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舍旁种了一株歪柳，如今叶子已落尽了，守门的两个小厮以柳枝作笔，专心致志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白衣少年提着百斤重的大剑，炯炯双目中燃烧着怒火，强悍的气魄在百步之外就震慑的人心惊胆战。斜阳投下零落的余晖，他的影子被抻的很长。
练习写字的两个小厮几乎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靠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手中柳枝滑落。
“你们主子呢，叫你们主子出来！”少年一语，如百步穿杨，势不可拦。
小厮慑于他的气势，不敢硬声顶撞，支应道：“老爷正在用膳，你要告官的话，就到衙门告去！”
“用膳？”少年听到这两个字，心中怒火腾然冲天，胸中热浪翻涌，紧紧攥着御魂剑，恨不得将为害一方的县太爷碎尸万段。他学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在今天之前，他以为那不过一首诗而已。
“清明县多少老百姓都饿死了，他还有闲心用膳！”少年仰天长笑，霍然拔剑：“叫那狗官出来受死！”
御魂剑通体玄黑，如同漫漫黑夜，出鞘之时却锋芒四射，恍如白昼，连万丈霞光的斜日都在御魂剑面前黯淡了几分，剑中之皇，其芒也威，不出则已，一出撼动天地。
小厮本欲阻拦，却被如此强大的剑气所骇，握着剑柄硬是拔不出剑来。萧翊不愿伤及无辜，只以剑鞘逼退两人便抽身闪入官舍之内。
他眼中是火，心中是火，剑上是火，要将一切污浊不堪烧为灰烬，要将一切腐朽肮脏化为乌有！
突然，一道翠色拦在他面前，宛如一道涓涓清流，微弱绵长，却与他灼热喷涌的剑气针锋相对，一点一点，将燎原怒火扑灭。
剑尖儿在离那条疏影不足半寸的时候才骤然停下，那疏影却能毫无惧色，岿然不动。萧翊心中油然而生隐约敬佩，收了剑，认真看向那道疏影。
疏影对萧翊微微一笑，是一个年轻镌秀的公子，与萧翊年龄相若，轻曳一把桃花扇，声音云淡风轻，宛如空山鸟语：“这位少侠为什么要杀县太爷？”
“难道他不该死？”萧翊凝眉直视公子，一席翠衫，清雅卓绝，温温如玉。
“他为什么该死？”翠衫少年盈盈笑。
“他鱼肉百姓，祸害苍生，我为天下除害，公子即便不帮我，最好也不要拦我。”萧翊横起长剑比在身前：“我不管你是他的幕僚还是家眷，今日我只取他一人性命，你若与他有勾结，我劝你还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不然我也不会轻饶你！”
这时小厮推着一车粮袋停在二人面前，放下粮车，恭恭敬敬对翠衫少年鞠了一躬：“任老爷，粮食都准备好了。”
萧翊怔了一下，讶异中再次看向翠衫公子，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长衫少年竟然就是自己要找的县太爷？！
丹目青衫桃花扇，不染一丝凡尘灰烬，遗世而独立的人儿。
萧翊不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面前的少年和剥削百姓的县太爷联想到一起，可是，他看向那满满一车粮食，那一车用百姓的性命换来的粮食，证据确凿，他还有什么可怀疑！人果然不可貌相，原来看起来如此干净美好的少年，事实上手中竟如此肮脏，亏他还在一瞬间偷偷对他敬佩三分！
“你在这里屯粮食，外边有多少人死了你知道吗？为官清，为政明，你这个清明县官当得真好，你对得起清明这两个字吗！”申正义，除奸邪，他要还清明县的百姓一个公道，要为死去的百姓报仇雪恨！他把紧剑柄，纵剑向翠衫少年劈去，剑锋凛凛，如晴天闪电。
但令萧翊措手不及的是，身边的小厮竟然不顾个人安危，纵身扑向他的剑锋，替翠衫挡在御魂剑前。
他大为惊骇，骤然收力，剑，终于在小厮头顶上空停了下来。
小厮紧紧护卫着身后的少年，央求道：“小的求求您，求求您别杀我们任老爷，他是好官，是清官，是百姓的父母官啊……”
萧翊举着大剑，双手颤抖，眼中血丝遍布：“你真是糊涂！他这样的狗官死有余辜，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难道世人连正邪善恶都分不出？这个少年太爷为一己私利，害死了多少人！他是好官，是清官，是父母官，这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笑话！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萧翊面前：“这位少侠，您误会我们任老爷了！小的在官舍干了十几年了，县官换了一任又一任，还从来没遇见过任老爷这么好的官……”小厮哭求着，一声一声给萧翊磕响头，磕得头破血流：“这些粮食是老爷的月俸，老爷舍不得吃，这些都是准备发给乡亲们的……”
“什……什么？”双手不知怎的突然没了力气，百斤重的长剑铿然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老……老爷……”门外的小厮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说话变得结结巴巴：“乡亲们都在外头等着呢。”
年轻的太爷轻摇桃花扇，语声仍旧淡淡：“那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粮食搬出去。”
他举步走出官舍，乡亲们立刻围住了他。他破开米袋，亲切地捧起米放进每一位乡亲的碗里，那副清雅不合尘世的声音，却透着莫大对苍凉尘世的悲哀：“任某对不住乡亲们，只有这么多，大家……省一些用罢。”
百姓们捧着手心里这一口活命的大米，匍匐在他脚下，虔诚地跪拜他，如同跪拜一尊佛祇。
稚嫩的孩童扯着他的青衫，充满希冀与崇拜地说：“县官哥哥，你这么好看，又对我们这么好，你是不是玉帝派下凡的神仙？”
年迈的老翁老叟满含热泪，在他面前长跪不起：“任老爷，您的大恩，我们清明县的百姓们不会忘的……”
萧翊立在空荡荡的官舍之中，眼前浮现街道上饿死的大伯，耳边却回荡着百姓们对县太爷的歌功颂德。
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他亲眼所见任老爷征徭役加赋税，把好端端的清明县弄得民不聊生，他也亲眼所见百姓们匍匐在他脚下拜谢他，甚至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任老爷夺走了百姓的一切，却拿自己的官俸补偿百姓，这是正，还是邪？一边看似万恶，一边又看似百善，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自相矛盾？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摇晃，站不稳，像一座地震之中的巍峨的大厦轰然倒塌，每一块砖，每一根木都在崩塌，在碎裂，在瓦解，仿佛一直支撑着整座楼宇的那根支柱已经彻底断裂了。
耳边响起轻盈的笑声：“这位少侠，你现在还要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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