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粥里加点糖

给粥里加点糖

01

嫁给周先生之前，唐唐已经知道，将来的他，会是个把生活过成段子的人。

当然，并不是“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这样的段子，而是这样的：

一程序员去面试，面试官问：“你毕业才两年，这三年工作经验是怎么来的？”

程序员答：“加班。”

还有这样的：

程序员问科比：“你为什么这么成功？”

科比：“你知道洛杉矶早晨4点钟是什么样子吗？”

程序员：“知道，一般那时候我还没下班，怎么了？”

科比：“……没事！”

你猜得没错，周先生读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之后，他不出意外地一头扎进IT行业，成为传说中的苦逼“程序猿”一枚。

入职之前，HR微笑着承诺：“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入职之后，深刻体会到行业公开的潜规则：有偿的无偿的自愿的必须的，加班！加班！加班！用唐唐的话来说：“哪天晚上9点之前能下班，就该放挂鞭炮好好庆祝一下。”

周末，吃着火锅唱着歌，手机响，丁零当啷一串讯息过来：程序出现Bug。回一串讯息打一通电话能解决，那是幸运，悲催的是得立刻赶回公司去修改。

逢项目上线，加班到半夜三点甚至更晚。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刷牙洗脸收拾干净，扒拉两口饭，再继续去公司坚守阵地。

过年过节回老家，“顺便”修一修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电脑好啦。反正，在亲戚们眼中，“学计算机的”等同于“修电脑的”。这事儿没法解释，索性默认。

对于唐唐不时地拿来揶揄他的那些段子，起初，周先生总是跟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慢慢地，也开始学会反抗。

比如说，他会在饭桌上，挥舞着筷子和饭碗强调：“其实，我是一个架构师！”脸上的表情，与周星星同学在《喜剧之王》里强调“我是一个演员”时是一样一样的，严肃认真，又憋屈无奈。

刚会说话的熊孩子抱住周先生大腿，奶声奶气地喊：“狗屎！狗屎！”

“不是狗屎是架构师！”周先生提高嗓门，却拦不住熊孩子喊着“狗屎狗屎”欢快地跑开。

“来，小宝张嘴，啊——”唐唐追着喂饭，喂一口，又转头对蹲在地上摆弄小火车的大宝吼，“快吃饭！”

小宝以把饭吐得满地都是为乐，大宝怀抱饭碗，继续撅着屁股钻研小火车怎么折腾最容易翻。

被两个捣蛋鬼磨光了耐心的唐唐，满肚子气全撒在周先生身上：“谁有功夫管你那个架构师是个什么狗屎？”

周先生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生活终究不是段子，它在将近10个年头里，被渐渐地，过成了一地细碎纷乱的鸡毛蒜皮。

02

10年之前，唐唐和周先生是彼此的初恋。

与那些或纯情或狗血的青春剧一样，她和他是同班同学。

不一样的是，可以一笔带过的高中时代，他们不是同桌，不是前后座，没有一见钟情，没有日久生情。仅仅同班了一年半的时间，就因为文理分科，再也没有过半点交集。

但缘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到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恋爱了。还是伟大的异地恋，相隔1000多公里。

多少人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跑来问：“你俩怎么好上的?”

是啊，怎么好上的呢？记忆闪回到高考结束当天。

小小的县城里就那么几所学校，你和我，我和他，他和她，不是高中同学，就是初中同学，最远也绕不过小学同学去。一大帮面熟的面半熟的面生的同学，就着憋了三年刚考完还没泄的那股劲，嘻嘻哈哈杀进小城里最豪华的一间KTV，要了最大的包厢包夜。

之后的场面，用群魔乱舞鬼哭狼嚎来形容也不为过。

周先生唱歌居然意外地好听！

在麦克风抢来抢去可乐瓶飞来飞去的一片混乱中，周先生正襟危坐，盯着屏幕认真地唱周杰伦的《一路向北》：“你转身向背/侧脸还是很美/我用眼光去追……”

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五点。

大家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往外走。天蒙蒙亮，浅白的月牙和星星挂在微微泛蓝的天边，有人提议一起去吃早点。

不大的店面，挨挨挤挤地坐下来。周先生和唐唐邻桌，一伸腿能碰到彼此脚尖的那种距离。

“老板，有糖吗？”唐唐用勺子舀起面前的白粥，吹吹，尝一口，抬头向胖乎乎的老板招手。

周先生低头喝粥吃煎饺。眼角余光，看唐唐接过老板递去的糖罐子，左手舀一勺白糖，洒一点进粥碗。右手的勺子搅一搅，尝一口，皱眉。又洒一点，又搅一搅，又尝一口。如此几次，终于满意地笑。

