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小帅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原来这小半生都是让人绝望的。
一辆哐铛铛的绿皮车渐渐驶进车站,6岁的小帅坐着看自己那本唯一的小人书,突然一个无脸男人抽走了他的书,小帅知道那是父亲。
“我让你背的词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帅听到自己奶声奶气地说。
“背一遍。”
“妈妈,不要走。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妈妈。”
其实,小帅完全不记得妈妈的长相,爸爸和妈妈从他出生起就出外打工了。父亲还偶尔回家,母亲是一次都没回去过。
虽然小帅完全不想妈妈,也不需要妈妈,可是当妈妈真的抱住他,跟他说:“对不起,小帅,对不起。”,然后决绝离去时,小帅还是哭得声嘶力竭,可能冥冥中,年幼的小帅早已感知,他将终身失去一种爱,并且从未得到过。
场景又变了。
月光清泠泠地洒在门口的场地上,8岁的小帅趴在窗口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的轮廓,耳边是爷爷的呼噜声,一切都是这么静谧,小帅开始害怕起来。他真的能找到爸爸吗?可是他太想爸爸了,他要去找爸爸,他已经为这次出走准备8个月了。
“我可以的,我是乔峰一样的大侠。”小帅默默给自己鼓劲,拿起枕头边唯一的破旧小人书《天龙八部》塞进书包里,溜出了门。
王小帅的家乡在很深很深的山沟里,全村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王小帅的父母也是早早就外出打工,妈妈长得很美,遇到了更好的人,就抛弃了他们爷俩。
现在小帅只剩下爸爸了,他一定要去找他。
尽管是夏天,山里的夜还是有点凉,小帅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应该往哪个方向呢?上次爸爸带着他是走得哪条道呢?
小帅停下来了,仔细辨认,他有点怕,但是却对自己说:“不怕,小帅不怕,地球是圆的,就算找不到爸爸,我一直走也能回家。”
于是他抛了一根树枝,按着它指引的方向向前。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小帅在山坡上看见了镇子的轮廓,在朝阳的柔光里,温柔而辽阔,小帅撒开脚丫子,向着那个方向飞奔。
一切都是那样顺利,小帅找到了镇子上的长途客运站,去了市里,按照记忆里父亲曾经走过的路,偷偷摸摸地居然真的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他离爸爸更近了。
然而小帅不知道,小山村的岁月是千年万年的,而大城市是变化万千的。
当小帅走上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他发现自己迷路了,而站台上的列车员好像也发现了他没有买票,一直看着他,好似要走过来,小帅慌里慌张,连忙假装自己是跟着大人的小孩,趁着列车员不再关注他,就不辨方向地随着人流向前。
凭着小聪明,小帅溜出了火车站,然而他的书包里只剩下20块钱了。
他茫然四顾,这个城市这么大,他要怎么找到爸爸呢?
不过现在最关键的是,他饿了。
“老板,包子多少钱?”小帅找了个街边小摊,怯怯地问老板,小脑袋还没案板高,只露出了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
“2块钱一个,来两个吗?”
“能不能拿半个,我,我小,吃不了一个。”
老板正眼打量了一下小帅,“孩子,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小帅闻了闻包子香香的味道,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老板愣了愣,“瞧你饿的,还说吃不下。喏,送你一个。”
“谢谢老板。”小帅雀跃起来,狼吞虎咽般吃完。
老板也没什么生意,就和小帅唠嗑起来。“你没妈妈,那你爸爸呢?”
“我就是来找爸爸的。对了,叔叔,你知道德广大厦工地怎么走吗?我爸在那里打工。”
“哎哟喂,孩子,你可能要白来一趟了,德广大厦一年前就已经造好了。你爸肯定不在哪儿了!”
“那怎么办?”小帅急得哭出来了。
“这样吧,我现在就收摊儿,带你去找爸爸,怎么样?”那面目模糊的老板笑嘻嘻地说。
梦境外的小帅急死了,死命喊:“别相信他,别跟他走!”
