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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医师,今晚来一局?”来人站在柜台前,对坐在柜台后埋头研究《本草纲目》的赤脚医生说。
“您来了?”尹医师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惊喜地站了起来,走出柜台,伸手接过老人手中的拐杖,把他扶在椅子上坐好,“您老来了,没问题,来一局。”
“好。”双方都没有多说。尹医师吩咐徒弟端茶,自己回柜台收好医书,拿出棋盘,摆在老人面前的小方桌上,客红主黑,开始了楚汉之争。
老人不是本地人,他妺子嫁在这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尹医师,以棋会友,逐渐成了赤诚相见的棋友。每次来走亲戚,都会找尹医师下几局过过手瘾。只不过老人年龄大了,走亲戚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两个人在棋盘上兵来将挡地厮杀着,老人真的老了,思维大不如前,甚至可以说大脑有点迟钝,玉石棋子拿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很长时间都难走一步。
尹医师望着老人,耐心地等待着。这位老人的棋艺不错,棋品更好,和他下棋简直就是一种美好生活的享受。三年不见,自己还怪想念他的。俗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他今年应该九十一岁了吧,原想这辈子不会再有和他下棋的机会,没想到他来了,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
不过,用医生专业的眼光看,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身上的老年斑又黑又亮,隐隐还有一股怪味。这可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的一声,老人手中的棋子落地,落在九宫边上,刚是在自己的马脚上。尹医师知道是老人的手指无力,落错了地方,善意地提醒他道:“您老要不悔一步?”
“不用,落子无悔。”老人表情沉稳,并没有接收好他的好意。
“那我就吃了。棋刚开局就丢车,您老还是悔一步吧!”尹医师年轻时在棋盘上争强好胜在当地是很闻名的,不然以他的医术,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还在村医疗站当赤脚医生。今天一再同意老人悔棋,在别人看来真是少有的事。
老人无力地摆摆手,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再劝就是瞧不起他了,尹医师知道,更不能当场放水,不然会让老人不高兴的,没法,只能一个马走日,吃掉了老人的车。
老人走棋更慢了,每走一步都会沉思良久。不过,车被吃掉后,反而思路敏捷,尹医师额头开始冒汗,只得提起十二份小心,苦苦支撑,应付着老人变幻莫测的棋路。
深夜一点,小徒弟走过来问师父,要不要做点夜宵过来。尹医师的棋局正处在劣势,没好气地摆摆手,说:“这还用问,不搞点夜宵,你想饿死我们啊!”
“好的。”小徒弟吐吐舌头,随意地看了一眼棋盘,指了指红方的九宫位置。
尹医师大惊,车进九宫,真不失一招妙棋。虽说不能绝杀,但至少能缓解下自己目前的窘状。尹医师摸起车,接着又放了下来,这不是明显作撇吗?真混,棋不如人还作撇,难道这就是一贯自视甚高的自己吗?
不能。尹医师盯住棋盘,大脑在飞快地行兵布阵,也没想出比车进九宫更好的妙招。最后还是把车放进九宫。
吃过夜宵后,尹医师吩咐徒弟睡觉,自己和老人接着挑灯夜战。这一战直至小徒弟早起,两人还在棋盘上纠结,分不出胜负。红方赢难,黑方更是没有赢的机会。
老人见天亮了,主动罢手言和。尹医师见老人求和,自己又求胜无望,知道再下下去也没什么必要,自然答应。
“谢谢你陪我下了一局好棋。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厮杀过了。谢谢你。”老人站起来,向尹医师告别。
“吃了早餐再走吧,”尹医师挽留道,“反正回去也是要吃的。”
“不用。我想我外甥应该来接我回去了。”老人解释说,他和外甥说好了,晚上不回去,等天亮后再来接他。不是他矫情,出个门还要人接。实在是回妹妹家有两三里路远,没人扶的话,靠他自己拄拐杖想走回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舅,起床了吗?”恰在这时,外甥在外面拍着门喊道。本来他是不同意舅来下棋的,但看到老舅眼中的乞求和渴望,心一软同意了。由于担心,天刚亮,就急忙穿衣起床赶了过来。
“好咧!”老人答应一声,准备去开门。小徒弟手脚利索,早一步打开了大门。
“舅,没事吗?”外甥前脚刚走进门,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你看我不是好好吗?”老人强撑着挺直腰杆,向外甥展示着他的“好”身体。
“好,没事就好。”外甥说,“舅,我们回家。”三年前娘去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这辈子最亲的人。
“好。”老人扶着外甥准备往外走去。
“等一下,”尹医师问,“您老吃完饭还来下棋吗?”
