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班的韦清梅同学辍学了。”不知哪位同学走漏的风声,一下子在这个遥远偏僻的小校园里炸开了锅。
韦清梅可是我所教麦苗班里唯一的一个三好学生,爱父母、爱老师、爱同学,学习成绩一级棒,是班里乃至学校的骄傲。“这么一个品行兼优,学习成绩保持班里第一的‘高材生’,按理说不应该辍学呀。”我心里嘀咕着。作为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也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她不能辍学啊。
第一节是语文课,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进教室,径直走到韦清梅的书桌前。我顿时愣住了:课桌边上平时挂着的那个全校老师最熟悉的可爱的布布包不见了,原本课桌边上码着的整整齐齐的书本也不见了,只见墨水瓶压着一张约摸巴掌大的字条,娟秀清丽的字眼映入我的眼帘:“老师,我回家了!在山里,爸病了。”我的脑袋“轰”地震了一下,清梅同学真的辍学了。清梅多优秀啊,她是麦苗班里一株最茁壮的麦苗,是山坳里那兜美丽的蜜蒙花。无论如何,清梅不能辍学啊。
正值金秋时节,偏僻寂寞的校园里,一排桂花树正绽放着一树一树的金黄。山风拂过,一阵阵甜甜的馨香袭来。可我无暇顾及这些,匆匆地吃完早饭,背着水壶,带上干粮,约上副班主任韦春松老师,一同踏上劝返韦清梅的道路。
我知道,这一路,我们将走一条很远的崎岖的山路。先前的一段公路,用摩托车花了40分钟就走完了。车行砂石路的颠簸让我们分秒都在顾及身旁路边深达百丈的悬崖,稍有不慎,会命丧谷底。
紧接而至的这段路更不好走了,我指着那条似乎与天云相接的羊肠小道对韦春松老师说:“我们必须步行,攀爬这‘天梯’,找到那朵盛开的蜜蒙花,让她自由绽放!”春松老师笑了笑说:“争取。”露出一脸的苦涩。我知道这条被山里人开发的“道路”早已经把一个从城里来山区支教的女孩子给委屈了。火热的太阳炙烤着这荒山野地,脸上的滚烫的汗水顺着她白皙的脸庞直淌而下。难为她了——一个刚从城里来支教的女老师。
眼前的路真难走啊。这条通往清梅家的羊肠小道——登云入雾的“天梯”,曲曲折折蜿蜒在嵩山峻岭中,远远望去,像一条若隐若现的赤练蛇镶嵌在绿海中,与山巅白云应和着。我们抓着路旁的野草,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真的弄出一条什么赤练蛇出来,会让人魂飞魄散。无惧路旁野草的割刺,我们像淹没在绿海里的精灵一样穿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花完了1个小时20分钟终于走完了这段长达3公里的羊肠小道。“快要入云巅了。”韦春松老师轻松地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好像她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征服了她心中最难以逾越的天梯。
而我却觉得饿了,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粮,吞下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心中不是滋味。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学生还辍学?这个年纪不读书还能干什么?每年每月,学校、“麦田计划”的叔叔阿姨们没少给她激励和资助啊。我心中不免一阵疑惑,无法解开心中的答案。
午后时分,在山巅有片歇脚的山石,我们歇了下来。
休息的那刻,极目远眺,眼前一片山海。山峰一座紧挨着一座,绵延不断。蒸腾的白色的雾气在身旁慢慢萦绕盘旋,头上如雪花般的丝丝白云,一下子让我们感觉仿佛置身于世界上最大最美的胜地---大自然的石山公园。我们陶醉在这片最宏伟最壮观的山的海洋,心中无比惬意,一阵轻松。偶尔也看到村民们放牧在山上的白色的羊群,小羊羔咩咩的叫声时不时回荡在这个山谷,久久回响。我打趣地说“那是清梅的爸爸妈妈养的羊吧。”“也许吧。”春松老师微笑着说。
过了山巅,往下走,就是一个山拗口,再往下走,就看见民房了,清梅的家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山谷,三间茅草房。屋外零星分布的土地块和漆黑的石块沿着山谷呈阶梯状分布,一直到山拗口。刚长齐腰的玉米和青翠的黑豆苗,让这个静谧的山旮旯多了一份世外的安祥与清幽。“这个地方如若有一条漂亮的水泥路通到这里,这里一定是世界上最绝美的世外桃源。”我不禁感叹道。
问了在玉米地干活的伯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清梅的家。
这是约摸50平米的低矮的茅草屋,茅草披垂着低矮的屋檐,能看出好多年都没有修整过了。屋内偏角的地方各放着两张床,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正对门口的一张陈旧的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把硬木木犁却非常的抢眼,这也许是雅龙山里人家最虔诚的供奉和图腾。木犁静静地躺在那里,依稀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
进了茅屋,清梅迎了出来。“老师,您来了。”声音怯怯的,但很清澈。好像知道我们要来似的,一瞬间,清梅把春松老师给抱住了,泪水盈满了她的双眼,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落。我偷偷地转过身去,不愿看到这个场景。
“你爸爸不是病了吗?怎么不见他呢!”我轻声地问道。“老师,我想读书啊,可是我爸爸想叫我回来放羊,爸没病。”“我不回家,哥哥就得辍学。”我和春松老师一下子愣住了。
“那你爸现在在哪呢?”清梅指着我们刚刚走过的山海的方向,我之前的猜想得到了断定,那群雪白的羊群正是清梅爸爸所养。
在村旁叔叔帮忙叫唤下,约摸半个钟,终于见到了清梅的爸爸。大约四十几岁的人了,背有点驼,但很硬朗。他给我盛满了一杯米酒。递上来的时候,醇美的酒香一下子弥漫整个茅草屋。这个米酒的味道,只有雅龙这个地方独有,雅龙好山好水酿了好酒,我轻吮了一口。
