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菲，你终于要结婚了。”说完这句话后，小雨趴在酒桌上彻底昏睡过去。
苏菲嘴里啃着鸡爪，油光泛亮的五指似打了蜡的芭蕉，正灵活的折起张开。听到小雨的话后，才意识到准新娘该有矜持与娇羞。
停止划拳，吐掉鸡骨头，送走单身派对的配角们，让他们养精蓄锐，明天的婚礼请继续做配角。嗯，清醒的配角。日后，当她自诩已婚妇女的时候，谁都不能露出“开玩笑”，这种如在万里晴空下听到天气预让你打伞般的表情。
“已婚妇女”这四个字，实至名归的女人往往是嫌弃的，被喊一句就老了一岁。但苏菲却很想要这个头衔，它不止是岁月对女性的加冕，更是灵魂从此不再形单影只的依据。
苏菲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三天俩头带她去医院常驻。家里的某位迷信的长辈神神秘秘的凑在苏菲妈妈耳边嘀咕：这孩子阴气太重，若长久下去阳气不足很可能活不过10岁就得见毛主席。
起初，以知识分子自居的父母没在这话放在心上。9岁那年，苏菲莫名生了场大病。虽说封建迷信不可信，但为了孩子，依靠下科学未解的神秘力量也无可厚非。
苏菲的爸爸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法子，说是把女儿当儿子养，便可补阳。从此，爱女心切的二老重新定义了自家孩子的性别，“眼睁睁”的对苏菲一口一个儿子的叫。
学校与家庭对她性别的矛盾对待，使刚步入青春期的苏菲差点患上性别认知障碍。好在14岁那年来了初潮，看见卫生巾的名字与自己同名后，她终于放心的做起了女人。
洗完澡，苏菲在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小麦色的肌肤看上起健康却不细腻，胸部的罩杯比酒饱后的肚子小，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刚洗过的黄皮大鸭梨。但即便如此，也有个男人愿意许这鸭梨一身嫁衣。
他叫方一，今年27，小苏菲三岁，俩人是同事兼……前同事。
一天，小雨在苏菲耳边念了4次方一的名字。看着小雨脸上的一抹绯红久久不能淡化，苏菲终于从男友出轨的打击中提起一丝精神来疑惑：小雨喜欢女人了？
只闻方一，苏菲怀疑小雨的性取向，见了方一，苏菲怀疑方一的性取向。怀疑是短暂的，没有确认也没有放弃，只是与主管闹掰后，苏菲辞了职。
小雨要给苏菲开个送别会，絮絮叨叨的安慰远不及一句“把方一也叫上”。顿时苏菲找到了与小雨继续塑料姐妹情谊的理由：我爱上了渣男，你喜欢了娘炮。一起不幸，友谊万岁。
酒过三巡，众人仍在推杯换盏，仿佛只有今天可活。当下都市男女在灯红酒绿里纵情，在醉生梦死中迷茫。
苏菲猛地灌下一口啤酒，喉头的苦味瞬间炸满整个口腔又转瞬即逝。但这般滋味还盈盈绕绕流窜于鼻息之间。她嗅了嗅自己，又嗅了嗅身边人，原来，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是被酒浸透的苦的躯体。
苏菲一脚蹬上酒桌，跟对面的男人大声的划拳，全然不顾已经滑至大腿根部的长裙。赤裸的粗壮小腿溅上了酒水，任凭昏暗的旋转灯使那片肌肤忽明忽暗，像极了自然长成的胎记。
她不必害羞的遮掩。因为接触过的男性都在用毫无动摇的眼神告诉她，这种举动是多么的毫无意义，何必自取其辱？
苏菲一直觉得自己在男人面前如此“安全”，是那些年爸妈给她补阳的后遗症。
她27岁才有初恋。此前，她为了强调自己的性别，学会了化精致的妆，穿性感的衣服，可仍旧在该恋爱的年纪看别人恋爱。她观察身边的每一位女性，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动作，和异性来往的细节。尝试着用同样的方法跟男人相处，终于被初恋表白后顿悟：她身上缺少的是女人味。
