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晓寒深处星未沉（42）
第四十二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地的清凉从脚下升起，盛夏的山野一层层褪去了暑热，天空低旷而深邃，满天的繁星好像是神灵们的眼睛，他们正拨开云朵，俯视着渺小的人类。
成星初低声问：“所有的事情，你都准备承认吗？包括那些生活作风的事？”
明澈反问：“你觉得我该不该承认？”
“当然要反驳啊，你怎样是另一回事，总要还慧安一个清白。”
“这个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他们有你我在日本时的照片吗？”
“当然也要反驳啊……我是无所谓的，一个无业游民、又无家无业的。你要是不反驳，就是犯了根本大戒，以后，还怎么在教界生存？”
明澈脸上浮现出了她见过的那种近乎于无赖的笑容：“当年在日本，如果我不扶你，也有别人去扶你，我身边有很多人——可我却抱住了你。”
成星初愣着，她的心被他的这句话打得七零八落，她胡乱地应付着：“明澈，你不要乱讲……难道他们还诛你的心吗？”
明澈走出去两步，背对着她，声音里涌动着久违了的放浪不羁：“呵呵，他们不诛心，我自己诛我心。”
她的心已经一片狼藉，颤声说：“你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看着她：“所有的指责，因为问心无愧，我都无可无不可。我很后悔叫你来，可你来了，我又很高兴……我为自己的放纵感到羞耻——所以，我自欺欺人，他们说我是伪君子，我接受。”
他的目光温柔：“星初，罪名成立、真实不虚，我要向佛祖做个交待。”
明澈转过身跪下，猛地撕开右肩的衣服，面对群山，双手过头、行三拜大礼：“弟子释明澈顶礼禀告一切佛菩萨，我蒙佛祖深恩，自皈依以来，发愿以身许佛，拳拳初心未曾遗忘。然而，弟子对成星初二十年情之所困，当舍难舍、无力解脱，日夜缠绕、终成执念。虽不及乱，亦有爱欲染垢。弟子如今如实禀告，不求宽宥，但求诸佛知晓。从今以往，此之执念，弟子自承，不再隐瞒亦无意逃避，诚知触犯戒律，明澈甘受所有的惩戒和果报！”
他的话暴击成星初的心灵、横扫一切......她也必须承认，过去的二十年，她的感情世界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她努力让自己相信刘任耕是在场的，可他只是进场客串，眼前的这个人却一刻都没有离场，自始至终，从头到尾！ forever together never apart！
她慢慢跪下身去，泪如雨下。
明澈一下一下擦着她的眼泪，扳过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
爱，她以为他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口，她以为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暧昧和躲闪，可是，他给了她一个光明磊落、荡气回肠的告白！
她倚在他胸口，让泪水尽情流淌。他和她的二十年值得流泪，他的跪地一拜值得她倾尽所有的泪水——不再隐瞒亦无意逃避，你说得出，我做得到，谢谢你给了我勇气。明澈，我不能让这份感情烂了尾，我回报你一个爱情应有的模样——它最初时的那种真纯！
他说：“星初，你还要继续哭下去吗？你再不止住眼泪，我就脱下这身僧衣跟你走。”
她抚摸着他的脸，轻轻摇头，心疼他、理解他、感激他，心有灵犀：“明澈，你软弱了，你撑不下去了，是不是？这些年你把自己交付信仰，苦心经营着佛陀的事业，心力交瘁，可换来的却是背叛和非议、调查和责难。你虽然想用承担一切来平息这场风波，但你觉得委屈、失败、灰心，是不是？可你刚才还在佛前说到了你的拳拳初心，你的无力感我能体会，可说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你对得起你的初心吗？”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跟我走，你知道我在哪里？我就在这里。我是不会走的，你还要去哪里？”
明澈用力抱紧她，不能说话，泪下潸然，无法自持。
片刻之后，成星初推开他的怀抱：“做真实勇猛的释明澈方丈给我看，嗯？”
明澈拉着她站起身，长叹一声：“我被突如其来的软弱打倒了，被举报和调查，我是有些委屈和痛心，我对不起历代宗师，更没有脸面见师父。我让所有对我有期望的人失望了。”
“你的师父们如果懂你，他们不会失望。”
他摸了摸她的头，仍是宠溺的表情：“星初，你看起来还像十九岁。”
“是，我还是那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爱上电光火石的心灵交汇，却不需要一个男人。”
“星初，我可以交出我的心。”
