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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纷扬的春日,我们决定驱车去六十公里外的南坡。
时值中午,雨丝轻斜,人车稀少,愈显宽阔的马路被雨水洗净铅华,似一条油光可鉴的黝黑水蛇划破黄绿斑驳的海洋,蜿蜒滑向天边的隐隐群山。迷蒙烟雨中,车子在飞速奔驰,道路两旁碧绿的农田、晶亮的水塘、澄黄的油菜、粉红的桃林、雪白的李花、山脚田间的零星村落一闪而过。
“皮皮,看,池塘!里面有你喜欢吃的鱼呢!”
“皮皮,看,桃花开了!粉红粉红的,可漂亮了!”
“皮皮,你看,这是油菜花呢!油菜花是什么颜色的啊?”
大人们语气夸张、七嘴八舌地逗问,小姑的孙子——一岁半的皮皮在我怀里扭来扭去,转动他那毛绒绒的小脑袋去看这多姿多彩、新奇美妙的世界,嘴里学着我们的话,并不时发出“哇!哇!哇!”的惊叹声。我拥着这个温温热热、香软稚嫩的新生命,如同拥着眼前那一望无垠、青翠欲滴的田野。这未经开垦的沃土只待农夫的耕犁,一圈圈泥水翻转日月晨星,漾出无尽的希望与无限的可能。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动不由涌上心头,透过薄纱一般的雨幕,我依稀看见了当年粉粉糯糯的女儿被我抱在怀里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春日,也是这样的细雨,也是这样生机勃勃的田野,我们开着刚买的灰色汽车南下,一路上迫不及待地引着女儿认识这崭新神奇的世界。女儿也是这般兴奋惊讶,在我怀里钻来钻去,从她口中蹦出的词语或短句引爆了我们一车的欢笑和惊喜......
春风吹乱雨雾,吹散了眼底的朦胧。流年似水,世事攸忽,刹那间,当年的灰色汽车已变成金色,那个小小的女娃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此刻正捧着一本习题坐在副驾驶位,而一车的欢声笑语中,一个温柔敦厚的声音已经永远缺席。
天地亘古,她永远住在了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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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县郊一个坐北向南的矮小山坡,湖南众多丘陵里并不起眼的一个。“南坡”也并不是它本来的名字,而是我给它取的。
那一天,她静静地躺在最后的驿馆,聆听着轻柔低回的音乐。我们吩咐女儿陪着她,便绕过四合院似的驿馆,上了驿馆后侧的小山坡。微微隆起于田地间的小山坡上,金色的阳光遍洒,四排高大的青松两两相对,夹着两条白砖石台阶从山脚延伸到山顶,将小山坡分成三份。台阶的两侧,枯黄的矮树和石碑相间着竖立,整齐得像一条条麦垄。天地轩朗,清风徐来,推着白云悠悠然爬上山坡,青松矮树轻摇枝叶,发出簌簌的清唱。
我们随着管理员踏上了台阶,走过一条条“麦垄”为她寻找永久的家。她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她这永久的家,必须要舒适宽敞、干净漂亮。她的手脚总是冰凉,这家一定要干燥,最好能常年坐拥温煦的阳光。她那么喜欢热闹,这家,也一定要有广阔的视野,无遮无挡。
我们穿过一条条树碑,扫过一张张黑白或彩色、年轻或沧桑的照片和一行行粗细深浅不一的铭文,读着岁月风云里勾勾画画中经久不散的忧伤。我在心里暗想,三年后立碑,我又要在碑上为你刻下怎样的文字,若干年后,当某人走过你的身旁,依然还能听到你生命的回响?
我们在碑林里来回寻觅,再三比较,终于选定了左边山坡半山腰上新修的616号海珠墓,绛红的墓基,映着金色的阳光,如玫瑰花一般鲜亮。墓背靠一个小型的花坛,面前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边上是停车场,池塘过去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再过去是平旷的田野和三三两两的村庄。管理员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也是风上南坡最早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泊在停车场的金色车子,想象着往后年年草木清香的时候,在此处翘首以盼的她能第一时间看到我们的车转下马路,驶入停车场,该是多么欣慰欢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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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正往南坡驶去。分别不过三月,似乎隔了一个世纪之久。我无数次想象她在山坡盼着我们的到来,那眼神和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们离开ICU病房时,她隔着玻璃看我们的眼神何其相似。那是她在意识清醒的时候看我们的最后一眼,就那样平平静静地望着。医生不停地催促,我最后一个转过身去,走几步再回首,她的眼睛还在将我牢牢地望着。
她的内心应该很惊慌很恐惧吧。病了这些年,她很少独自待在一个房间,哪怕瘫痪了,公公都会用轮椅推着她一路相伴。她从来没有独自待在医院,以往每一次住院,公公都会守在她的身边,我们有空也会去看看。偶尔我们替换公公回家来洗澡,不到十来分钟,她就催促我们打电话叫公公过来。这个世界,只有公公能让她心安。
可是那一个晚上,在一个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的空间,面对满室如禁锢在河床的鱼儿一样张着嘴巴气息奄奄的干瘦病友,还有推着各种仪器晃来晃去的医生,她竟掩下所有的惊慌和恐惧,就那样平静地盯着我们离开。
第二天下午,我们围在ICU病房的过道上隔着玻璃窗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插上了呼吸机,粗大的透明管子插进她的嘴里,白色的胶带一圈圈缠绕在她的口鼻。各种监测导管将她的身体和哔哔作响的仪器连在一起,仪器上起起伏伏的曲线、跳跃的数字让人心惊。
她蜷缩在阔大的白色病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灰白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像是流过不少的汗滴,汗干了,头发粘连在一起。机器鼓动她的胸膛,她也成了河床上奄奄一息的鱼。医生从被子里捞起她的手脚给我们看,因为高血糖侵害神经血管,她的手指脚趾已经发黑。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各个器官都在衰竭。
虽然我们知道希望渺茫,却也不曾想到,她的生命力竟消逝得如此之快!