然而梦境里年幼的小帅挂着滚圆的泪珠,甜甜地笑着:“谢谢你,叔叔,你真是个好人。”
梦境外,小帅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个人瘫坐在黑暗里,他知道从此他的人生将一去不复返,他可能终生都无法摆脱诈骗犯这个名字。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滚过。
包子铺老板把他卖给了诈骗犯,那是一个诈骗团伙,以火车站为据点,收一些年幼的孩子,让他们去偷,去骗,有时候为了逼真一点,把孩子们的手脚打断,假扮为孩子治病的父母,骗取善良人们的爱心。
小帅也曾反抗过,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惩罚让他怕了,他只能默默对自己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英雄要学会蛰伏。”
为了不被打断手脚,小帅很乖,让扮演病弱就病弱,让打滚就打滚。
也许是小帅的乖巧,也许是小帅实在长得太可爱,这种可爱让人更容易心软,更容易骗到钱,骗子不忍心打断他的手脚,这才让他找到机会走出贼窝。
13岁,小帅第一次见到老张时,他已经在诈骗窝里呆了整整5年了,年幼孩子的可爱一点点在小帅身上消失,他马上就要青春期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要么被打断手脚,要么再次被卖去当苦力,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很多次想向铁路警察求助,但是小帅知道诈骗团伙有内应,不然不会这么久时间任这个团伙在火车站周边四处流窜。
但是也不能坐以待毙,小帅必须早做准备。他每天吃很多,为此遭了不少打,他每天偷偷锻炼身体,跑步,期待有一天能够逃出去。
见到老张的瞬间,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那次老张是便衣追踪毒贩,小帅眼尖,风起的一瞬间,看见老张腰间的枪,他知道机会来了,这是个警察,他偷偷观察老张,注意到老张是在跟踪,小帅心生一计。
机会稍纵即逝,小帅出其不意,推开身后的诈骗犯,一路狂奔,小帅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就在耳边。
“爸爸。”小帅扑向老张,紧紧抱住他,悄悄在老张耳边说:“你快认,跟我后面的是个拐卖犯。如果你不认我,我就说你是警察,你跟踪的犯人就会发现你了。”
“儿子,你怎么在这里,快跟我回家。”也许仅仅过了一秒,也许过了很长一瞬,小帅已经失去感知的能力,他只知道这个警察在拉着他跑。
老张把小帅塞进车里,“你小子敢威胁警察,不耐烦活了?”
小帅还晕晕乎乎的,听到老张的怒吼,巨大的狂喜才向他袭来,他终于获救了。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我知道你在追犯人,但追踪犯人不可能是你一个人。而我这里十万火急,你要快一点了,诈骗犯马上就会转移了,那里还有十几个孩子被困着呢。不管你信不信我,求你试一试。”
老张最终还是相信了小帅,因此捣毁了当年最大的诈骗拐卖团伙。
然而不会因为小帅的一声“爸爸”,老张就真的会去做小帅的爸爸。在竭尽所能帮小帅找爸爸无果之后,老张还是把小帅送去了孤儿院。
送小帅去孤儿院的那天,是个异常炎热的夏天,也许是因为愧疚,老张带小帅在外面玩了一整天,直到日暮西山,晚霞的余晖映照在小帅稚气的脸上,让小脸异常的红扑扑。
老张拍了拍小帅的肩,“在这里好好的,张叔家里还有个姐姐,实在不方便。”
13岁的少年,像雨后春笋,身材高挑却好像随风就倒,脸庞也是稚嫩。“你干嘛不一开始就送我来孤儿院。”
老张愣住,手停在了小帅的肩膀上,帮他拂了拂,仿佛那里有灰尘,“进去吧。”
小帅没再说话,转身跨进了那扇大门,老张久久地在那里凝望,看着那个孩子融进夕阳的微光里,渐渐地光也没了,天黑了。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15岁的小帅趴在窗口,祈祷着雨快点停,老张答应了他,这个周末带他去海洋公园玩,可是恼人的春雨却不消停。
梦境外的小帅知道,此刻他需要忧心的根本不是春雨,他将遇到这辈子最恶心的事,可是他却无力提醒梦境中年幼的小帅。
2年的孤儿院生活,若是教会了小帅什么,那大概就是寂寞。
这里当然不缺吃不缺穿,然而法律法规条条框框立在那里,谁应该做什么事,都清清楚楚,没有人会来虐待孩子们,但若想在这里求一份关爱,其实也是奢望。
孩子们为了得到阿姨,老师的偏爱,也是互相倾轧,同伴之间更多的是竞争。
小帅很庆幸,他还有老张。老张是他寂寞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然而后来,老张终究让他失望了。
小帅已经记不清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了。梦境里,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酒气冲天,慢慢接近看着春雨的小帅,一把抱住小帅的腰。
“好弟弟,你就让老师摸一摸吧,可舒服了。”
小帅被这突然的状况搞蒙了,一时被困住,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得,那黏腻手指在他背脊上游走的触感让他恶心。
看惯人情冷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的小帅,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男孩子喜欢围绕在董大头身边,互相构陷、倾轧,原来只是为了得到这种畸形的爱。
小帅缺爱吗?缺,但是小帅是谁,他以“乔峰”为榜样,他是诈骗窝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的小混混,他怎么会屈服,当小帅意识回归的时候,董大头已经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了。
“臭小子,你等着。”董大头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小帅躺在地上连喘粗气,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呢?
