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很丰富多彩,只是他不愿意向别人表达出自己的思想。他走到哪里都是一声不吭的,但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在脑子里。他似乎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好像没人能骗得了他。或许就是因为他活的太明白了,所以才懒得和别人说那些不相干的废话。他只在夜深人静时靠在床上抽着旱烟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他的思想是最活跃也是话最多的,但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说。他的内心深处是孤独的,邻里都说他很孤僻,他只是笑笑。试想几十年的风雨坎坷看透了世间炎凉的他又怎能虚伪的起来?他只不过是遵循着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我活成最真实的自己罢了。
“这没什么不对。”他总这样想着。
他年轻时曾干过大队书记,这是他值得炫耀一辈子的事。但唯一使他遗憾的是他到现在还是个光棍。他也并不是没有过女人,只是在还没有结婚时就跟别人跑了,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刘老汉“不行”,那女人不堪寂寞才跟人跑的。
也有人说是那女的勾搭上了一个从城里分派到村里教书的先生,两人暗自苟合,情到浓时,于是她就跟着那个教书的先生私奔了。根据是在那个女的走的同一天那个教书先生也走了。
有的说是因为刘老汉家里太穷,有的说是因为刘老汉太“老实”,还有的说是因为刘老汉太抠门……总之谁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来,刘老汉也从未提及过这件事。别人问他时他也总是笑着不说话,实在问得不得不说时他也是笑着糊弄着:咱的笼子小,关不住这么大的鸟。不怪人家……
刘老汉虽然膝下无儿无女伶仃一人,但他吃着低保拿着养老金,党的政策好,身体又无病无害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坦。他总是感叹着,拥护了一辈子的共产党,到底还对得起他。
村子的最东头就是他的家,两间青砖瓦房,进门一间是堂屋,是他看电视和招待客人的地方。但刘老汉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姐姐还嫁到外乡去了,因此堂屋的大半空间都被他堆放杂物了。往西一间是里屋,是他藏放东西和睡觉的地方。
屋外东面一间厨房是他自己搭建的,大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和一个灶,一个风箱和一个小凳子。角落里还能堆下一些干柴。屋后是他的菜园子,菜园子分做两半,一半种着各类应时的蔬菜,另一半种着烟叶。这都是他的命根子。
蔬菜是常吃的。他生活十分节俭,除了逢年过节,桌上的饭菜他都是自给自足,鸡鱼肉蛋也都很少买。种的烟叶自己抽不完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卖些零钱花花。
堂屋门前是他整理出来的一片空地,门两旁自东向西种着两行白杨树,白杨树也有些年头了,长得十分粗壮。夏天时他喜欢搬个凳子坐在白杨树底下乘凉。秋冬时分他喜欢蹲靠在门墙口抽着旱烟,眼睛紧盯着远方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但他一句话也不说。总是在抽完一锅烟时叹几声气,咳嗽几声吐两口墨绿色的浓痰,磕掉烟灰又重新点上一锅烟草继续抽着。
他仿佛时时刻刻都有心事,他总是紧锁着眉头。因此他给人的印象往往都是饱经沧桑很有故事的老头。因为他不爱说话,比之邻居性格也相对比较怪异。虽然他为人诚恳老实但邻里很少和他来往。他也不大在意,因为他喜欢独处,喜欢安静。若是有人在他面前“闹腾”的话他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刘老汉喜欢戴着一个蓝色鸭舌帽,除去三伏天,几乎一年四季都戴着。这帽子有些年头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顶帽子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如何得到的——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他通通都想不起来了。
他穿衣也比较简单单调。一件饱经浆洗微微泛白的蓝色大褂,一条黑色粗布裤子,一双磨平了鞋底的黑布鞋。夏天时穿着白色的因为缩水而显得耷拉着的汗衫,这就是他一年的行装了。
他喜欢黄昏时早早的吃完晚饭在村里村外到处溜达溜达。远远看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嘴里噙着旱烟,双手扣在背后不紧不慢的从夕阳橘黄色的余晖中缓缓走来。朦胧中看不到他任何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蹒跚的略显孤独的轮廓。
碰到街坊邻居时他就点点头,关系要好的就咧开噙着旱烟的嘴露出几颗被烟熏黄的牙微微一笑。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堆在一起和一腮的呈灰白色的胡子呈现出来的表情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发了霉的核桃。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老成持重,好像是在告诉别人他还是当年的大队书记。好像是在说:别看我现在老了,我还依旧有能力,有信心继续领导你们,不管是干什么。
要是看到或是村口或是门前聚着一群人在谈些家常琐事,或者是时事新闻。他总是一声不响地蹲在旁边侧耳听着,也不插话。要是他认为别人说的对,他就点点头。要是认为别人说的不对,他就皱着眉头用鼻音不削地哼一声。要是别人说了什么令人捧腹的事,他就会在一旁笑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几口唾沫揩了把眼泪继续笑,有时连手里的旱烟掉了自己都不知道。要是别人说的他不感兴趣,他就会慢慢的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缓缓走开。四邻们都知道他的脾气,谁也不理会他,且任由他去了。
在农村人的观念里光棍汉和“绝户头”是要被人看不起的,是没有地位的。因此刘老汉在村里总是孤独的,没人愿意和他多做来往。村里的婚喜事他也从来不参与,但是村里的丧事他是一定要去悼念随个份子钱的。他不想在死的时候没人来悼念他,怀念他。但有时转念一想,活的时候都没人与他交往,还管死后有没有人为他送行干什么?“还是没想开啊!”他总这样叹息着。
往往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年轻的时候,在他当大队书记的时候,方圆几个村哪个人见到他不是毕恭毕敬的?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如今他老了,他成了个光棍了,人们的生活都好了,儿女都出息了,就没人瞧得起他了。时过境迁,人情冷暖也不过如此而已。
“早知道辛苦了一辈子到老了却混到这个地步的话,我就去出家做和尚!”
