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暑无常,希自珍慰”,这句文邹邹的问候用在Z市再合适不过。早上出门尚是骄阳如火,下班回来时却乌云蔽日,我的伞在风雨中浮萍般摇摇欲坠。
天气变幻像极了脾性难以捉摸的暴君。连续一星期如此,我招架不住,终于病倒,告了假期,独自在家等待发霉。
来探我的只得罗珍珍一人。门刚拉开,她直接将一束粉色玫瑰干花塞进我怀里,我猝不及防往后退一步,微微皱起眉头,见她一张笑脸,表情才舒展开来。
她一副主人翁姿态往里走,边走边说,“本来想买捧鲜花,但你自己都照顾不好,怕是无暇打理,免得糟蹋了”。“你倒是很懂我”,我无奈。
她径自在沙发坐下,继续喋喋不休,“听闻你身先士卒,终于积劳成疾,怎么房里连老总的慰问卡也不见一张?”我将花束搁在一旁,倚着书桌,“是,是,患难见真情,你此刻堪比圣女贞德。”
她捡起一本书朝我掷来,我稳稳接住,顺势塞进架子,赞一句,“好身手”。
她“啐”我一口,“这么好的机会,你的ABC君也不来表现一番?”
“劳你惦记了,一个都没来。”
“你少诓我”。
“真的,只有讯息一直响到深夜。”
“光会嘴上功夫。”
“何尝不是呢,你们过去总说我挑剔,但我亦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人人懂趋利避害。”
“那你是不是该反思自己常扮高冷,外面大把冰淇淋女孩,又甜又解暑。”
“其实我故弄玄虚,心里早已经烧了一把火。”
“你就是个胆小鬼,自卑,胆怯。”
“你看穿了,我的病在这里,”我指了指心脏。
罗珍珍听完以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祝你早日康复,我改天再来看你”。
我哈哈大笑,“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
2、
我把她送走以后,将门反锁,兀自倒在床上,眼睛却在环视四周,一堵白墙,几件家具,大摞书籍,棕色皮质行李箱立在柜旁,干花成了唯一的摆设。
难怪罗珍珍总笑我是不是时刻准备逃难,一切太过简洁,我仿佛与世界尚未建立起纠葛,可以立即起身离开。于物如此,感情亦是,我不愿费心经营一段关系。太疲惫。朦胧中,感冒症发挥作用,我昏昏沉沉睡去。
好似回到中学时代,穿一身蓝白相间校服,踩一双运动鞋,头发披在肩上,在放学后的走廊上,手里攥着男孩递过来的情书,光线被刷成暧昧的黄昏,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缠到了一起。
情景递进,在另一个清亮的清晨,女孩牵着男孩的衣角,呜咽着恳求,“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男孩的嘴里决绝地吐出一句“对不起”后转身,留女孩一个人在原地蹲了下来,滴得草地上都是泪珠斑斑。
真心酸。甜美的脸庞多了忧伤的神情,原是无忧的青春平添了哀愁。爱情如何这样伤人。
我在梦中也感觉胸口一阵揪痛,不由自主地捂住,意识混沌。
手机此时“嗡嗡”震动,我按着太阳穴,吃力地睁开眼睛,抓起一看,又是某君的慰问。这才注意到时间,竟已是深夜,于是心安理得地把信息丢到一边。
尔后掀开被子,穿上拖鞋,抱着双臂踱到窗前,一阵清风拂到脸上,感觉身体好了大半。窗外霓虹闪烁,公路上汽车飞驰,青年男女倾巢而出,现在才是都市里的狂欢一刻。
我孑然一身立在此处,分外寂寥。多长的夜。
愿粥可温余生3、
第二天早上起来,身体似卸下担子,神清气爽。我仔细考虑,不如提前回报社复工,耽在房间只会胡思乱想,毫无助益,不如出去打拼。无论何时,薪水才是生存的重要保障。打定主意,我拎起背包直奔地铁。工作日里,人潮如涌,我只好握紧扶手。
因为早起,上班一族的脸色个个写着疲惫,大家好像晾在一条杆上的咸鱼,密密集集,跟着地铁摆动。忽然一阵骚乱打破死寂,人群也渐渐地分流,我好奇地张望,见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嘴唇泛白,似是体力不支,在车上慢慢地滑坐下去,吓得女士们花容失色。
我屈身向前打算探个究竟,却有人轻拍我的背,示意我退到一旁,我自觉让出位置。那人便越过我,我看清了他,是一名穿着白T恤卡其裤的年轻男人,眉头紧锁,但外形俊朗,年龄应该在二十七岁上下。他在中年男子身旁蹲下,稍微查看了他的症状,又抬头对众人声明,“别慌张,他只是低血糖。”众人吁出一口气,接着一位女士喊,“我这里有水果糖”,赶紧地递了过来。
中年男子脸色终于有所好转,已经有人通知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到站时他被搀扶着下车,而我拿起相机拍下这一幕,在心中打好腹稿,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新闻,慢着,英雄姓甚名谁?我欲抬头访问那位年轻男人,但车上人流很快重新聚集,他早已不见踪影,我略感遗憾,这位热心青年应该得到表扬。
4、
我带着惆怅的心情来到报社,正巧在门口遇见罗珍珍,她欢欢喜喜地奔过来,首先摸了一下我额头,关切道,“你痊愈了?”我把她的手拿下,“生龙活虎,随时可以加入战斗!”