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一定要有女人味。女人没有女人味，就像鲜花失去香味，明月失去清辉。女人味不是一时学来的，它是女人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也是男人性冲动的来源。因此，照猫画虎的苏菲，终逃不过被出轨的命运。
还记得，她曾为了情趣在前男友面前故作女儿娇羞，怎料，对方却吐槽她看上去像个伪娘。这话把俩人都给逗乐了，但这个出轨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因为他的这句吐槽，哭了整整一夜。
“方一，你怎么才来呀？”小雨越过苏菲时，撞到了她持酒瓶的右手肘部。惯性使然，夺瓶而出的酒水浸暗了胸前的白色衬衫，心口处都凉凉的。
方一走过来跟所有人点头示意，当碰到苏菲的眼神后，却快速移了开，不自然的抿了抿唇，白的发亮的双颊，跃上了两片樱粉色，渐渐荡开晕到了耳尖。
小雨想去拉方一的手臂就坐，刚碰到衣服，方一挨着小雨那边的半个身子像是触电般的一阵痉挛。眨眼间，他已退到一步之外，抱着胳膊，低着头，俨然杵成一个了无生气的人形立牌。
苏菲抓起麦克风塞进小雨的手里，招呼大家继续喝酒唱歌。懒得想明天就不会见的人心里琢磨着什么，哪怕他此刻的视线如钉楔在了她的脸上。
2
不足10坪米的茶水间，好几个窄裙高跟鞋在嬉笑聊天，没人注意进来弯腰往杯里续开水的苏菲。
刚想起身，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一个有着咖啡余渍的杯子滚到了她的脚边。苏菲躲闪不及，成面状的热流吧唧一下，吸附上了她其中的一条小腿。刹时的慌乱，手上刚满杯的开水溅散到了手腕上，红肿一片。
窄裙高跟鞋们借着几滴温热的水分子，个个充当起了第一受害者，尖叫连连，纷纷跑出了茶水间。苏菲数了数她们人数，又算了算厕所的隔间，只好叹气放下水杯，锁了茶水间的门。
她躬身靠门抽出衬衫，拉开短裙背后拉链，打算脱下半湿的丝袜，突然发现房内角落的冰箱旁边，还有一个人形立牌。
“卧槽！”
瘦瘦高高的身材，肤色白的发亮。黑发俯趴额前，仿佛如被风拂过的帘子，使眉毛隐现与不经意间。一双下垂眼瞪的老大，灰黑色的瞳孔还有惊吓后的余震，显然拜苏菲刚才的一哄所赐。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一直都在这儿！”方一说完后摊出双掌用力的捂住双眼，透过指缝还能看到紧皱的眉宇，仿佛现在的苏菲是什么不洁之物，怕脏了他的什么。
方一在苏菲离职后的半年，跳槽到了与她同家公司。与前公司一样，各个部门都在不同的办公室办公，但茶水间却只有一个，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入职的第二天见到苏菲。
他平生最怕与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在有限的空间内，被四五个女人围住问东问西，简直是噩梦般的现状。他不知她们都在笑些什么，这样拎出来公开审判般的谈天说地，使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当一个笑着露出14颗白牙的女人，用贴满水钻的长指甲戳自己时，他的手终于忍不住的抖了起来。
害怕女性，就意味着要避开这世上一半的人自保。从7岁起，他就开始偷偷观察女人。她们喜欢扎堆的地方，他绝不会去；她们感兴趣的日常他向来是小聋瞎；她们喜欢的男性，他都会保持四五米开外，可若她们的关注点是他，他就乱了方寸，除了抖就抖。
只有完全了解一种事物时，才能完美的避开它。但方一到底是没避开苏菲。
他上班不久遇上了开夜车，苏菲给所有加班的同事点外卖。看着他接外卖的手抖个不停，苏菲直摇头：“这么年轻就患上了帕金森？注意休息啊，年轻人。”手起掌落拍上了他的肩膀，方一抖撒了半盒的外卖彻底亲吻地面。