“不来了。”老人的眼神有点落寞,摇了摇头,“有昨晚的这局棋,我心愿已了,吃完饭就回家去了。”老人的回家两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人听起来有一种眼睛酸酸的感觉。
“你是好人,谢谢你陪我下了一局好棋,”老人走出了医疗站,又回过头来表示感谢。
“您老等下。”老人的话惊醒了沉思中的尹医师,拿起小方桌上的象棋送给老人,“这棋送给您,留点念想罢!”
“不,不,”老人急忙推辞道。这副玉石象棋,每粒棋子都晶莹剔透,被下棋人的汗水浸透了,仿佛都带有了灵性。特别是松木棋盒,展开就是棋盘。自己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它的喜欢,但君子不夺人所爱,怎么能接受人家这么珍贵的礼物呢!
“拿走吧。这棋,只有和你下才有韵味。”这一别,相见是难上加难。
“没事,放在你这里。下次来我还来找你下棋。”老人故作轻松地说。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别再无会期。
“下次来时您再带来好了,我开口送人的东西怎么可以再收回来呢?”高山流水,知音难寻。子期不在,伯牙何欢。这棋再好,我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罢,罢,罢。”棋友的心是相通的,老人接过棋盒,默默地转过身,没有再告别,因为他明白,尹医师也明白,这一走,是再也不见。
老人是下午坐着孙子的车走的。小徒弟很奇怪,师父既然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为什么不去送他一程呢!
尹医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徒弟,告诉他,人之相知,心灵是相通的,送与不送,都是一样。
小徒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尹医师并没有深究,这话,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是很难明白的,还是别去为难孩子好了。
老人走后,尹医师就没安心过。每天晚上,他都梦到和老人一起下棋,醒来后下棋的情景历历在目,无比的真实,他甚至还能记起老人的一颦一笑,和复盘自己和老人下的每一步棋。他知道,老人去了,泪默默地往心中流,心在痛,却无法表露。
后来,他听人说老人的外甥出远门了,更证实了他的预感。他想找老人的外甥家人问个明白,却又不能去。他知道,平白无故地问别人生死,假如人家活得好好的,那不是诅咒人家吗?
想又太想,问又不能问,尹医师内心苦啊。这天傍晚,他突然感到好累,想伏在柜台上打个盹,在他刚准备伏下去的时候,尹医师惊喜地看到老人走了进来。
“您老来了?”尹医师惊喜地迎了上来,想去扶老人。
老人没有让他扶,直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拿出尹医师上次送给他的象棋,铺开放在小方桌上,示意尹医师坐下来下棋。
尹医师坐了下来,真是越下越惊,这不是在对上次那盘棋复盘吗,连他最大的那步臭棋走车都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老人这次几乎什么都不用想,下子如飞,一直走到老人推枰求和的那一步。老人没有再求和,几步下去,一声将军。尹医师傻眼了,看似无解的棋怎么就会被他将死了呢?
老人站起来往外就走,尹医师急忙收拾棋盘递给老人。老人摆摆手,示意他放下。
“不行,棋是送给您的就是您的东西,您的东西怎么能不拿走呢?”尹医师想追上去,怎奈双脚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只能焦急地冲老人喊道。
“师父,您怎么了?”小徒弟推了推他,一脸不解地望着满脸惊悚的师父。
“我怎么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尹医师急忙叫小徒弟去拿象棋。玉石象棋送给老人后,现在的象棋是他在商店里买的一副普通的象棋。
尹医师凭着记忆,对上次的残棋复起盘来。没错,看似无解的棋局还真是非常简单,自己输了。尹医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不是为输棋,是为棋友的离去而痛苦。
第二天,老人的外甥陪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介绍说是老人的儿子。
老人的儿子拿出尹医师送给老人的象棋说:“我爸,命我来和你下一盘棋。”
尹医师点点头,率先打开棋盘,按照上次没下完的情形摆好残局,并按照梦中情景复起盘来。最后神色寂然地说道:“你爸,已经来过了。”
是没错。中年人看着尹医师下的每一步棋,都是父亲教他的,信了。他毕恭毕敬地收拾好棋子,双手递给尹医师道:“我爸说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走了,命我把象棋还给你,还请你收下。”
“好。我收下,以后我还要用它来和你爸下棋呢!”尹医师没有推辞,现在这副带有老人体温的象棋,是他对老人最后的念想。或许,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他还要和他再博弈几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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