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所中学

作者: 芸陌么么哒 | 来源:发表于2017-11-24 15:20 被阅读1314次

    有些人,原本可以安逸,却在该安逸的岁月里,过得如崭新的陀螺。

    有些人,原本可以远足,却在见神杀神的环境中,选择了故步自封。

    有诗为证:

    我将生活转成了陀螺,

    我在与生命复自搏抉,

    似乎生,
    已复杂为你、我、他她它蛛网般繁琐,
    又简单成一句:
    我活着。
    老天爷将命运当成谜来说,
    只知晓了天与地。
    天听到了,指指我:
    你生时归我;
    地听到了,拍拍我:
    你死时还我。
    我稽首:
    若真如您二位所说,
    我只是个肉丸泥胎下贱凡人种,
    随了你愿又如何?
    可惜了,
    这迷迷糊糊的魂与魄,
    来去皆随一只烂泥巴“我”!


    在那个时代,有一所中学,活跃着一些人。

    石狮子

                              姥爷看大门

    本可以到离家近的J中上学,又因英明神武的姥爷在S中看大门,那年代都讲关系,就走了姥爷的后门转入S中。

    S中附近名胜

    小学时扔在人堆中都找不着的我,一度成为J中最具争议的名人。初一新生交互打听着,上初三的表哥也常被好事者问起:“你表妹怎么没来上学?”

    听表哥吐槽他的不耐烦,我幸灾乐祸着,差点动了“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心思。

    姥爷长的五大三粗。年轻时曾被抓去当过几年国民党军,解放前被宽宏大谅的共产党政府给遣散了回来。虽没落个英雄荣耀牌,却也能全胳膊全腿,他很知足。

    姥爷嗓门亮胳膊粗手脚大,即使打小在他破棉袄里长大,我依然怕他那一嗓子:“回来!还想弄撒去?好好在这儿上学!”

    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拿个大扫把扫扫甬路,将水房的自来水烧开,再就是守着两扇比十个死人还沉的大门开开关关。

    但不知我从哪儿来的傲娇感。每每有人问:“你爷是那个看大门的不?”我就眉飞色舞地答:“是啊!”

    没有转回去上学的心思了,就傻吃傻喝傻玩着。

    我的口粮比一般住校生丰富一些。别的住校生周三、周六下午各回一次家,将亲妈烙的大锅盔切成八角,再洗一口个儿大的罐头瓶塞满咸菜,瓶口要用咸菜压了再压的,锡皮盖子得鼓成小包才行。这样就勉强够吃上三天了!

    我的口粮除了这两样外,老妈还特意将面粉蒸熟,用肥肥的牛板油加上盐巴、花椒粉、碎花生炒成焦黄色,这就是传说中的油茶。

    姥爷早上五点就起来烧锅炉。第一锅水乍开,他迈着小碎步跑回屋里,从抽屉里取出大老碗,狠狠地舀出两勺油茶,又迈着小碎步跑到锅炉房内,从透明的水温控制管下,惊恐地接下多半碗整整100度的开水。

    直到那控制管再也滴答不出一粒滚烫的水,他这才颠颠地回到屋里。用筷子一边搅拌着,一边咧着嘴笑:“今天这水真烫!”

    我说我的亲爷啊,这才几点?你把屋子里弄得这么喷喷香,纯粹不叫我这营养不良的可怜丫头睡懒觉啊?

    “你还营养不良?快起来!昨天食堂里卖肉汤,你一个人将肉片菜叶全吃了个精光,你爷爷我就加了点开水喝了点汤。”

    “嘻嘻。是谁说自己不爱吃肉的?又是谁说自己牙不好咬不烂菜叶的?学校那么小气!就漂了四五片薄肉片而已!还不够塞我小牙缝的!”

    “那也是三毛钱一份呢?其他住校的孩子还没有食堂吃饭,你这还得感谢我,要不你上哪儿吃教工食堂……。”

    “是是是!我伟大的爷爷!要不,我给您老写篇颂歌?”

    “去!快起来喝油茶,凉了就不香了!”

    姥爷叫孙维番。古往今来,他们姓“孙”的人都是狠角儿!比如孙悟空、孙武、孙膑、孙中山、孙维番还有我妈孙迎春,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厉害人!