从头到尾，不熟的唐唐和周先生，并没有正面交谈过一句。

那个夏天之后，唐唐义无反顾地追随麻辣火锅的香味一路向西。而周先生，怀揣着单纯美好的“可以天天打游戏”的愿望，愉快地奔往帝都一所理工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一路向北。

相隔1000多公里的距离，怎么好上的呢？唐唐笑而不语，记忆又闪回到某个脑子抽了风的下午。

那时，窗外有阳光，桌上有零食。

在那个智能手机、微信、WIFI都还没有变成日常依赖的年代，年轻男女迅速勾搭的有效途径，其中一种，是一款叫作XX团的脑残网游。

唐唐咬着块奥利奥，盯着一个叫做“一路向北”的号。手一抖，鬼使神差地，向网络那端不知是人是狗的“他”发出了情侣申请。

就像歌里唱的：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喔，原来你也在这里。

后来的故事，每次提起，周先生总摆出动感超人的架势，一脸得意地向二脸懵逼的小鬼头们炫耀：“是麻麻先追的粑粑哦！哈哈哈哈！”

厨房里，唐唐恨恨地挥舞菜刀，把砧板上的肉馅剁得地动山摇。

03

第一个冬天。

为了弥补手残无法织一条围巾送给周先生的遗憾，文艺女青年唐唐用短信给周先生写了一首酸溜溜的歪诗。其中有这样的几句：我躲进被窝/将体温/匆匆地织进一缕阳光/想要赶在天明前/寄出去/暖软你在他乡的/一整个冬天。

那首诗，一直保存在周先生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里。

那只手机，一直保存在唐唐和周先生家的书柜里。

煲电话粥是异地恋必做的功课。而唐唐同学，也终于在网络与现实的落差中，看清了周先生外表木讷内心闷骚的真面目。

举个栗子，一句半真半撒娇的——“我感冒了”。

发QQ，很快，她能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甜到齁的回复：小宝贝、小猪猪，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好可怜！抱抱！外加一串萌萌哒的小表情。

在电话里捏着嗓子发嗲，那么，她能等来的，顶多是傻乎乎的一句“嗓子不舒服吗？嗯……那……多喝点热水吧”，如此而已。

居然坚持了下来！

能够把异地恋坚持下来的人，都是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的人。唐唐和周先生，恰好都是。

后来，周先生给唐唐戴上结婚戒指的时候，他眼泛泪花，告诉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人：“我们的爱情，经历过两次生死与共的洗礼！”唐唐偏头，赏他个白眼，“夸张！”却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

第一次，是在2008年5月12日，唐唐正上课。

突然，讲台上的投影仪画面异乎寻常地晃动，头顶上的吊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吼一声：“地震啦！”所有人踩着震动的地面往课桌下躲。

震动停止，唐唐随人群往外冲，一直冲到操场上，才敢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她像别人一样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发现所有试过的人都在摇头：“打不通！”

排队去公共电话亭碰运气。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从大家的议论中得知了地震的情况。7.8级！倒吸一口冷气！唐唐对数字不敏感，却依稀记得，历史上惨烈的唐山大地震，也是7点几级。

13日凌晨，一直坚持拨打电话的唐唐，在相隔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近乎奇迹地先后拨通了老爸和周先生的手机。之前和之后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们，在那个不眠夜，用跨越了空间阻隔的声音，给予她最有力度和温度的慰藉。

幸运的是，由于离震源较远，唐唐所在的城市，除了通讯中断，并没有遭受到更大的灾难。

第二次，是在2011年3月11日，周先生正上班。

为尽快凑够首付，周先生主动申请去日本出长差。地震来的时候，他在20楼的办公室里慌忙四顾，发现同事们都镇定自若地坐在原位，该干嘛干嘛，只有自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怂样。

但情况很快超出预期。剧烈的震动中，办公桌上的电脑和文件稀里哗啦往地上掉。自恃见惯地震场面的日本人也开始慌了，纷纷躬身钻到桌下，取出常备在那里的头盔戴上。

周先生蹲在桌子下面，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片刻空白之后的脑袋里，许多东西，乱糟糟地飞身掠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点——三年前的唐唐，是否也曾这样害怕过？

