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象

五马街动物园里有头不合群的小象。那是霍小朝第一个发现的。每天放学，霍小朝会到五马街动物园帮饲养员老孟头给动物喂食。这是元宝街居委会给霍小朝找的工作，每天两小时，霍小朝可以领到十块钱工资。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霍小朝在育民小学上三年级，实际上在五马街也有个小学，叫育才小学，但那是小城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进去的，霍小朝是没什么指望的。

五马街动物园不大，说实在话，也没几种动物，狮子老虎没有，长颈鹿鳄鱼也是见不到的。最大的明星，可能就是象园里的两头大象与四头小象了。猴山那里有群猴子，若实在无聊，也可以去见见。

从育民小学到五马街动物，霍小朝要走二十多分钟。饲养员老孟头是整天都在这里的，等霍小朝过来，他往往已经干了不少活。实际上，霍小朝九岁的身体，也干不了多重的活，缺了牙的老孟头挺照顾霍小朝的。他自己会推着手推车带着食物前头走，霍小朝只要拎着喂食的小桶，里面装着木制长勺跟着走就好了。

五马街动物园有三个饲养员，老孟头主要负责象园和猴山，猴山的那群猴崽子好折腾，三十二只猴子，只要老孟头一过去，连吆喝都免了，那群猴子自己会围拢过来，热络得向老孟头讨要吃的。

猴子与大象喂的都是蔬菜水果，有时还有些嫩树叶。霍小朝提着小木桶其实也没啥用处，算是走个形式吧，证明他每天在五马街动物园至少是干活的。当然，有时也可以到附近的小水池拎些水，大象小象每天要喝很多很多水的。

四头小象在旁人看来，似乎没多大区别，长长鼻子，灰褐色鬃毛，皮肤皱皱的。但霍小朝只来动物园两天后，就能分出这四头小象的细微区别。

霍小朝给四头小象起了名字的，大团小团，大圆小圆，团团圆圆的意思，好寓意。大团大圆吃饭最积极，每次霍小朝拎着小木桶过来，最先冲来的肯定是大团大圆。大团头顶有几根鬃毛是一直竖着的，霍小朝曾经试过，怎么着都按不下去。几头小象都差不多有霍小朝高，他伸出手，刚好能摸到小象头顶。大圆也好认，是个眯眯眼，眼睛常眯成一条线，朝霍小朝身上凑。小圆也有自己特点，它跑不快，每次明明也很用力跑，但就是落在大团大圆身后，它已经长出了小小的牙齿，弯在嘴边，露出短短一截，每次见到霍小朝，都要打个响鼻炫耀。

小团是每次都落在最后的，总不急不缓，等其他三头小象都吃完，才在霍小朝呼唤下，慢悠悠不情愿走出来。它用长鼻子卷着霍小朝给的水果，要躲到没人的地方才会吃。小团眼角有个小小白点，只有仔细看才知道的。

霍小朝一开始以为，小团只是跟自己一样，害羞，怕见生人，不习惯与别人交流。但好几天后，他是看出来了，小团是头不合群的小象，他从不与其他三头小象一起玩，其他三头小象也从没有跟它一起玩的意思。星期天，霍小朝整天都在五马街动物园帮忙，一天可以拿到五十块钱。他发现，其他三头小象一起在小池里戏水时，小团总是坐在水池边的土坡上，短短的四肢有些茫然放在身前，它看着其他三只小象玩闹，有点羡慕，却不敢靠近。

霍小朝当时拎着一篮香蕉过来，看着形单影只的小团，他发现了这个大问题。小团是头不合群的小象，它就像个小孩，融不进别的小孩的圈子，只能一个人，不，一头象坐着晒太阳。

霍小朝最先把这个发现告诉老孟头，老孟头用缺了牙，说话漏风的声音告诉他：“嚯，小鬼，瞎想什么呢。”

霍小朝解释：“老孟爷爷，小团跟其他三头小象玩不到一块去呀，我们有什么办法帮帮它呢。”

老孟头给了霍小朝一个脑蹦儿：“小鬼头，不要整天瞎想，你咋知道小象在想什么。”

霍小朝捂着头，瞪着眼：“我就知道，老孟爷爷，你有什么法子没。”

老孟头摇摇头：“你这小鬼头，没治了，没治啦。”

霍小朝一手捂着头，一手拎着小木桶，追着老孟头：“老孟爷爷，你就说嘛，说嘛。”

“说啥，有啥可说的。”

霍小朝最终也没能从老孟头那里得到帮小团的方法，老孟头只一直说，小鬼头，别乱想。霍小朝自己也没法，只能听之任之。

这只是霍小朝的第一件烦心事，他还有第二件，那就是每周要给鸟头哥交钱。元宝街、槐香街、卧牛巷、后林街这带的孩子都要给鸟头哥交钱。霍小朝是不想交的，但负责向霍小朝收钱的是龙胡子，当龙胡子像头熊似的站在霍小朝面前，霍小朝每次鼓起的勇气都会快速溜掉。