    我妈那英明神武,一巴掌可以搧得我板牙掉一豁,她爹的力度,你能想象不?嘿嘿,流氓都怕!

    记得有一天晚上,大家正在上晚自习。突然传来一阵监狱脚链才能发出来的“哐啷哐啷”砸门声。

    “娘滴,sei呀?”姥爷从门卫室披上破军大衣,夺门而出。

    只见四五条头发长长短短的营养过剩男青年,每人嘴里叼根香烟,上下点着脚尖像中风,在大门外黑站一面墙。

    “开门开门!”

    “寻sei?”

    “跟你老汉没话说,找你校长有事,赶紧开门!”

    姥爷身旁瞬时闪过一只黑影,冲入校长房间。那黑乎乎的两间大平房,突然灯光明亮,里边人影绰绰。

    姥爷回头看了看,朝门外喝道:“校长不在!有事说话!”

    “跟你老汉说不着!说了你也管不了!”

    “你说说看!”

    “我问你,你们学校有一女生,她骑的自行车和我家的一样,而我家自行车恰巧一个月前丢了,这事你管不?我今个儿带几个哥们来,要回我的自行车。老汉,你识相点,赶紧开门?”

    “要真有这样的事,你可以报警,让警察来调查此事!没必要大晚上的,跑到学校来撒威风!”

    “诶!你这老不死的!开不开门?不开信不信我们进去砸了你学校?”

    姥爷没回应,转身迈大步折回门卫室,从掉皮的泥巴墙边,抡起平日给锅炉喂碳的大铁锨,照准了铁门砸去。

    “咣啷”一声,门被震得哗哗作响,铁锨坠地。

    “老汉我今年75,活够了!拿我老命换你几个毛没长齐小子的命,值!”说着进屋又抓起砸煤块用的大铁锤。

    二刀毛们吓得屁滚尿流,抱着头挤成球轱辘到围墙边去。“这老汉是疯子!”

    姥爷的英雄事迹在教师队伍里口口相传,大家开始对这个大个子老汉刮目相看。

    我笑姥爷:“你走路光看天不怕摔倒?不就是当了个门神吗?真把自己当神了?”

    “门神也是神!学校离了我这恶神还不行哩。”


    神也有点头哈腰的时候。

    初到S中,人不识我我不识人。班里大官小官全被班里有基友的当走,那时候也不什么兴“毛遂自荐”,我这可怜的孤家寡人连个科代表都混不着。这可愁坏了姥爷!

    他从不抽烟,我舅我爸也没人拿烟孝敬过他。他背着手走在学校甬路上,来回十几圈,终于碰到当时在学校管后勤的姨夫。

    “大,你在这儿转啥呢”?我姨夫随姨妈管我姥爷叫“大”。

    “你有烟么?给我一盒!”

    姨夫有些惊讶!这老丈人何时抽上烟的?

    “有,办公室里有没拆盒的,我给你拿去?你这么大岁数抽烟不好!”姨夫边走边劝姥爷

    “我知道,你给我就行了!”

    两块钱一盒的窄版猴王,是那个年代身份的象征。

    姥爷揣着这盒烟,走进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两人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第二天,我与另外两名同学,就被班主任列为板报组。

    从此,姥爷常站在我们班的板报前,拽住过路老师的衣襟:“你看看,这是我娃写的字,好看吧?”

    别人抿嘴一笑:“老汉,你识字?”

    “认得几个,都是我娃教的,我天天都在本子上练我名字呢!嘿嘿。”

    即使姥爷将我饮食起居照料得很好,我也没能有出息地白白胖胖起来。门卫室墙上有面小镜子,我常常对着镜子扯自己的脸。这两块再胖起来就好了!于是,为了美点,我每天往手心里挤一大块儿孩儿面,使劲地在脸上抹擦。

    姥爷面露不屑:“擦那面糊糊干嘛?”

    “你不懂,这是擦脸油,我妈说可以美白的!”

    “撒擦脸油?我看就是抓把面粉用水和一下,把你娃当瓜子哄了,还一块钱一包!有喔时间去看会儿书去!”

    “整天就知道让人看书看书的,哼!”

    “你甭朝我‘哼‘!你有本事也上墙给我光荣光荣。人家任老师的儿子,灵滴很,成天都上学校光荣榜,你也跟人家学学!”

