电来水还不知道呢,别到时候挨起饿来……”
老王翻出个大口袋夹到胳肢窝下,匆匆忙忙走向超市,投入热闹的抢购中。
牛二看着眼红了的村民,他想制止也来不及了。涨价的牌子挂出去了,他这个当爹的必须硬着头皮维护儿子。
本以为涨价就会让一部分人望而却步,没想到令村民们更加疯狂,这是牛谭始料未及的。他的嗓子都要吼哑了,越是跟大家解释,就越是令大家疯狂,只得眼睁睁看着货架上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不行!你得匀给我点!我家一点都没有了!”刘壮光着膀子,挺着将军肚,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跟另一位光膀子纹身的壮汉杠在一起,俩人的手同时抓着一桶水,像两头疯牛般,呼哧呼哧喷着怒气。
“我让给你,我家喝啥?!不让!谁让你来晚了!”
“明明是我先拿到的,你咋这样赖皮不要脸呢?”刘壮急眼了,猛地松开手,纹身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手伸进李大婶的鸡蛋里,瞬间压碎了几个。
众人看着纹身汉子一手的鸡蛋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纹身男怒了。起身拎起鸡蛋,朝着笑话他的人砸过去。
李大婶大喊:“我的蛋!”然而声音却已被淹没在众人的怒骂声中。
3.
牛二赶忙锁好钱箱子,跑过来制止,牛谭也从后屋的仓库抱着一袋大米出来,看到两个弟弟都围过去,他便就手拿出个板凳,站在远处紧张地盯着这些人。
纹身男被一群人压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敢动弹了,众人这才罢休。刘壮趁机丢下钱,脚底下抹油跑了。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仿佛是一串串燃不完的鞭炮,在小超市里不停爆炸,从纹身男这里,逐渐燃向牛二。
“老牛,你也忒不像话了,你这是趁火打劫你知道吗?”李大婶气喘吁吁地用袖子擦着汗。
“是啊,你说大家伙本来就让这停水停电给闹得心焦,你这还闹涨价缺货,这跟抢劫有啥区别!”
牛谭站在高处,警惕地看着事态发展,他使着眼色让俩弟弟站到父亲身边,随时做着迎战的准备。
“哎,各位乡亲听我说,我这涨价就是为了把有限的东西,卖给最需要的人,这样才能度过这几天的难关,咱们家里有富裕的,就不要来添乱了好吗?”牛谭用手拢成喇叭状,冲着人群喊话。
“我呸!你这占了便宜还卖乖,谁家吃饱了撑的,花高价买你东西?”有人也跳着冲牛谭喊。
牛谭刚要继续,他觉着不对劲:什么味儿?再仔细闻闻,一股烧焦的味道。
牛二此刻也警觉地四下巡视,焦糊味儿是从粮油区冒出来的,他立刻想到刚才刘壮和纹身男打架的时候,刘壮随手把烟屁股丢到一个角落。
“不好!”他大喊一声,与此同时,粮油区已经开始冒起了黑烟,火苗子一下就窜出一丈多高。
“快救火!”牛二冲仨儿子喊着,这才发现屋里的灭火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水!水!”牛谭冲进里屋,拎出原本留给自家的水桶,打开桶口,咚咚咚倒进脸盆,冲火苗子泼过去。
众人傻眼了,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早已顾不上自己挑好的东西。
“谁有电话啊,快点打消防电话!”老王比谁都焦急,粮油区的隔壁家是自己家,这干燥的天气,火势如果不及时控制住,很容易烧到自己家去。
“王慧!王慧!快打消防电话救火!”他跑到自己家院子里,冲着屋里的王慧大喊。
这边的牛家父子四人,已经慌了神:一桶食用油被烤化了,油顺着架子往下流,瞬间引来火焰,轰然间变成一个大火球,继而顺着货架继续吞噬炙烤其它油桶,紧接着又是一个火球……
“快来救火啊!牛家超市着火啦!”王慧站在院子里,看着牛谭家的窗户往外冒着滚滚黑烟,整个人都吓傻了。她哆哆嗦嗦地跟接警员说明情况,手机的电已经掉到百分之五。
此刻的太阳已经偏西,虽然没了正午的炙烤,但余热仍然继续。牛二抱着钱箱子,牛谭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牛晨两手空空,牛迟坐在屋子临街的马路上抹眼泪。
“咱们把水都拿来!能管多大就管多大用吧!”李大婶是村里颇有威望的人,她曾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众人呼啦散开,跑回家去抱自家的水。
“谢谢诸位,咱那点水根本不顶用,里面烧的都是油……”牛二带着哭腔,两手拱拳冲大家无力地作了几个揖。
“那咱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烧啊!”牛谭心有不甘:“这消防队得啥时候来啊!”
烈火吐着黑烟,肆意地在屋里发飙,仿佛是沉寂多年的老妖,贪婪地席卷所有可以吞噬的东西。老王的心提在嗓子眼上,他的脚都跺麻了。
牛家爷儿四个此刻仿佛是烤蔫的茄子,把自己挂在路边的水泥板上,垂头丧气的没了动静。
高处聚集了全村的人,他们面前摆着刚从牛二家高价买回去的水。起初是大声的嘈杂声,渐渐声音弱下来,只有少数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消防车终于到了,却被卡在桥头进不来。原因是那里停了一辆小货车,车头正好挡住消防车。
牛二一拍大腿,那正是自己家进货用的车。一摸口袋,没有钥匙,只好喊着仨儿子,跑过去协助消防员把车挪开。
一条大水龙冲着牛二家喷洒过去,浓烟翻滚中,火苗渐渐熄灭,又折腾了一袋烟的功夫,牛二家的火龙被彻底消灭,众人这才相继抱着自己的水离开了。
牛二和牛谭的脸,早已被烤脱皮了,此刻正把脱下来的背心沾了水,捂到眼睛上,嘴巴里发出“咝咝”的吸溜声。
桥头上疯狂地跑过来一个衣襟散乱的女人,正是牛二的媳妇谭翠花。
只见她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支棱着两手,甩动着俩大脚丫子朝牛二跑过来:
“牛二!你不去接我,在家放火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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