去向院长告发吗?
呵呵,难道董大头的品行,孤儿院不知道吗?若是不知道,怎么他仿似被其他老师孤立着。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院长是会为了院里的名誉着想还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也是难说。
小帅靠在床沿上陷入沉思。他不是无知幼童,可是他又毫无还手之力,对了,只能求助老张。
然而那一天,春雨下了一夜,老张没有出现,他又出差了。
等待着,等待着,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仿佛那个男人怕了小帅。
然而小帅却开始提心吊胆。
暴风雨前才会如此宁静。
然而他除了等待老张别无他法。
最后的最后,老张出现了,却不是来帮他的。
小帅坐在院长对面的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墙角边的挂钟,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然而时针还是一动不动。
“你承认吗?”院长敲了敲桌面。
“我说了不是我偷的,你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小帅翘着二郎腿淡淡地说。
“好,那朱晓鹏也不是你打的了?”院长提高嗓门。
“确实是我打的。他活该。诬陷别人难道不应该受惩罚吗?”
“他有没有诬陷是院里来判断的,不是你打他的理由。”
“人证物证都在你还嘴硬。”董大头跳出来喊。
“哈哈哈”,小帅突然笑起来,“院长,你看不出来吗?朱晓鹏是董大头的走狗,是趴在董大头身下的假娘们。你不知道董大头是什么人吗?”
“住口。”坐在对面的董大头拍案而起。
“哼”,小帅看也不看董大头,“董大头说我偷了他的表,朱晓鹏说看见我偷的,他们明明是诬陷,你看不出来吗?你是怕孤儿院名誉受损?你是什么院长?你是强奸犯的同谋!多少孩子毁在你手里。”小帅突然激动起来,瞪着眼睛站起来指着院长骂。
“你,你做错事,偷东西打人,居然还诬陷老师,你还有理了。”董大头一把拦在院长面前,做出一副誓死捍卫院长的姿势。
院长推开董大头,“你打人是事实,你没有证据诬陷老师是事实。朱晓鹏从你抽屉里找到手表也是事实,你说我相信谁?”
“哈哈哈哈,不过就是因为我是诈骗窝里出来的,你才不相信我,讲得你好像很有理由一样。好啊,就算是我偷的,是我打的,你能拿我怎么样?我是未成年人呢!”
“砰——”
门被推了开来。
“小帅!”老张怒目圆睁瞪着小帅。“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你果然像董老师说的一样。”老张失望地说。
小帅楞楞地看着老张失望的脸,慢慢转头再看向董大头,突然暴起,扯着董大头的头发就往墙上撞,“是你,是你,使诈,你个狗东西!”
“小帅!”老张扑过去扯开小帅,“放开,你做错事还怪你们老师。你果然像你们老师说的一样,在社会上学坏了。”
小帅松开董大头,转头看向老张,眼睛通红,“你不相信我,呵呵呵,你不相信我。我还希望你来救我呢,我到底在幻想什么呀。你们都是一样的。”小帅甩开老张的手,冲出了院长室。
“小帅,你等等。”老张向院长一致意就冲出去找小帅,然而四周都找不到小帅了。
事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小帅被送去了工读学校,他拒绝见老张,拒绝老张为他求情,拒绝老张的领养。
有时候孩子就是那么奇怪,你越是认为我坏,我就越要坏给你看。抽烟、打架、学习差,小帅每一样都没少干。每次老张来看小帅,小帅总是痞痞地说:“张叔,你又听到了我的什么坏话?”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小帅全用来和老张赌气了。
18岁,小帅毕业了,孤儿院给他们这一批孤儿抽签分配住房,他抽到最偏远的郊区,天知道这房子有什么用,不能卖不能租只能自住,可是住在这里,连份工作都找不到,小帅只能空关着这房子,在市中心另外找了一份理发店的工作。
就这样,他的小半生已经过去了,还是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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