有次苏菲来到他们办公室找组长，发现人不在，拽住低头为iPad做调试的方一就问：你们新来的几个人中，谁是方一？啪的一声脆响，iPad的屏幕像是解了冻的冰，条条裂纹冷到了方一的心里，全身都抖了起来。
“方一，损坏公务的钱从工资里扣！”也不知谁喊了一声。苏菲也在抖，只不过抖的是面部表情，跟发现他走错厕所似的难以言喻。
这天，他帮女主管看代码。苏菲突然闯了进来，指着主管就开骂，凭什么她因输入法的错误害公司损失上万却让李信背锅？一顿争吵后，主管才想起自己位居管理层的优势来，撂下一句，李信可以留下，你走。
苏菲没再说话，对主管比了霸气的中指，转身离去，途中顺便撞飞了在她身后两米远的方一。
第二天苏菲没有再出现。但方一心里却有些别扭。离职的苏菲就像是一张考卷里的附加题，不答没有任何损失，可只要是学霸都会忍不住的想写个“解”。方一就是女人科目里的学霸。
3
苏菲在茶水间一边洗着丝袜，一边安慰方一。以技术为主导的公司，男同事们不是秃顶就是满脸痘，只要看得过去的都结了婚。他应该体谅一下她们那些常年处于审美失望中的单身女人们。
方一看着她未消肿的手腕，频频点头，尤其是苏菲说的“她们那些”，而不是“我们这些”。他很清楚，在苏菲的审美理念中，自己才是那个“失望”。
苏菲的前男友李信是上家公司的业务员。三十不到，发际线就与下巴成180度角对称。方一在卫生间碰到过他好多次，都是在挤痘痘。
他想解名为“苏菲”的附加题，但公司给他的题目只剩李信。好巧不巧，十有八九的碰面，对方都在挤痘痘。
方一洗手时恨不得把每个指甲缝都扣一遍，只为让余光有多一秒的时间瞥完男人挤痘的全过程。
他发现李信在挤痘前上身会低下三十度左右，随后脖子边向前抻边向左平移四十五度。眼睛盯准了右脸颊上的一颗粉白大痘后，双臂举高振两下，左右两根食指精准奔停在痘痘的直径距离处，开始发力。
有时只需一下，有时手指会围着痘痘的圆周挤上一圈，红白脓状物会被两跟一阳指产生的压强挤出皮肤外。
这时，他会把不大的双眼迷成缝，使眼尾与咧开的嘴角间只能容下三指的距离。若此刻方一还在“洗手”，李信必定会对着镜子里的他，嘿嘿的笑：“太爽了。”而方一则会呵呵附和，敛下眼皮盖住毫无笑意的眼瞳深处。
苏菲离职的那半年，方一时常在想，她是不是也这么认真的看过李信挤痘痘？当李信说太爽了的时候，她会不会哈哈大笑跟着喊爽？但无法实践了解的猜测永远都是纸上谈兵。
刚走进厕所，就撞见李信跟主管语音。要让方一来说，最恶心的不是看李信挤痘痘，而是听他细着嗓子对电话喊了一声“老婆”。
被出轨的前女友帮自己背了锅，要辞了他的出轨对象变成了老婆。
方一从7岁起，就以性别为界给自己画舒适圈。可舒适感，又怎能以性别来粗暴划线？说到底，不过是弯弯曲曲的人心曲线罢了。李信能把脓挤走，可方一却挤不走李信，所以他自己走。
再次成为同事，方一向苏菲坦白了自己的秘密。她听后很认真的问方一，如果他的恐女症一辈子都不好，用不用她帮忙介绍个男性伴侣？方一想到厕所里，李信对着电话喊老婆的样子，立刻低头干呕了起来。他不恐同，他恐李信那样的男人，更恐苏菲的审美理念不会改变。
苏菲看他态度坚决，只好作罢。第一次见到除了gay以外对女性没有欲望的直男，这跟与她接触的男性相似又相异，也让苏菲有了同病相怜的错觉。说是错觉才是错觉，其实他们都一样。男人没有欲望而已，就看放在谁身上。
苏菲对方一理应的关照有加，谁让这世上不缺人，缺的是同类呢。只要视线范围内出现方一和女人，苏菲总会想方设法成为两种异性生物间的隔离带。
不明所以的流言，在当局者听来就是个笑话。苏菲听到有同事在说她和方一的绯闻时心里直乐，什么情爱？听说过恐女症吗？乐完，苏菲像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无论方一身边出现多少女人，他的不安定会再多一分，自己这个隔离带好像忘了性别，办了坏事。
4
苏菲打定主意要跟方一保持距离，谈话间态度坚定，跟确认自己是女人一样坚定。
