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这是华夏大族,在久远久远的历史河流上游,凝驻的一瞥忧伤。
这忧伤,纯净优美至不忍打破。
这是一篇关于暗恋的故事。
周南在什么地方?在周王朝王城之南,其地与古楚国荆州恰好重叠,大概是今河南南部与湖北西北部地区。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夺楚地立南阳郡。山南水北为阳,所谓南阳,就是中国的“南山南”,江汉流域的汉水以北。
诗经里的许多植物,至今在这里生长。
诗经,周南,有很多是古楚国汉水一代的民歌。
楚人民风彪悍桀骜,又喜欢幻想。楚墓多有青铜剑,箭镞之类武器。楚王三年不举兵,死不入庙堂。但楚国,又有器皿上灵动优美的凤凰神豹,有楚辞里蘅芜芷兰,香藤异草,奇谲浪漫的山鬼,长河之上忧郁多情的湘夫人……
所以,这里的歌声,奇异地杂糅现实与梦幻。
《汉广》一篇,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南山南,有高大的樾树,但不可以依靠。汉水之上,有翩翩而过的衣衫,但不可以拥有。
这个佚名的周民或楚人,在遥望一个不可能属于他的影子。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除了共这一江水,共春草绿共秋叶黄,共晨风共晚岚,共星辰与月华,共漫天清凉,共流动之自然,毫无共通。
所有实实在在的交谈,可以一起做的事情,都在他脑海里云起云灭,游不过长江。
为什么呢?“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姑娘要出嫁,“之子于归”。
“翘翘错薪”,是杂草丛生的柴禾。下文“楚”是荆棘,“蒌”是白蒿,嫩的吃,老了就砍来烧火。古人婚礼,要举火把照明,要饲料喂马当座驾——“言秣其马”,需要大量楚和蒌。所以一般“刈”(yì,割)草的时候,就是要做这个准备了。
很显然这个婚礼与他无关,他要么有点关系参与工作,要么远远看着。心里如沧浪之水,两岸高高低低,乔木与灌木交错,看不清去路。
他坐在汉水宽广的河流边枉凝眉,波光粼粼的水面,照着他悲喜莫辩的深情。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当然,这个楚国的男人,不太可能像贾宝玉那样无事也要掉几滴文艺泪,按照格律的节拍,一心一意把闲愁觅恨填进去。
当心简单的时候,诗也简单。
我想起另一篇《越人歌》,也是春秋楚地的民歌。只不过暗恋的对象换了性别。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蒙羞被好,不訾诟耻。”暧昧是量级不够的喜欢,而暗恋,是一开始就可能没有未来的爱情。暗恋比暧昧更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更有勇气。
所以,我一直觉得,任何人,如果面对明确的表白,如果不喜欢对方,或者决定了不能在一起,不要渣渣地暗示,天真地做朋友,不要借别人之口去拒绝,更不要随意嘲笑。
坚定地告诉别人,不可以。感不感谢都应该尊重,人家千回百转好不容易豁出的面子,来跟你表达这一份喜欢。
当然,这是明确点对点表白的情况。如果人家硬是打死不说,那就当跟自己无关。不要没事就自作多情。那才真叫蒙羞不被好,不訾也诟耻。
情之一字,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喜欢谁,不是错。不合适还要霸蛮,那才欠考虑。不比孝字,论心不论迹,论迹千古无仁人。
席慕容在1986年写了一首《在黑暗的河流上》,解读《越人歌》,结尾我很喜欢,“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当灯光逐渐熄灭, 歌声停歇,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遗落了的一切。”
我觉得这首诗是真的理解了《越人歌》,也是读懂了《汉广》。
暗恋与美满结局没有关系,它只跟自己有关系。
而这个关系,温柔清朗,忧伤到不忍打破。
闫红在诗经往事里解读《汉广》,提到了一个关于马头蚕的神话传说。说有一年有个女孩子,父亲远出未归,她很忧虑,就跟马儿说,如果你把我父亲找回来,我就嫁给你。马儿真的跑出去把父亲驼回来了。可是这个爹,觉得这事太荒唐,就杀了马,把马皮晾在院子里。结果马皮有灵,裹着女孩子而去,化作马头蚕,采桑吐丝。
这个神话我看过,在小学课堂上走神,拿着一本《中国神话传说》偷偷看,不幸被老师发现了,正准备接受没收的命运,谁知道老师非常的慈悲,不但不没收,还让我到讲台上大声朗读其中的篇幅。
我真是要感谢当年那个懂得保护孩子好奇心的语文老师。
马头蚕的神话,太野蛮,充满一种占有,狂暴,兽性的纠葛。神话是虚妄的,但也能找到人类早期那种蛮不讲理,抢婚式的原始激情。
从马头蚕到《汉广》,华夏大族从童年走到了翩翩少年,站在即将成年的门槛上,懂了节制,懂了深沉,懂了忧郁,也懂了分寸。
《汉广》是属于青年的暗恋。戴着面具的计算,利用感情的兵不厌诈不择手段,还没有到来。童年的蒙昧野蛮,又褪去了青涩。
我欣赏这个“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人,在汉水边短暂出现的一抹安静忧伤。
安静安分地喂马劈柴,面朝汉水,不刺探不张狂不打扰,安静地面对自己的记忆,自己料理。
不斥责自己居然有“淫奔”的念头,后世理学坚决要剜出来游街示众的“人性”。也不讽刺他喜欢的姑娘,不嫉妒,不想诡诈之计,占有这占有那。计算怎么占个便宜再扔掉,显得自己很不错。
这是温柔的力量,清朗柔软,这是我们民族的君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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