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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秋天,我到合肥一家公司签一份合同,回程时,我在蚌埠火车站下了火车,去看望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好友叫小京,是我十多年前在苏北一个县城做生意时的邻居,小京那时有一台小霸王游戏机,我经常和他打坦克大战打一个通宵。他那时还是小小少年,如今已然成家立业。
由于是周末,他的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父母和他们又不住在一起,所以我以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哪知道当他用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我赫然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老人正在看电视,他听见开门的响声,立即向门口看过来,他的目光的犀利与他干瘦佝偻的身材显得极不相称。我刚要开口打招呼,却看见小京对我摇摇手,我只好低着头随小京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小京来到房间以后告诉我,客厅沙发上坐着的是他的曾曾祖父,他本来住敬老院的,但偶尔也会到孙辈和重孙辈家里做客。小京还补充说,他这位曾曾祖父有一百多岁了,除了耳朵有点背和有一些老年痴呆的初期症状,健康状况还算良好。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快餐店吃了晚饭,所以在少做叙谈以后,小京便从贮藏室里拿出了久违的小霸王游戏机,连接到他卧室的电视上,我把游戏机的一个手柄拿在手里,等着那熟悉的旋律响起。就在此时,门忽然被打开了,小京的一百多岁的曾曾祖父站在门口,用急促的语调说:“没去那个大院子吧?可不能去啊,去了会惹麻烦的!”
“我知道诶!有麻风病。天晚了,你去休息吧!”刚理好游戏机线头的小京不耐烦地说。
“什么麻风病,别听人家胡扯!那是糊弄老百姓的。根本没有什么麻风病。”老爷子突然提高了嗓音,眼圆睁着,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些我都知道了......”
“你客人不知道!”老爷子还没等小京把话说完,就抢过了话头,同时用干枯而颤抖的手指向我一指,手指差点没戳到我的鼻子上。
小京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暗暗佩服他已经是成熟的大人,而不是多年前那个小孩蛋子了。小京先是对我歉意地笑笑,然后丢下手中的游戏机,给他的太爷爷搬了一把椅子并安顿太爷爷坐稳在椅子里。接着,小京从客厅拿来三只茶杯,给三个人每人沏了一杯茶,接着,他把游戏机重新拿回到储物间,回来后也做到椅子里对太爷爷说:“太爷爷,你把那院子的事情说给我朋友听听吧!”
我对安徽个地的方言都不生疏,但从小京太爷爷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有的时候却听得不太明白,小京正好做了临场翻译,每当我有听不明白的地方,就向小京看一眼,他于是就给我说明这句话或一个词语的意思。窗外的雨越发大起来,窗户玻璃发出密集的被雨点敲击的声音。
在这个下大雨的异乡的晚上,我本来是抱着和小京一起哄这位百岁老人开心的心情来听这个所谓麻风大院的故事的,可是听着听着,我的心情就被那故事裹挟到一个多年前的暗黑冷峭的情境中去了。
一
一九〇九年,也就是大清宣统元年,小京太爷爷一家住在蚌埠市闹市区的一个大杂院里。这个大院被一道矮墙分成两部分,东边是平民老百姓居住的地方,这里房子小,巷子窄,显得很是杂乱;矮墙西边是一幢三层小楼,这是一家中等的客栈,名字叫“好再来”,有一百多间房子,有供有钱人住宿的豪华单间,有中等阶层的人居住的单人间和双人间,也有给底层的辛苦扛活的群体居住的廉价的十多个人和五六个人不等的多人间。
那种十几个人住的房间根本就没有床,只是在铺了稻草或者麦秸的地板上扔上破旧的草席,草席上有一堆分不清数量和颜色的棉被;这对于扛活的穷苦人和流浪汉来说,比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已不知强了多少倍,因为刺鼻的酸臭味总是比严寒、雨水和雾气要更容易对付。
至于五六个人住的上下铺的房间的设施就要“高级”的多了,最起码这里有高低床可睡,有十天半月换洗曝晒一次的被褥可盖。从小京的太爷爷尖利的断断续续的嗓子里蹦出来的故事就是从这样的一间有着三张高低床的房间开始的。
八月的一天下午,好再来客栈的大堂内走进来一位客人,他背着沉甸甸的土黄色麻布包袱,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低得让人看不见他的面庞。他要了一个六人间,就跟随着伙计来到房间把包袱向床头一扔,倒头便睡,睡觉的时候,还用毡帽挡住脸,好像怕别人看见它的真容一样。
夜幕降临,好再来陆陆续续上客了,那间毡帽客所住的六人间也似乎以相同的间隔时间陆续住进来五位客人。这后住进来的五位穿着各不相同,但是如果你要是把他们细致地瞄上一遍,就会发现他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同之处。这种相同之处需要你的脑袋瓜把自己的思维提升到概率学的高度,此时你才会看出这相同之处来自哪里。