龙胡子叫龙茂，霍小朝觉得，他至少应该比自己大上三十岁吧，因为他下巴上的大胡子比老孟头的头发还要浓密，当然喽，老孟头头上也不剩几根头发了。总之就像一把扫帚。

实际上，龙胡子只比霍小朝大几岁，十六七的样子，要真三十好几的人，怎会跟鸟头、范小胖、罗三炮这样的人瞎混。就算混，那么大年纪，还没混出个名堂，也太跌份不是。

至于龙茂为何长了一把让他至少老了三十岁的大胡子，兴许是身上的激素、荷尔蒙啥的太旺盛了。这倒也不是瞎说，龙茂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真不是虚的，不少成年人也没他块头大。霍小朝在他面前一站，那真就成玩泥巴的孩子了。他夏天穿短裤，露出毛茸茸大腿，半夜见了，猛一看，真像熊瞎子。鸟头那帮人里，龙胡子算打仗一把好手，要不动家伙，只凭拳头，那大碗口般的拳头，至少旧槐门街、后林街、卧牛巷、元宝街这带的孩子中，没人能接得下的。

霍小朝最怕见到龙胡子了，不过实话，龙胡子还不算坏到透顶，尽管说话瓮声瓮气、人长得五大三粗，但真正动手时候几乎没有，多半都是吓唬，凭他那熊瞎子的样，别人不敢说，至少是吓到霍小朝了。

但不管怎样，每周交给龙胡子十块钱，算是霍小朝唯一与差不多大的孩子交流的机会了。霍小朝没朋友，别的小孩都不跟霍小朝玩。尽管霍小朝很想加入别的小孩的圈子，但他自己也知道，别人是不欢迎他的，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他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到五马街动物园工作，四头小象就是他的朋友。

霍小朝理着圆寸头，花一块钱理的，眼睛大而亮，皮肤有点黑，身上常年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很多时候，霍小朝是不说话的，只有在动物园时，他才会跟老孟头、跟四头小象说说话。老孟头就住在动物园的仓库，一个人住，身上有股子旱烟的辛辣味。有时候，瘦弱胆小话不多的霍小朝也会跟人打架。周五晚上，他就跟龙胡子打了一架。

那晚，霍小朝从五马街动物园回去，恰好被龙胡子堵到。

龙胡子手一伸，瞪着两只牛眼：“交钱。”

霍小朝下意识捂了下口袋，犹豫，不过还是掏出十块钱。

但显然，龙胡子觉得霍小朝身上还有钱，手没缩回去：“还有。”

霍小朝结结巴巴。“没，没了。”

龙胡子也不废话，伸手就掏霍小朝口袋。

霍小朝向后躲：“真没了。”但霍小朝那小身板怎躲得了龙胡子，龙胡子一把拉住霍小朝手臂，从霍小朝口袋将剩下四十块掏走了。那是霍小朝五天的工钱。

龙胡子一边点着钱，一边道：“呦，杀人犯的儿子，还挺有钱。”惊喜得像吃了蜜枣。

霍小朝本来低着头，已经自认倒霉了，但听了龙胡子的话，嗷呜一声，就向龙胡子冲过去，一口咬在龙胡子手腕上。

龙胡子怪叫声，一把推开霍小朝，霍小朝摔了个屁股蹲，龙胡子看着手臂上的牙印，正想发作，突然心底一抽，因为他看到了坐在地上的霍小朝，发红得像恶狼般的眼神。

“你属狗的呀。”龙胡子嘟囔一句，扔下四十块钱，捂着手腕走了。

霍小朝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默默站起来，将地上的钱捡起回家了。

其实龙胡子的话说得也不错，他霍小朝的确是杀人犯的儿子。他的爸爸霍全在三年前杀了人，判了二十好几年，不到一年级的霍小朝就知道，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年头。妈妈改嫁走了，丢下霍小朝，离开了小城。正因为考虑到霍小朝的情况，居委会才安排他来动物园干杂活。其实本来居委会会在霍小朝成年前一直给他发生活费，但霍小朝是自己要求工作的，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没用。杀人犯的儿子是没有朋友的，霍小朝知道，他也不想有朋友，也不想别人可怜自己，他只想当个泡泡人，因为是透明的，那样别人就都注意不到他了。

周末，尽管跟龙胡子打了一架，吃了不小亏，霍小朝还是早早来到动物园干活了。他又看到小团自己坐着晒太阳，短短的四肢放在身前，显得茫然，其他三头小象在水池边上嬉戏。

霍小朝又在想了，小团在想什么呢，它为何不跟大团大圆、小圆一起玩呢，是它们也经常欺负它嘛，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欺负它呢？它的爸爸又没有杀了其他大象呢。霍小朝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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