第三天早上,2022年12月23日凌晨五点半,我和老公接到医生的电话,带上公公准备好的衣服于6点15分赶到她的病床边,医生停止心肺复苏的按压,仪器哔的一声,曲线变成了直线。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不敢相信,只这么一刹那,就这么一道线,我们就被隔在了生死两端!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她的胸膛不再起伏,她灰黄的脸像是被谁抽走了细胞里的气体,在迅速塌败。
“妈妈——”“妈妈——”,我们扑向床头,禁不住哭出声来。医生拉住我们,说还要拔掉所有的导管,让我们去ICU外等候。
我们坐在ICU外走廊的椅子上无声地哭泣。朦胧的泪眼中,天色渐渐亮了,医生再次把我们领到婆婆的病床前。所有的仪器被撤走,病室显得空荡荡的。病床上的被子平平铺着,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婆婆就在那里,谁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人呢?生命最后一刻的婆婆,已经瘦得皮包骨。老公扶起婆婆,我拉着她尚有余温的手脚,给她穿上她生前最喜欢的衣服。婆婆瘫痪三四年,一切都由公公顶着,没想到,第一次服侍婆婆穿衣,竟是永别的时候。
老公失声痛哭着,对着婆婆后悔,说不该把她送进ICU,让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孤立无援,临走的时候都见不上至亲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交待。
我突然想起那一晚婆婆平静而又执着的眼神。我又想起,几天前,我拿着手机让女儿和病床上的婆婆视频,她笑得眯缝了眼。我还想起,将她从县医院转来市医院的那个下午,当我们一起帮她清理一大摊稀粪便,当我们推着她去照CT,她转动着脑袋,一双灰色的眼睛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扫了又扫,看了又看。霎时,我只觉那最后一面的最后一眼,那平静无波中蕴蓄着万语千言。
也许,婆婆已经和我们告别过了,只是我们不懂而己。也许,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惊慌恐惧,而是那样从容和坦然。2008年5月以后,十余年来,婆婆一直病痛缠身,脑梗、心梗、内风湿、糖尿病足陆续而至,让她饱受折磨,几次在鬼门关前徘徊。最后的三四年里她更是不能挪动半分,吃药多过吃饭。可是,她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安然承受着一切苦痛,对生活、对命运没有丝毫抱怨。而如今,她终于咽完了上苍给她的所有苦痛,完成了人间这一趟修行,功德圆满,羽化飞升。
一直以来,我的耳边总回荡着二十年前的冬夜里,爸爸因为癌痛而发出的凄厉的呼喊。医院ICU病房里形形色色的仪器和那些张开大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病人总让我胆战心惊。甚至,四十多岁的我并不相信世上有鬼,但在夜里还是会害怕着鬼魂。二十年前,当妈妈拖着我的手去摸爸爸冰冷的脚后跟,我竟因为害怕而忍不住颤抖缩手。可是,当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婆婆的平静、坦然抚平了我内心对病痛、死亡和鬼魂的恐惧,让我能拉着她的手和脚,从容为她穿衣,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帮婆婆穿好衣服,我摸摸她的额头,以指为梳理一理她的头发,哽咽着说:“妈妈,现在你终于自由了,不用牵挂着我们,天大地大,你任意遨游去吧。也不用担心爸爸,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想,我看懂了婆婆留给我的最后一眼,我也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医生再次把我们赶出去。外面的天地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朝阳已经升起,霞光照在医院的玻璃幕墙,透过窗子,折射到我的脚上,温暖,平静,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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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渐渐驶近熟悉的县城。这座公公婆婆生活过大半辈子的城市,哪处没有婆婆的身影?县委大院的井台上,大冬天里,婆婆在打井水洗衣;屋后的菜地里,婆婆从养猪场里挑来猪粪点菜施肥;城南的防保所里,婆婆拔出疫苗针头,哄着打针的孩子破涕为笑;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婆婆推着自行车和菜农讨价还价,买好菜又火急火燎踩着单车赶回家给中午放学回来的老公和小叔做饭;新政府大楼后的山上,婆婆和一群邻居一边摘着蕨菜一边说笑......