    “我还没考试呢!考完我也‘呱唧‘给你上个墙。”


                              英语老师

    对姥爷,我是夸下了海口,但直至我初二那年,姥爷因年纪大被学校辞退,我的大名还是没能上墙。

    唉!怪就怪我那可怕的英语老师。

    将近一米八的个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从侧面看厚得像青花瓷碗底,着装也显示着出身的纨绔。

    怀揣着一肚子对走出国门触手就可及的幻想,我端正了自己的坐姿,为钢笔饱吸了蓝墨水,拿出崭新的英语格线本,还为其绷上了妈妈织毛衣剩下的红毛线,就等这位先生来教我们这些“汽车”teacher都不分的土老帽学习英文。

    但是,第一节课,他教我们读A B C D;

    第二节课,他教我们认字母E F G;

    第三节,第四节……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知道英语中有26个英文字母。

    这位仁兄眼睛不大,尤其是面对与他同来的语文老师时,眼睛在镜片后浓缩成了两段狭长的黑毛线。

    我们那些住校生,下午吃完饭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追逐打闹,也常常借着问问题之故跑到老师办公室与老师套近乎。

    有天晚上,我又去找我喜欢的语文老师白老师。岂料,她的办公室还坐着两个人,一个女老师还有那位英语老师。

    人不犯二枉少年。事到如今,我都在懊悔自己当年的鲁莽,悔得肠子发绿。

    我对瘫坐在白老师豆腐块被子旁的英语老师说:“Y老师,外国人说话好听不?我们现在只会读字母,真想听听你读英语课文!”

    Y老师顿时满脸绯红,与他平日和白老师高调调侃时的态度截然不同,竟然让我们看到了一介谦谦君子来。只见他忙摆手说:“不行,不行!”

    白老师与那个女老师也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恶作剧,她们顺着我说:“读读呗,读读呗,我们都还没听过呢!”

    Y老师一只手摇得像钟摆,一只手捂着自己红透的大脸,身体后弓成炒熟的小龙虾,欲怒还笑地称:“真不行!”

    白老师也玩性大发。她索性将英语书打开,戳到他怀里:“就读这一篇!”

    Y老师很无耐。静了片刻后,清清嗓子,开口读了起来。

    我滴神啊!我的直觉是外国人说话真难听!不仅难听,外国话竟然是用半截舌头说的。不由得让我想起我妈煎的“老蛙萨”来,没吃过的可以请我老妈给你做一顿,一吃一嘴疙瘩面儿;又想起下不来蛋着急的母鸡,抑扬顿锉地“咯咯哒”着。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再偷瞄一旁的白老师,白马王子变癞蛤蟆的尴尬红,飞满她果冻般晶莹剔透的脸。

    从此以后,白老师不再开心了!

    从此以后,Y老师不再谈笑风声,战战兢兢地如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们这群乡下土包子,自以为英语就是如此读的。每天早读,依旧扯着嗓子满操场转圈,无比神圣地大喊:“汽车,汽车,老师,老师;狗在买尿尼,狗在买尿尼,早上好,早上好;三克油,三克油,谢谢,谢谢;贼当,贼当,坐下,坐下……”

    一学期后,全班70来号人,统统不及格。我那么努力,也只考了44分。

    苍天啊,大地呀,你对得起我每天早晨冒着刺骨的寒风,对你那虔诚无比的外国语问候么?你对得起我红纸黑字上圈圈点点旁注的那些具有同音灵性的汉字么?你对得起我姥爷每天用第一碗100度开水冲调让我喝下去还烫嗓子眼的油茶吗?

    也就在那一年,Y老师调走了。据说他爸——学校前任大校长,为他长得像叮当猫一样喜人的儿子,谋求了个成人大学《录取通知书》。

    姥爷说:“走了好!走了好!喔娃就是个瓜子!你看任老师滴娃,喔才叫灵呢!年年都考第一……”


                              表叔班主任

    林子不大,净是自家鸟。

    我虽蹦哒出了家门口的初中,也依然没跳出我们家族的亲戚圈。

    这不,姥爷回家务农后,我的初二班主任——在这所学校里的亲戚三——我表叔应时而生。他是我爸比我亲他手腕子还亲的大表哥!