首先,他们的年纪都介于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这正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需要钱财来养家糊口的年纪;再就是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虽然也像上等人那样盘着大辫子,但那辫子好久都没有吃油了,辫稍的毛已然呲了起来;他们大多外罩酱紫或者赭色的短衫,白绸褂子衬里,但外套略显油渍,衬里的小褂子也是多日没有换洗的光景;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在交谈,但却丝毫没有方言之间的隔阂,甚至于当一个人发问的时候,就仿佛已经知道对方将要怎么回答了。一句话,他们假装出来的上等人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难掩他们粗糙低劣生活的本来面目。
任何一个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到房间里住进来这么几位,早就暗暗找到前台伙计要求换房了,可我们的毡帽客呢,照样呼呼大睡,一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景象,仿佛天永远都不会塌下来,就算是塌下来,还有武大郎顶着一般。
直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呼呼大睡的毡帽客才翻身坐起,背上他的大包袱罗圈着两条短腿走了出去,想必是找个地方吃晚饭去了。过了大半个小时以后,毡帽客从外面背着他的大包袱回来了。还是那样罗圈着双腿,也还是那样不快也不慢的步伐。
“老客,”上铺的人探出脑袋打招呼,“吃饭去啦?”
“嗯呢。”刚刚放下沉甸甸的包袱,脱掉鞋子坐到床上的毡帽客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老客从哪里来的?”那人又问了一句。
“云南。”毡帽客一边回答,一边坐到被窝里。其他上铺和下铺的几个人,有的蠕动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有的两眼看着房顶出神,有的捏着手里的两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是哪一位女子写给他的情书;总之,他们都刻意装出步调的不一致,而事实上呢,书信、房梁等等都不是他们的关注所在;他们所有的感知力都被毡帽客的床铺,具体说就是被床铺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所吸引,就好像一群饥饿的人,知道厨房里有一大块蛋糕,他们不用看也不用尝,也能感知到那蛋糕的好滋味一样。
“老兄是去买进卖出吗?听说那边可不太平啊。”刚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的那个人说,他的言下之意是这里太平得很。
“太平的人自然太平,不太平的人自然就不太平。”毡帽客说。
“那老兄一定是个太平人喽!”被窝客说。
“你看我像太平人吗?”毡帽客一面说一面拿下了好像长在脑袋上的毡帽。几个人看见他的苍白的秃顶后面,还用仅剩的浅黄、花白的细毛编着一根比小手指还要细的辫子,他的两眼深陷,眼眶发青,苍白瘦削的脸上有着蛛网密布的皱纹,两片薄嘴唇紫到发黑,活脱脱一张死人脸,唯一能证明他是一个活人的是他深陷在眼窝中的偶尔一转的白眼珠,让人怀疑那眼珠还有没有黑瞳仁。
“我这次上云南,是给县太爷送一封信,可闹得自己差点回不来了,幸亏我忙得欢套,才能死里逃生。”毡帽客一面说一面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根洋烟和一个西洋打火机,把烟点着了美美地吸了一口,又把烟雾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
。这时另外五位旅客许是忘了步调一致的忌讳,一个个都支棱起耳朵想听一听毡帽客怎么个死里逃生。
“我是邮差,可不是那种给私人送信的,我是官派的邮差。当然咯,我顺道也会捎一些私人的信件和包裹。这次上云南,是给思茅县太爷送一份官派信件。信送到以后,我骑着马往回走,可是当地下起了大雨,我只好在一个旅店住下来等天晴。雨下到半夜就停了。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那景色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我一方面是想等积水消退了以后再赶路,另一方面是贪恋这里的好景色,就打算在住一晚上,反正任务完成了,多耽搁几天也没事。没成想这一念之差,就摊上大事了!
我的房间的窗外不远就是大路,过了大路就是一条河。这条河平时并不宽敞,就是因为下大雨,河面一下子宽了许多。我睡到夜半的时候,忽然听见河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响声,我起床从窗户看过去,只见在夜色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河里扑腾,我心想这应该是大象在洗澡,也就没往心里去,就拉上窗帘,继续睡觉。
我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正准备开门,听见外面有个女人喊道:‘快起来,出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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