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有一朵云。
她低下头，声音柔软得像一卷丝绸：“我所有的非分之想就是拥有一颗心。”
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
他的心跳再一次过滤了万壑千风，那是人间最洞彻的声音，最强悍的声音。
她拉起他的手，竟然还有点羞涩：“明澈，你过来。”
他站在她身旁。
她对着群山说：“明澈，下一个轮回，你一定要爱上我，我会在有你的地方等你，等你修成正果之后来度我。你说过：‘爱可以是深情对视，也可以是一起凝望同一个远方’，我们的远方，一定要是同一个。”
明澈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和她一起凝视远方。远方是重峦叠嶂，也是高山流水。
她妩媚地回望他一眼。
他说：“远方有路，正可以笑傲江湖。”
成星初和明澈都不再作茧自缚，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襟怀坦白、心无芥蒂地说话了。
明澈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大街上奔跑吗？”
她点了点头。
“那我们再跑一次怎么样？”
她问：“往哪里跑？”
他一把拽过她：“我往哪里跑，你就往哪里跑。”
明澈拉着成星初在山路上奔跑，可毕竟都是40岁的人了，跑了一小段路，两人就都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成星初摆着手：“明澈，我不行了，跑不动了。”
他也喘着粗气：“星初，你不能再跑了吗？我们不是在跑步，是在跨越重重俗障啊！”
“跨越什么我也跑不动了。”
他只好说：“那就歇歇吧。”
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说：“再怎么跑，也得回到现实中去。这一次对你的调查，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明澈沉思很久：“我刚才所谓忍辱，根本谈不上忍辱，只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想法，是一种厌离的想法。垃圾情绪在你这里发泄了一场，心情平静多了——保护必须保护的、承担应该承担的、适度回击、顺其自然。”
“我以为你真的要坐以待毙呢！”
“实际上坐以待毙倒是我的本怀，不做这个方丈对我来说倒真是一种解脱，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呢！比如，我一直有个心愿，想把兰溪宗的经论翻译成英文，可惜没有时间。但为了兰溪宗和停云寺等道场的声誉，我不能过于消极。”
他拍拍身上的土，向她伸出手：“可以回去了吗？”
她看了看他的手：“我可以自己起。”
他执拗地伸着手；“让我拉你起来！”
他拉她起来，握了握她的手，放开了。
明澈摘下眼镜，对她说：“这个眼镜的镜框坏了，我换了一个，镜片还是原来上学的那两片。”
她会心一笑：“你要让我保管吗？”
“不”，他也笑了：“我还要戴呢，只是想跟你说说。”
快走到养老院了，明澈停下：“星初，我还是希望你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不过，理由和以前不同，这次的理由是，我不愿意你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毁了我的形象。”
成星初摇摇头：“不会的，一介狂僧的形象，谁也毁不掉。”
他呵呵一笑：“那随你便吧。对于我来说，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不坏的，所以，你不用过于担心。”
“你还能这样笑，我就不担心了。”
他说：“我都没办法让你皈依，还说什么一介狂僧呢，真是太失败了！”
“我以前没有皈依是因为害怕你，不过现在不怕了，你做我的皈依师吧。等你们寺里做居士的皈依仪式时，加上我一个。”
“我寺的居士都是要承担一些工作的，你要是皈依了，就得帮我整理宗教经籍。”
“你敢用，我就敢干。”
“可是，你皈不皈依和怕不怕我有什么关系？”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
明澈追着她问：“星初，别打哑谜，到底什么理由？”
她笑而不答。
养老院附近来来回回还有不少僧众，他们看着明澈和成星初谈笑风生，有人连忙走开，有人假装没看见。
成星初挑战式的挺起胸膛——她自己也想不到，在山路上等明澈的时候，自己还是那么谨慎，而现在，她变得如此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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