    表叔也算是打小看着我长大的。

    他妈妈我姑奶曾一度接我去她家吃午饭,那么一老碗的诚恳,我小小胃卖不完,姑奶奶也不生气。

    他妹妹我表姑刚学缝纫就为我轧了单单属于我的绣花布书包。那书包真是美!捧着那书包,我立刻将从小舅舅那儿继承下来的印有红色雷锋头像的绿皮帆布挎包扔到了地上,锈迹斑斑的铁文具盒掉了出来摔成了两扇。

    亲亲表叔长着一张白得血红的大饼脸,说话总在用D调,与他打招呼可难坏了我。

    隔着十米远,就准备张嘴了。叔?不!老师?唉!叔?算了吧,老师。

    还没等等嘀咕出来,表叔已破了嗓门叫:“弄撒去?”

    陕西有八大怪:

    房子半边盖,姑娘不嫁外;

    锅盔像锅盖,面条如裤带;

    睡觉枕砖头,不坐蹲起来;

    说话像唱戏,油泼辣子一道菜。

    你要认为陕西人说话像唱苏州小调般嘤嘤袅袅,那就真不了解陕西人。

    西北的戏种是秦腔,全凭嗓子眼儿里窝一口浓痰吼出来。没浓痰,还真吼不出秦腔烟熏火燎过的汉子味儿来。当年村里随便拽住一个五四爷们儿,都能咧开黄牙大嘴给你来上一段。

    我表叔说话就像唱戏,一个招呼惊得树叉上麻雀全飞走了。

    “叔,我去班里!你吃了么?”

    一紧张,又叫上“叔”了。人已然站在学校里,当然是吃过了!呸呸呸!真想多搧自己几嘴巴子。

    表叔上课更有意思!

    我后面的同学爱犯困,他打盹儿的方式很特别。表叔一提嗓子,他像公鸡打鸣似的,顿时高昂起了头;表叔再慢条斯理讲时,他又像战败了的斗鸡,缓缓地耷拉下脑袋。整节数学课,他头部运动的曲线,就是一条规矩的正弦函数图像。

    但无论是表叔的帕瓦罗蒂男高音,还是他浑厚有力带着点痰丝的男中音,我在他的课堂上眼神只是变得更加迷离。我的脑袋,也在画着幅度较小的正弦线。

    于是,期中考试来临了,我英勇地答非所问鸡同鸭讲地海写一通,然后,长舒一口气!为自己满头大汗地做了一张不知所云的试卷,暗自赞叹不已。

    或许,都能懵对呢!

    老天没能眷顾我!帅没过三天,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亲亲表叔从十几米开外的房间门口,冲我大叫一嗓子:“过来!”

    漫天乌云顿时熏黑了我的双眼。

    不知怎么挨进门的。亲亲表叔拿着我满篇腥红叉叉的试卷,指着卷首的45分问:“你怎么考的?”

    鬼知道我怎么考的!我倒吸一口气。很想鼓足勇气坦白:“你的课我根本听不懂你说话太大嗓门你布置的作业我也不会做……”

    亲亲表叔似乎发现了我的委屈。他开始语重心长地一道错题一道错题地讲给我听。虽然我还是听不懂,但冲着他降下分贝温柔待我的份上,我的头点得像磕头虫,好像我瞬间会会的了!

    这时候,亲亲表叔竟然发现了我试卷中可以再加点分的步骤,凑巴凑巴,他表侄女终于过60分了!

    我俩都长舒了一口气!

    刚走出他的办公室,一个箭步向教室方向俯冲时,撞了我表姐一个满怀!

    她刚从家来,吼我:“啊!你急着死去啊?”


                          我的表姐们

    嘿嘿,说此话者乃我大舅家表姐。

    比我大几岁,是我打小一起光腚趴在炕席上吃油炸花生豆的亲姐。她叫绵,对我却没一点绵柔气。和我同在一个班上。

    “姐,正好,我今晚不想住校了,晚上回家和你睡去行不?”

    “不行!”姐断然喝道,甩开我的双手。

    “行行好吧,姐,求你了!我这礼拜就和你睡一晚上!我还可以给你挠后背,给你作业抄!”

    “说了不行就不行!一边去!”

    “姐——”

    “警告你:以后不许再叫我‘姐‘!”绵姐伸出一根指头直楞楞地指向我,说完甩头就走。

    和她一起来上学的女生嫌恶地斜睨我一眼。

    “切!你神气什么?是我姐又不是你姐!”