罗珍珍白了我一眼,“你简直是工作狂。”
“其实是闺房寂寞,我宁愿来这里沾点人气。”珍珍听罢,捂着嘴笑我,“不如陪我参加中午的饭局,以慰寂寥。”
“我可不想燃烧自己照亮你们”。
“可惜我是太阳,自带光芒。”
“我只记得你自带美颜相机。”
“是不是天生丽质,场上见分晓,说定了啊。”
我刚想辩驳几句,她一阵风似的在我身旁溜走,这女人。
“唐杉!”
什么人唤我?我转过头来,却暗自后悔,某君之一。毕竟同在屋檐下,只得强颜欢笑,“早上好,”表情已经要僵硬。
“你的身体可大好?听说你请假,我非常担心,给你发了许多信息,也不见回复,就差登门拜访了!”某君连珠炮似的说了几个句子,以为这份絮叨能稍微令我感觉到关切之情。
但我是铁石心肠,“无碍,因为医嘱需要多加休息,才未与你们联系。”
“情有可原。不知道你今天中午有空吗?”
“抱歉,我已经约定罗珍珍。”
“那么,今晚?”
“啊,上班时间快到了,先行一步。”
我逃似的离开,一边埋怨,唐杉,你又扮高冷。
可是已经不打算发展的关系,我实在不愿枉费心机,耽误彼此时间。
到了办公室,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情形,稿纸乱飞,女同事们高跟鞋急促的脚步声钉子般要把地板扎穿。
生命的朝气在这片忙碌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像初生的太阳万丈光芒,我想,我爱工作。
“唐杉,校对完这份稿子后发给我。”
轮到我了。
5、
两眼有些发涩,抓起手机一看,十二点整。时间过得太快,难怪诗里感慨,“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不由地捧起自己的脸,是否行将就木。上天太过吝啬,怎么只安排我一生,我感到意犹未尽。
正出神,有人敲我的背。
“想什么呢?”八卦的自然是罗珍珍。
“嗯?我在计划午餐如何犒劳自己。”
“任你狮子大开口,今天遇见金主了。”
“谢谢,我是白羊座。温顺可爱。”
罗珍珍作出一副呕吐的姿态,我笑着追打。
两个人一路嬉闹。
快到餐厅门口,罗珍珍示意我停下,然后隔着玻璃指点给我看自己的新晋男神,我远远地望见,那人穿着白衬衫西裤,手里捧着咖啡,正襟危坐,好一副成功人士模样,相比之下,珍珍此刻完全像是被唐僧男色所惑的小妖精。
“珍,你惨了。”我揶揄她。
“我甘之如饴。”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色,挽起我的手坦荡荡地往里进。
爱情呵。
“让你久等了。”我们在男士的对面落座。
“我也是刚到而已。”声音非常谦逊,我暗自为他加上两分。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事唐杉。”
“你好,我是刘国平。”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一阵寒暄。
“对了”,刘国平似是突然想起什么。
我俩疑惑。
“我这才想起来,我一同学也在附近上班,可否邀他共进午餐。”
“你是东道主,请自便。”看珍这谄媚相,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我也只好微笑着点头。
他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过后继续与我们谈笑风生。
十分钟左右,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刘国平站起来同他挥手,我转过头。
来人渐渐地近了,我看清他的样貌,一双眼睛湖水似的深邃,脸庞略微清瘦,理一个干净的平头,走路姿态里说不出的潇洒。
是他?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仿佛也看出我神色有异,眼角流露出喜色,“真巧!”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你们认识?”轮到刘国平疑惑。
珍珍更是大声嚷起来,“你怎么未跟我提过!”