唐唐从网上看到新闻：北京时间2011年3月11日13时46分23秒，日本东北部海域发生里氏9.0级地震并引发海啸，东京震感较强。她跳起来，给周先生发QQ、发飞信、发短信：“你在哪里？你怎么样？”

当天晚上，回到员工宿舍的周先生像往常一样打开QQ视频，笑着对唐唐说：“我没事，放心！”并且调侃起日本人已经火速抢空了超市里的食物和水：“我去晚了，连一包泡面都没抢到！”

等了一下午的唐唐哭红了眼睛，隔着电脑屏幕，她对周先生吼：“你回来，马上结婚！”

三天之后，与地震和海啸擦肩而过的周先生，站在出租屋门口，提着行李箱，谄媚地向唐唐献上一大盒包含各种口味的明治巧克力。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你说话要算数！”

04

婚后的二人世界，和美又惬意。唯一的烦恼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在热心地追问：“什么时候生孩子？”

“听说表姑妈家那边有个特别厉害的中医，要不，让唐唐去看看？”第三个结婚纪念日还没到，婆婆坐不住了。

周先生眼手并用地打着英雄联盟，耳朵与肩膀间夹着手机，嗯嗯啊啊地敷衍。坐在他旁边的唐唐，捧着手机刷微博，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大宝来了，怀了九个月，吐了九个月。

疼了一天一夜，顺转剖。胸部以下失去知觉的唐唐，昏昏沉沉地，只觉得身下的产床一阵阵摇晃。

医生低着头，一边在她肚子里扒拉，一边和蔼可亲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皱巴巴白腻腻的一个小肉团儿被抱到了眼前。护士姐姐说：“来，亲亲宝宝，是个儿子！”嗯，得攒钱了！唐唐亲一口小东西，闭上眼睛想。

一年后，二宝也意外地来了，来了就是缘分。

斟酌再三，唐唐到底下决心辞去工作，做了全职太太。不是，家庭主妇！

从此之后，日常画风如此——穿一身耐脏的衣服，踩一双舒适的平底鞋，一手牵大宝，一手推小宝。身后背着装满各种婴幼儿用品的大包，穿梭于菜市、超市、儿童游乐场之间，跟带娃的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大姐小妹打成一片。

一个又一个寻常日子，唐唐早早起床，轻手轻脚地进厨房，熬一锅白米清粥，煮四颗新鲜圆润的土鸡蛋。

大约一小时后，周先生起床，慢悠悠地穿衣、刷牙、洗脸、坐到饭桌边。他就着剥好壳的鸡蛋，和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儿，把碗里的粥吸溜得呼啦呼啦响。抽空，会抬头看一眼电视里的早间新闻。

大宝吃粥，小宝喝奶。唐唐哄大宝喂小宝，忙得焦头烂额。

她还没得空坐到桌边，周先生已经吃完了站起身，开启拎包、穿鞋、开门一连串熟练动作。

周先生很忙，非常忙，越来越忙。他的忙，外化为人人都能看见的稳步上升的薪资和职位。

唐唐也很忙，非常忙，越来越忙。她的忙，使她沦为某些人口中“名牌大学毕业却不去上班还得伸手向老公要钱的怂货”。

有人说，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

有人说，两个人在一起，进步快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甩掉原地踏步的那个人。

大热的电视剧里，被甩之前的女主，好歹还有大几万块的名牌包定制鞋傍身，好歹还有保姆带孩子做饭料理日常起居。

大宝小宝睡着之后，闲下来的唐唐，胸口里翻涌着的，有委屈，也有慌乱。她觉得，她和周先生之间的默契，似乎，越来越少了。

05

“妈妈，糖！”大宝举着碗喊，二宝举着奶瓶也啊啊啊叫得欢。

唐唐笑着戳一下大宝的小脑袋，往他的粥碗里洒一点白糖，拿勺子搅一搅。大宝埋头进碗，吸一口香甜软烂的白糖粥，抬起头时，嘴角边粘上的白糊糊，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围兜。

周先生皱眉：“这孩子，这么爱吃甜食！”

唐唐闷头答：“遗传！”

沉默。

只有电视里早间新闻的声音在响：2017年8月8日21时19分46秒，四川省北部阿坝州九寨沟县发生7.0级地震。截至8月9日8时10分，死亡人数12人，受伤175人……

沉默。

周先生把吃剩了半碗的粥举到唐唐跟前：“老婆，给粥里加点糖吧！”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