    看着她俩走远,我讪讪地喊:“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自己甩开膀子踩着节奏走进教室。同桌小羊傻傻地看着我笑。他真的叫小羊,就是那个咩咩羊。别人都叫他“羊娃”。

    “笑什么笑?看你那一双犁地大板牙,那一对无缝弯月眼,傻得要死!”

    “你更傻!自己给自己喊着口号进来?哈哈哈哈……”

    “再笑?信不信我找我姐挠你?我告诉你,咱们班我有俩姐呢!”我也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羊娃鼻尖。

    “你俩姐都属猫的,还会挠人?说说看,谁都是你姐?”

    “我绵姐,还有我喵姐。怕了吧?”

    “喵姐?还真有个属猫的?”

    这二位,就是我的亲戚四与五了!绵姐正噘着嘴坐在自己座位上,两眼发直地看着桌面。喵姐是个大眼美女,我爸亲舅舅的孙女,也就比我大几个月,还没我高,平时我只喊她“喵”。她正和她舍友娟一起,虎虎生威地走进教室。

    有姐的孩儿孩儿是块宝!

    我指着羊娃大叫:“喵姐,羊娃欺负我!”

    我这刚续了八字认了对门的表姐,立刻瞪着她那双美丽的大圆眼:“是你欺负我妹妹了?”

    没等羊娃反馈不同意见,我这喵姐已举起她那冬天里常冻肿的大红肉手,对着羊娃的脸就是一巴掌!

    那一声“啪”,惊呆了周围所有人!我吓得忙搓喵姐的手:“我说着玩的,你怎么真动手了?”

    喵姐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半晌才骂道:“你真是个神经病!”

    羊娃事后也没怪罪我们,但我俩仍是打心眼里过意不去。在后来某个周日的下午,我们俩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羊娃的家,特意登门造访了。没提什么烟酒副食,也没陪什么是与不是,好像徒为羊娃增添了点村里人打趣的话头而已。

    我绵姐要是也能为我两肋插刀就好了!

    那晚,我铁了心地回到舅舅家,然后美美地在姥姥面前参了绵姐一本:

    “你说她怎么这样?我可是根正苗红的孙家人!除了我妈生我在自己家里外,我的整个童年可都葬送在了咱家!我和她一个被窝里长大,我弄坏她布娃娃她不恼,我妨碍她打球她不气,她不爱吃鸡蛋我帮她吃,她学骑自行车我帮忙扶着,她去菜地看菜我陪着,她在道边卖西瓜我帮忙算账……她今天竟然不让我叫她姐?那我见了她叫啥?叫‘猪‘行不?叫‘狗‘行不?……”

    姥姥笑着安慰我:“你姐就是个麻女子,麻得上花椒树了!你甭理她,她嫌你比她学习好嫉妒你呢,过后就好了!对了,我今天听你大舅说不让你姐上学了!女娃么,认几个字就行了!你姐又笨得念不进去,白花钱交学费了!”

    “啥?”端着一簸箕牛草料的姥爷走过来,问姥姥,“不让谁上学了?”

    “绵绵!耳朵背哈,还爱打听个事!”

    “我寻老大去!为啥不让我绵绵上学?”

    姥爷扔下簸箕出了大门径直往东走,似乎仅用了一步就跨进了大舅家。

    不一会儿,绵姐兴高采烈地来姥姥家找我。

    “走,跟姐睡去!”

    “你吃喜儿她妈奶了?不去!”

    “快点!你大舅给你炒了俩鸡蛋!爷刚才把你舅骂了一顿,我明儿个又能上学去了。爷还说了,以后我的学费他管,不让我退学了!”姐一边说着一边拖着我往前走。

    “爷拿啥管?现在他又不当门神了?”

    “爷说他种苹果树!”

    牛!快八十岁了还创业,这也是没sei了!