“一面之缘而已,在下陈俊。”
我丢了个眼色给珍珍,“你不是已经拜读我的‘今日头条’?”
珍珍恍然大悟,落落大方地说,“陈英雄,久仰大名,我是罗珍珍。她是唐杉。”
一桌人相谈甚欢,宴罢,陈俊单独向我要了名片。
他主动进攻。
6、
之后,两人频频见面。陈先生热衷户外运动,多是约我外出,而我喜静,相处之间偶有龃龉。不过大多数时间可以获得包容,关系却迟迟未能确定。
某一晚,我们一同吃过饭,我难得提议两个人去散散步,他颇有些意外。于是一起往广场走,街上人来人往,五彩的灯光流水般泻下。
有歌手抱着吉他唱,“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年轻的家长推着婴儿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感慨着,这人间温情是尘世里唯一的眷恋。
而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只顾着埋头向前。我奇怪,询问他,“今天怎么了?”他支支吾吾半天,又转移话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吗?很简单啊,有稳定工作,和睦家庭,最好再有一间书房。”
他忽然盯牢我的眼睛,我措不及防。
“工作你已经有了,感情可不可以由我给。我们家的房间特别大,足以藏万卷书。”
他,终于考虑清楚,要与我携手走这漫漫长路,我却踟蹰。
“前面就是我家,你送到这里吧”。
唐杉这个胆小鬼又落荒而逃。
他没有穷追不舍。感情好像泛起微澜,迅速归于平静。我们之间的节目又重新恢复,依然逛街吃饭,周末爬山。老友相聚,不言默契。
说实话,我不是不懊恼的。但总是似一株含羞草,一旦被触碰就赶紧封闭起来,或许是心结难解。
7、
Z市的天气还是那样的变幻莫测,不出意外,我再次中招。
这次,连罗珍珍也没有来看我,因为坠入爱河,无暇东顾。不过一早已经快递一株多肉植物,生机盎然,叶肥厚,憨态可掬。卡片上仅一句话,“你要照顾好生活。”她终于迫我自理。
沙发旁的垃圾篓堆了满满的纸巾,雪花片片。我身上披着毯子,感慨日子之艰难。
反倒是陈俊的电话打来,怕是不能赴约,我开口,“很抱歉……”他立即听出我的鼻音浓重,问道,“你是不是身体抱恙?”“小感冒而已,不必担心。”“你等我。”
电话被立即挂断,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精神萎靡,只好盖上被子,蒙头大睡。
梦里手机不断震动,我强撑起眼皮,盯着屏幕:
【Z市突发事件预警】Z市政府提醒您,台风“洛克”23日影响Z市,我市风大雨大,请广大市民远离海边、山边、河边等危险区域,尽量在室内避风。
我想起今早刚放在窗边的多肉,赶紧起身将它转移室内,一靠近窗口,便看见天地雾茫茫,瓢泼雨下,整个市街被打得抬不起头,摧枯拉朽般的暴戾。
我拉上毯子回到沙发呆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这时候会是谁来?
门一拉开,我简直目瞪口呆,陈俊披着一身黑色雨衣,只露出一对眼睛,与我对视。我反应过来,急忙将他让进屋内。
他在玄关处褪下雨衣,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袋子,庆幸地嘟囔着,“还好没有淋湿”,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给我。我把袋子放至桌上,打开来看,是一盒感冒药还有一盅热粥。我神情动容,又觉得好笑,只好责怪他,“你怎么来了?”
“我怕风雨太大,你无人照顾。”
寥寥数语,我眼眶泛红,终于也有人视我娇弱,将我挪进心房呵护。
我一口口地抿着白粥,他在一旁宠溺地看着,又问,“粥可温?”我点头。
“我想以后都能这样问。”
“啊,这是陷阱!”
“但你已经逃不掉了。”
是的,我心甘情愿地沦落。
至此,我冷暖自知的人生已经落幕,余生,陈先生请多指教。
愿粥可温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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