这纷纷扬扬的细雨,似乎洗去了婆婆一串串足迹,可是,我的脑海里,有关婆婆的记忆永远那么清晰。
第一次跟着老公回家,见到婆婆的第一面,她正端着一盘猪蹄从厨房走出来。桌上堆满了好菜,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却没有更多的言语,只一味说着:“吃菜,吃菜。”
回家生女儿,婆婆每天精心准备饭菜水果,帮我听胎心、测血压,陪着我散步,教我打胡子牌。女儿生下来后,饭菜都端到我的床边。每个早上抱着女儿晒太阳,只要孩子一哭马上奔到我的房间。
为了帮我们带女儿,婆婆舍下未退休的公公和家里宽敞的房子,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和我们挤在几十平米的蜗居里。不会普通话的她,抱着女儿,操着一口湖南方言和天南海北的人交谈。照顾孩子,忙活家务,她片刻不曾清闲。她没有喊过一声苦,也没有叫过一次累,甚至瞒着自己的病痛,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她告诉我们,她的手已经拿不动锅铲,端不住菜碗。
婆婆细心照顾孩子,却从来不溺爱。在我管教女儿的时候,她总是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婆婆从来不介意我怎么照顾娘家。第一回见我,公公说,你爸爸去世得早,女儿给妈妈养老也是应该的。婆婆在旁边笑着,没有说话。后来,有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有个人可以帮她买保险,只是要交六七万。我还未说话,在旁边听我打电话的婆婆就说,只要能办成,这就是大好事,快拿钱给你妈办。可是三年后那个人因诈骗被抓,几万块打了水漂,婆婆说去财消灾。
她对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也总是尊重我们做的所有决定。2008年,老公说要回老家,婆婆说行。2012年,我辞职在家带女儿,婆婆说好,孩子也很重要。亲友们都劝我们生二胎,婆婆也眼巴巴地盼着,可她从来不劝。
我们从来没有婆媳矛盾。婆婆还能行走的时候,平日里,婆婆陪我带着孩子去见朋友,我带着孩子陪婆婆去走亲戚,我们总形影不离。一起逛超市,看着新奇的热带水果,婆婆说,买一个来尝尝。一起去海产店,我指着吐出长长舌头的蛏子,老公说那有什么好吃,婆婆说我做好了你可别伸筷子。一起去旅游,老公和公公习惯就近解决温饱,而我和婆婆总热衷于去寻找隐藏在各个角落里人头攒动的苍蝇小铺......
我总和老公说,遇到这样合拍的婆婆,我实在是三生有幸。只可惜,我们不能相处得更久。也许是上天不忍她太过辛苦,早早召她回了天国。2022年12月25日那个晴朗的上午,9点18分,我在前头领路,引着婆婆住进了她永远的家——616号海珠墓,风上南坡最早的地方。9点38分安顿完毕,如同那一个夜晚一样,我还是最后一个离开,走出几步再回首,依稀看见悠悠的白云下,婆婆笑着在和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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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这个细雨纷扬的春日,我们又到了南坡。车子刚从马路上拐个弯,我一眼便看见雨雾中那方红红的海珠墓。墓园的青松喝足了雨水,愈加健壮挺拔。而墓碑间的矮树却一扫冬日里的枯黄,丰满的绿叶间缀满了紫色、红色的花朵。
拾级而上,小姑一步抢上前,哭着跪倒在婆婆的墓前,“长嫂像母亲一样地待我,可是我却没能赶回来送你......”想当年,她在县里读高中,经常来婆婆家吃饭;大学毕业回了县城教书,就在公婆家住着;结婚时没有房子住,姑父也搬进了公婆家;她的儿子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婆婆;她教给我的那一手厨艺,其实也来自于婆婆的亲传......
我又想起那南坡的风。它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无所谓前方是河流还是沟坡,它不曾对抗什么,也不曾想刻意留下些什么,只那样紧贴着地面,顺其自然地越过田野池塘,拂过青松矮树,推着白云悠悠然往山上走。只是,但凡它经过了哪里,我们都能知道,风已确确切切地来过。
小姑让皮皮给舅奶奶磕个头,皮皮大哭着躲到我怀里。我搂着他小小的身子,温言安慰着他。
生命犹如一望无际的春草,年年闻风而生。只是农田里被犁翻下去的青草,永远化作了春泥。它滋养着新一轮的谷物在上面生长,成熟,收割,然后在下一个春天在地底和它重逢。
我们终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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