                            艰难的初三

    那个年代,谁家要有个吃商品粮的,村书记恨不能敲锣打鼓给他家门上挂个大红花。作为学生,要想不再受地球引力而埋头苦刨地,就得考中技。

    我们的校长,每学期开校会时,都会长篇累牍地背诵他中学时学过的文章,以此来证明中学背诵的重要性。

    同时,他还会安排一位励志的顽强抗战在复习大坑里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尤其让他器重的,是一位身高仅有150厘米的“小阿哥。”

    据他介绍,这位小阿哥手不离书,在家点蜡也要苦学到凌晨,正是“头悬梁、锥刺股”的现代原版;据他说,这位小阿哥已经参加了整整六届中考,依然不抛弃不放弃不屈不挠地伸长了爪子去扣响中技的大门。

    这就引导了数目惊人的复习生,其中复读时间最久的,足以给我当叔叔做阿姨;还逼得这些怒发冲冠的不二少年,每晚在宿舍灯熄灭之后,挤到全校唯一的长明灯下埋头苦读。

    惹得长明灯前排教工宿舍里,狂往外摔搪瓷水杯。

    我和喵姐以及闺蜜娟,都属于比较幸运的那一类。

    娟老爹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喵姐和娟住他爹办公室。自从姥爷回家后,我就搬进了姨夫办公室。正好与喵姐她们住对面。

    这些大人们真真精神可赞!他们早来晚归,骑着自行车每日穿梭于家校之间,只是为了空出房间来,为我们创造一个更加安静的学习环境。

    当被人举报我们仨人中有人在搞对象时,也难怪娟爹会神情愤怒地要吃人。

    “你们才见过几个男生?到时候考上中技了,好男孩儿任你挑……”他训得嘴角糊了一圈白沫,嘴唇瑟瑟发抖。

    “我才不上中技呢?”

    “嗨?你不上中技上什么?中技上完就能上班当工人当老师吃国家商品粮不用再种地,你这傻孩子!”

    “我要上高中考大学!像我二爸一样!”

    少年时代,谁都有股子虎劲儿。

    那年初三。

    我、喵姐、娟,被左邻右舍赞誉为“神经病三人组”。

    我们因为大笑惊扰了邻居“大叔”,他使劲地敲墙以示抗议,我们抓只青蛙放在他窗台上,并以他的名字给它命名。

    我们有时说,滔滔不绝地说。谁窝藏了几双袜子,分别什么颜色的三人都知道。

    我们有时跳,跳舞跳绳跳皮筋画几个圈圈跳房子。

    我们有时闹,你拍我一下我拧你耳朵她踢我屁股。

    我们有时吵,你以后不许和我说话我再上你房间来我就不是人!

    我们经常笑,笑得二二地像三头受了惊扰而尥蹶子的驴。

    ……

    但这些,都是发生在晚自习后十点睡觉前。

    晚上十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作业没做书没背课本没预习。回到我的住处,电是免费用的,这才奋笔疾书将作业划拉个底朝天。时而凌晨一点,时而两点。我都怀疑我夜猫子的习惯是从那会儿养成的!

    白天上课,后半夜学习,我终于熬得脑袋疼痛、没精打采、满身红血点。

    姥爷着急了!

    他跑到学校找到那个他常称为“老不死”的校医,老校医正戴着老花镜正在串他那串玛瑙项链。姥爷说他串了三年也没串成。

    “你这老汉还没死啊?”老校医抬头冲姥爷笑,两只包了铁皮边的犬齿闪着金属的寒光。

    “你不也没死吗?快,给我娃看一下,她这是咋了?”

    老校医看了看,又问问情况,扔下老花镜,对我姥爷说:“没事!神经衰弱!我给你开点维C,回家吃点好的,多休息加强营养自己就好了!”

    才来世上几年,哪懂得人能病死啊?我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是老了老得走不动拿不动吃不动,躺在床做个梦就死了!

    姥姥姥爷可吓坏了!

    从此后,姥姥给我在村上订了牛奶,每天两斤,早一斤晚一斤。

    偶尔没回姥姥家喝,她也会叫同学帮我捎去学校。一大罐头瓶,同学捎来手心冒汗胳膊发麻。

    “好啦,谢谢你!”

    “谢什么?快喝!你婆嘱咐我一定要看着你喝完才行!”

    “就这样?”我举着罐头瓶示范喝的动作。“还要当着你的面儿?同学,这可是大马路上?”

    “你婆交待的,我不管!”

    “好吧好吧!”