“没办法,家里她是老二,她哥哥在南宁读书,妈妈多年前已改嫁了,还有两个弟妹在雅小读小学。”“不放羊就没有费用了。”“女孩子家嘛,总是要嫁的。”一杯酒下肚,清梅爸爸的话像从闷葫芦里一样艰难地地挤出。说这话的时候,他不住地摇头叹气,茫然而略带些许坚毅的眼神,望着屋外远处连绵的的群山和山里的羊群,显出一脸的苍桑和酸楚。他那生满老茧的皲裂的双手,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此硬朗的山汉子,面对大山的窘迫,一样也力不从心。在偏远山区,要撑起一个“多子”的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清梅爸爸的叹气声震撼着我本已脆弱的灵魂,我的心一下子透着无限的荒凉。不是有营养餐吗?不是有麦田计划吗?不是有政府低保吗?可这一切都不能满足这样的家庭?山里人家如何才能经得起生活的风吹雨打?小小年纪就要撑起养家的重任?小小年纪就要嫁人?......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离我很近又很陌生,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行,我必须把这个精灵带回属于她安生的地方——清梅必须读书。“治穷根,摘穷帽,教育是根本”,不读书,清梅还能干什么。
“孩子要去学校读书,这是九年义务教育。”我心中的执拗与强迫开始了,这一句已经成为我多少次劝返的灵丹妙药。“你不给孩子读书是违法的,到时候乡府的人来了你就不好办了,违法是要坐牢的!”我的口气似乎有点硬。
一旁坐着的清梅像一只小刺猬一样依偎在春松老师的身旁,我们分明可以看到,那是世界上最绝望最无助的眼神,她仿佛一只受伤的羊羔在等待羊妈妈对它的安慰和哺乳。
“一切困难,我们帮你解决,放心吧,给娃读书,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希望!”春松老师言语不多,说时有些激动而显得铿锵有力。一刹那,我觉得春松老师是来我们山里学校支教的最美最美的女老师,她说出了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诗的语言。
好久谁都不说话,茅草屋里的空气凝滞了,我们在茅草屋里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清梅爸爸不停地抽着旱烟,袅袅的烟雾萦绕着的这窄窄的空间,让人窒息。
“爸,我要读书,您就随了我吧,以后您老了,我会好好养你的!”“爸,娃儿懂事了,不会让您失望的!”清梅的声音如山泉一样晶莹透亮,没有一丝杂质,静静地滴落在这个寂静的没有活气的池水里。
“山里太穷了,给她读书吧,也许这是改变命运的开始。”我在用缓和的语气试探着这个男人敏感的神经。此刻,我分明可以看到清梅爸爸古铜色脸颊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收缩,分明可以听见他那怦怦直跳的心脏的声音。他似乎话到嘴边又把它吞了回去。
还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谁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在想什么。时间在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清梅爸爸搁下了旱烟袋,开口说话了:“好吧,娃儿,你返学吧。”清梅爸爸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微,在我看来足以惊天动地。也许对于清梅来说,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听的话语,可以代替世界上任何一种最华美的乐章。
清梅一下子冲了过去,把她的爸爸紧紧地抱住了,委屈的泪水、动情的泪水一齐喷泻释放,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好似浴火凤凰在接受生命的最后洗礼而获得重生。
我和春松老师则击掌而乐,分享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最最幸福的时刻。关爱和幸福,原本是如此简单,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就能还原生活原本的缤纷多彩。
饮尽杯中的米酒,已经是下午6点多钟了,该到返校的时候了。清梅爸爸说清梅会随我们一起下山,他说清梅不读书一定会误了她的一生。
清梅爸爸执意要把把我们送到了山坳口,他肩上背的是执意要送给我们的一袋白玉薯。清梅跟随在我们身后。
“家穷,努力吧,爸在家养羊,听老师的话。”清梅爸爸的话简单而刚强。“会的,会好的,爸。”清梅的声音响亮而清脆。
分别时刻,父女俩相拥而泣,我们眼里噙满泪水。望着清梅爸爸渐渐远去的消失在那片玉米地里的背影,我依稀地看到这浩浩的山海里面有一种神奇的东西,那是大山里的一种对远古生命的依恋和延续。
其实家庭教育,有时候就像是清梅爸爸那些简单而质朴的叮咛,爱的教育和赐予,学校、社会和家长都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返程的路上,夕阳西下,巍峨的群山被镶上了一道道金边,我们行走在这片金色的瑰丽的山的海洋。羊肠小道上,三个人一前一后,如同在碧海波涛里踽踽而行的船只。我们轻哼着山歌,清梅的脸上不再忧郁,粉红的笑靥如同路旁那兜盛开绽放的蜜蒙花。
进了校门,一眼望见的校园一角的那一排桂花树,依然散发馥郁的芳香。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清梅把她的布书包挂在了他原来的位子上,琅琅清脆的读书声又重新回荡在这个原本充满希望的教室里。
清梅返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校园,年迈的拄着拐杖的七十岁高龄老校长闻讯赋诗一句:“千山劝返路,所爱及山高”。我不禁感慨万千。
(文中人物、情节有虚构。谨以此文献给奉献在山区教育事业的老师同行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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