方一稳稳的牵起她的手，挑了下眉：“不后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间不会给爱情起因，却擅长给予结果。
“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
苏菲双手抓紧方一得胳膊，着急的否定着，完全顾不上心间腾起的一股燥热何时熏红了脸。
方一抿唇笑不露齿，一双弯成下弦月的双眼中藏不住的是点点明亮。他含蓄也羞涩，男人只长年龄，内心永是少年，更别说跟喜欢的人可以亲密接触。
在电影院时，苏菲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远远看见捧着爆米花的方一被后方低头看手机的少女撞了个满怀。他像筛子般把满桶的爆米花抖尽，少女刹时秀色可餐。原来方一的恐女症只对自己免疫，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VIP优越感从心底涌起，她又惊又喜，但也不敢声张，只忙拉住还在道歉的方一跑出了电影院，像是怕他也知道这个秘密。
苏菲忘了最了解身体的是它自己的主人，也忘了爱情都是身不由己不会因局限性而产生。至少奔跑的那一刻，她还不明白方一不是因只能与她接触而喜欢她，恰恰相反，因为喜欢，他在厚重的心理障碍前轻松的为她凿出了门。
坦白恐女症的那天，他们喝了好多的酒。
苏菲醉倒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想，女人的强悍也许就是在耍流氓时都擅长伪装，越是年长，伪装的越炉火纯青。她们可以一脸慈爱的抓拽男童下体，完了，还要以玩笑打趣的话语骗所有人相信自己纯洁的毫无邪念，包括她们自己。不擅忘的孩子，7岁后的人生谁能来为他买单？
酒精上脑，越想越气。苏菲猛然起身大力趴响桌子，震的空酒罐乒乒乓乓倒地滑行。
“方一，以后谁敢抓你鸡鸡，我抓废她男人的鸡鸡！”
这一声喊，喊瘫了苏菲自己，直接断片儿昏睡过去；也喊出了方一皮肤下的红，血液激烈翻涌着似要冲烂细胞，直奔心脏。
第一次对异性产生安全感所布下的结界，仅凭周遭异样的视线可冲不破。方一犹豫了片刻，缓缓向对面的人伸出了手。本以为要努力不抖才是证明自己喜欢的决心，可掌心稳稳落到苏菲的头顶后才发现爱可以如此的毫不费力。
方一跟苏菲求婚，小雨一点都不意外。想起当初俩人刚交往时，苏菲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说自己是近水楼台又控制不住实在对不起她。小雨面上佯装生气但心里又十分清楚并非如此。
苏菲知道开送别的那天方一坐在角落里一直注视着她，她不在乎，小雨却在乎。
人的眼神只会追着自己喜爱的事物，若苏菲跟她一样娴熟与情爱，便能明白男人看同事的眼神跟看女人的眼神不一样。有一点渴望又有一丝迷茫，有几分不安也有几分迫切。当下她心就凉了，半年的回温后，盼来了方一的主动搭讪。
他小心翼翼的与她保持距离，不敢看她的眼睛，交握在胸前的双手凸起了青筋，看上去既紧张又坚定。
“你知道苏菲现在在哪家公司吗？”
回忆至此，小雨看着眼前拥吻的新人感慨：这世上哪有近水楼台得来的爱情？分明就是一个算计好的缘分，两个奋不顾身的灵魂，缺一不可的刚刚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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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365极限训练挑战营 第86天】
注：第1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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