    之前听人家说生吃鸡蛋能大补,每次我上学去,姥姥都给口袋里塞一个。我边走,边抠破蛋壳滋溜溜地猛吸,像足了一只饥饿贪婪的蛇。

    这又让我当众喝奶?可是一斤啊!还挂着厚厚的双层奶皮子!

    我壮烈地举起罐头瓶,“来,感情深,一口闷!”咕咚咕咚下去了多半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还有半瓶。“敬天敬地敬姥姥,干杯!”

    那劲头,好像我真变成了一只没断奶的小牛犊子。

    一年的牛奶没白喝!

    后来,我脑袋又恢复了灵光,头不晕,红血点也下去了。

    那玩意负作用也不小!从此后,我就如愿以偿地白白胖胖壮如牛了,体重从两位数一路飙升至三位,按大小个儿排成的座位,也移到了倒数第二排。

    时至今日,依旧胖胖如牛!

    感谢牛,感谢姥姥感谢姥爷!!


                            后记

    市重点中学自主招生,我以差点就掉线的好成绩,成功拿到该校录取通知书。

    接到通知书的第一时间,我坐车飞奔向孙家村。

    我的门神姥爷养了头爱之如命的牛,等到毛发油亮等待生产时,没有原因,突然间死了;他转而养了两只大肥猪,说好了过年时杀了卖猪肉,却在年前相继得病,也死了。

    姥爷就拖着他那两条爬过弹坑、钻进过蚂蟥、踢破过大动脉的黑腿,去地里“扎花”。

    所谓“扎花”,只是姥姥的说法。因为这犟老头子常常一下地,连午饭也顾不上回来吃,就差在地里开火做饭了!

    后来,姥爷的愿望得以实现。他种的苹果树开始挂果了。

    老汉就为自己在地中央,用旧椽木搭了个草棚。草棚用牛毛毡和玉米杆苫面,几块桐木板在距地半人高的地方固定成了一张床。

    就在我冲进果树地里,扬着《录取通知书》准备大叫“爷”时,突然发现姥爷正躺在棚屋的床板上睡大觉。

    我决定悄悄走过去,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吓醒他。

    正当我快到棚屋下时,双腿突然打起了哆嗦,整个身体僵成一块钢板,一动也不能动了!

    就在姥爷枕着的砖头旁,一条盘成竹筛子那么大的绿花蛇,正得意洋洋地抬起头吐着信子。

    “啊!”我终于喊出了声来。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咋咧咋咧?”姥爷被我吓醒,坐直了身子冲我嚷道。

    “你旁边……你旁边……”

    “蛇”字我都不敢说出口,生怕说了,那玩意知道我在说它,飞过来将我缠住。光想想那场景都让人浑身抖搂。

    “哦!你是说那条蛇吗?它已经走了!”

    “真的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撑开眼皮。“爷,你咋不怕呢?”

    “怕什么怕?它每天中午都来找我。我睡我的,它睡它的,我俩互不干扰!”

    “爷,你俩都是神!我服死了!但为什么我婆说你养什么,就死什么呢?”

    “呸呸呸!瞎说什么?那都是巧合!”

    “我婆还说,你年轻时经常帮人杀猪,身上有血腥气,所以动物们都记恨你!”

    “听喔瞎婆子胡扯!我就是个恶神!”

    “好吧!姥爷大神,我要上二中了!给你看,这是《通知书》!”

    “真的?真的吗?……”

    阳光下,老人笑成了一朵酱紫色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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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LeeSooYoung:好感人呀,看得我哭笑不得。人物刻画的非常形象生动
        ,又是以叙事为主的场景描写,难度不低的。
        且,通篇的动词似声情并茂,点缀的恰好。
        我感觉,这篇使用了段子手的风格写出来的纪实小说,太精彩了!哈哈!👏👏👏😎😎👍👍👍👍👍👍👍☄☄☄👯🤖🤖🤖🤖🤖🤖
        芸陌么么哒:@李水脉 他们的规则😀
        LeeSooYoung:@芸陌么么哒
        呃……有的小说杂文也不加的。
        芸陌么么哒:@李水脉 突然想起为什么被首页拒稿了?因为人物对白都没加双引号。🤑🤑🤑
      • 芸陌么么哒:纯粹真人真事
      • ad1a8378121b:写得真好,有趣生动!!
        芸陌么么哒:@紫水晶_9050 谢谢啦!😜😜😜

      本文标题:那年,那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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