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入水

作者: 陈大仙儿 | 来源:发表于2015-12-22 22:22 被阅读414次

    二零一五,岁在乙未,孟冬之初。

    立冬不过十天,北京已下了第二场雪。全球变暖已经嚷嚷了二十多年了,居然还有这么冷的冬天。

    妈妈说,大雪要封山了。

    她并不住在山里,她的意思是,下大雪不宜出门。

    我常对医生出身的妈妈说,您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写小说,可惜了。

    当然,可惜的原因不止是浪费了她时常跳跃的思维语言,以及我和朱老师都难望其项背的奇妙比喻与描述,更是因为,她的家庭,她的成长,她的经历,无一不是传奇,无一不令人称奇。若是她肯写,那在家里,我和朱老师只怕都得靠边站。

    我从小就听着妈妈的故事长大,但是到底输在没有亲身经历又缺乏她那种强大的想象能力,实在没有胆量与文采将她的故事写出来。又总是不甘心,怎么办呢?只好把我经历过的写出来吧。写妈妈的家庭,总要从姥姥姥爷入手,写姥姥姥爷,就要从家里的吃食入手,毕竟,我对于这个家庭最初的记忆,就是从食物的喷香中来的。

    譬如说,铜锅的涮羊肉。老北京人对铜锅涮肉的执着与热爱难以言喻——吃得多了,嘴自然也就刁了,必须要铜锅,要什么样的碳,什么样的肉,等等。我家里吃涮羊肉时,都要派遣一个人在牛街排三个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称心如意的羊肉,其余不必去排队的家庭成员,就要早早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这顿大餐。如此劳师动众,我自小就知不可辜负,每每都甩开腮帮子,享受被誉为“这个星球上我最爱吃的食物”。

    从记事起,涮羊肉就是我家的“常菜”。我能挖掘出的关于涮羊肉最早的记忆便是在姥姥家,我在一旁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朱老师捧着那古旧的铜锅,用黑乎乎的碳来生活,好像因为怕烟熏,还要搬到楼道里去弄。生好了火之后,铜锅便上桌,其他的各路道具也都准备齐全,水一开,便能吃了。朱老师还要不时地在铜锅的气口上套一个常常的管子,或是开关管子末端的小阀门,大概是起调节火力大小的作用。直至今日,我仍然坚定地认为,羊肉必是要用大大的铜锅和清汤来涮才好吃,才痛快,才正宗。只是,当年那些进进出出忙碌着的大人们,两鬓都已有了斑白,而我家的那个铜锅,也在不知何时无影无踪了。

    虽说朱老师和二姨夫是我姥姥家的上门女婿,且朱老师从根子上说是头“吴地之牛”,但家中的大小餐食都是由这两位男士“主持”。吃涮羊肉时,朱老师有项工作是别人无法代替的,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那就是调制麻酱底料,用我家的话来说,叫做“料(读作三声)儿(读作二声,不作连音)”。即或有时朱老师晚归,这调制“料儿”的差事也必要留给他。若是他人代劳,一副旗人气派专爱“挑嘴”的姥爷则会板起脸孔说这底料里“缺东西”、“不是味儿”。

    老北京人吃涮羊肉,除了底料、羊肉、菜和铜锅之外,还有三样东西必不可少:香菜、糖蒜、二锅头。

    小时候,每次“开吃”之前,朱老师给大家一一分好小料后,就会左手端碗,右手持箸,为每个人分拨香菜末和葱末。每每此时,我都会捧起碗远远躲开,并正色宣告:我不要香菜。朱老师也不勉强我,只是半开玩笑地骂一句:“朱洁仪你傻!”我对这句话自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可也说不清为何会一直对香菜敬而远之。直到长大之后,才发现,原来香菜是如此美味。为了弥补十几年来对它心存偏见的愧疚,我不光是吃涮羊肉,就算是炒菜,也会在起锅时,放些香菜,在“色、香、味”上都可加分。

    可糖蒜在我心中,却一直没能抬起头来,我至今不能接受它的味道,这大抵是由于我不喜菜中甜口儿之故吧。

    二锅头在我家里,则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家自姥爷而下,人人都能喝些二锅头,而且最初喝的都是那种绿瓶的56°红星二锅头——这直接导致我到现在都认为白酒界中,该以二锅头为王,什么茅台、酒鬼、五粮液,都应俯首称臣。虽说是大家多少都能喝些,但真正“喝”的却只有姥爷、二姨夫和朱老师三人;妈妈与二姨都是跟着各自的男人“蹭”一两口,不能多饮。因此,姥爷的好酒量只好隔代遗传到我和表姐的身上。我家喝二锅头可不限于吃涮羊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姥爷和朱老师在吃晚饭时,必是要“喝几口”的,夏天啤酒,冬天白酒,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而姥爷在中午还要加一顿,配些花生米,午饭就“齐了”。我小时候也曾捏着鼻子舔过朱老师杯中的酒,可都是皱着眉头喊辣;自高中起,便能开始跟他们喝一些了,并且觉得二锅头实在是人间佳酿。姐姐虽然高中之后长期不在国内,但每次回国,也能与我豪迈地交杯换盏,找回赵家女儿风姿。

    有一回,妈妈不在家,只有我和朱老师两个人吃饭,无人管束,格外“痛快”。虽说我们三口之家也常涮羊肉,但妈妈出于对我们二人的厚爱,每每都会在厨房里盆朝天碗朝地地备下极为丰富的食材供她的丈夫和女儿捡来“涮”——青菜至少要有两三种;各类丸子不计其数;菌菇类也得有几样;而豆腐,除了鲜的还要有冻的;此外,冬瓜、萝卜、土豆等“均衡营养”的,多不胜数,琳琅满目。还未开动,先让人有了巨大的压力。因此,当家里只有我和朱老师之时,涮羊肉就变得极其简单了——朱老师从附近熟识的肉铺里买了一斤半的羊肉,又从菜市场挑了一些平菇和茼蒿,在他调制底料时,打发我去买几个刚出炉的芝麻火烧,加上家里的一两籽儿粉丝,就算齐活。我们爷儿俩,一人倒了一盅二锅头,在灯光下,对影成四人,听着羊肉夹在筷子中入水的咝咝声,看着它迅速由红变白,散发出喷香的诱人气味,同享这简单的美味。

    朱老师问我:你知道冬天吃涮羊肉最痛快的地方在哪儿么?

    我说不知。

    朱老师便坏笑着告诉我:最痛快的地方,那要数十冬腊月,大雪纷飞时节,守着窗边的锅子,一口酒,一口菜,一口肉地吃着,然后用袖子将玻璃窗上氤氲出的雾气擦掉一块往外望,看到外面有个人裹着大衣,顶着风雪,一步一挨地往家走,这时再转过头来,夹起一块羊肉放入水中,看其变色,闻其喷香……

    我笑得前仰后合,直骂朱老师蔫儿坏。

    关于涮羊肉的记忆,几乎串起了我的整个成长轨迹,说也说不完。每一段故事里,都有我所独享的父慈母爱,与那羊肉入水时散出的阵阵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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