他还是忘不掉以前的那段风光岁月。他没事时总要去村里的大队部看看,只要他一站在在他心中伟岸的大队部的铁门前,往事就会一一在他眼前浮现,只是物是人非,一生要强的他最终还是被时间俘虏了。但时间终究不能打败他,在他的骨子里是不会向任何事情任何人屈服的,没人能打倒他。
他始终认为不管是什么都是永恒的,生命是永恒的,事业也是永恒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在为党和国家奉献了青春与心血的他,虽然如今老了,干不动了。但依旧有人继承着他的精神在以种种的方式继续为国家做着贡献。对他来说这就是永恒,因此就算是他死去了,他也照样以不同的方式活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他总是在永恒的价值中与伤感的回忆中自相徘徊着,自我慰藉着。
(二)
恰逢农历三月初八,正迎着镇上的庙会。只是迎神拜佛的习俗已经没有了,如今就连个真正意义上的庙也都无迹可寻了。经过岁月的更替,如今的庙会就只剩下各方的村民买卖东西、看热闹的盛会了。
刘老汉起了个大早。经过一番洗漱简单地吃了早饭,破天荒的刮去了脸上杂乱的胡子,整个人显得猛一精神。他小心的把晒制的烟叶装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子里,他小心翼翼着,生怕一用力就把烟叶给折断了。今天准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他美滋滋地想着。
刘老汉把装好的烟叶固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带上称和积攒多日的小塑料食品袋——那是他买东西时不舍得扔掉慢慢积攒下来的。
于路往庙会的镇里行去。路边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乍暖还寒,天依然冷着,只是在油菜花飘在风里的花香中,不禁让人感到春的一番生机来。同路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去赶会的人也都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攀谈着。
不管是男男女女还是老老少少人们都换上了干净体面的衣服,有些妇女或是爱美的女孩子也学城里人一样化上了妆。但总学的不像。那被胭脂擦的红的不自然的两颊;那被眉笔画的又深又浓的眉毛;那被粉底擦的与脖子原本的肤色毫不相称的脸。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就好像天然淳朴的气质中非要强加上一些不适合的矫饰造作就会变成不伦不类一样。
还不如自自然然,妆容浓淡相宜来的好看。只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女子不多而已。刘老汉一边看着,一边比较着一张又一张女人的脸一边想着。
一阵说笑中刘老汉来到了庙会上。庙会依旧十分热闹,远处的戏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戏腔声。空气中夹杂着诱人的小吃的香味和蔬菜水果的芬芳气味,也有拥挤的人群中发出的汗臭味和狐臭味。刘老汉无心眼前的一切,他不喜欢热闹,他认为这是喧嚣。他只关心自己的烟叶能不能在这卖个好价钱。
刘老汉寻一个热闹处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就摆起了摊子,也不吆喝,只是坐在那里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不一会就有一个约莫七十三四岁的老头朝着刘老汉的烟叶摊晃悠着走了过来。
刘老汉见是生意来了,就放下了手中的旱烟冲他笑了笑:“来,看看。”
“这烟咋样?”那老头问道。
“自家种的,尝尝,尝尝。”刘老汉指着烟叶说道。
那老头听罢,也不言语,就蹲在烟叶摊旁边熟练地抽出一绺烟叶,卷了卷就塞在自己的旱烟锅里,直塞的满满的,紧紧的。他掏出火柴盒,只听刺啦一声,就一手拿着火柴一手捧着旱烟,邪歪着脑袋就吧唧吧唧地点上了。顿时一片淡淡的轻烟在他周围四散开来将他笼罩。他把烟吸一口在嘴里停留一会再缓缓咽进肺里,然后再从鼻孔里慢慢喷出来。抽完这一口紧接着又猛吸一口,深吸在肺中身体伴随着呼吸的起伏吐出烟气,那神情好像整个身心都得到了难言的愉悦。
“嗯——这烟不孬。”他满意地赞叹着。
“那是,那是。”刘老汉笑着答应着。
“咋卖地?”那老头问道。
“五十块钱一斤,你要给你四十五。”刘老汉答道。
“嘶,有点贵,可能便宜点?”那老头撇了撇嘴。
“老哥,我这烟值这个价,不能再便宜了。”刘老汉捋了捋摆在摊上的烟叶。
“是不孬,四十块钱给我称一斤,不行那就算了。”那老头抽了一口烟说道。
“呃,我看老哥你好这一口也懂这一口,也罢,四十就四十。这烟叶能卖给懂它的主也不亏了。”刘老汉说完就拿起称称了起来。
“哈哈,你老汉说话有意思。来给你钱。”那老头说着就把手中的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钱递给刘老汉,接过烟叶就起身朝戏台的方向走去。刘老汉接过钱装在胸前的口袋里,道了生慢走随即又坐在小凳子上抽起旱烟来。
(三)
会上的人很多,都是来自十里八村的乡亲。认识刘老汉的人也不少,有些关系不错的就同刘老汉一起或蹲或坐地一起说说话。多年不曾见面的,如今在这集会上碰见了,免不得彼此亲切地握握手,就围在一起说些以前的风雨往事。
上了年纪的人碰到一起总要说些旧时刻骨难忘的往事。谈论最多的,还是当年三年困难时期。对于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来说,这三年是极不平凡的三年,是令人至今想起都忍不住浑身颤栗的三年。是把生与死,人性的邪恶与生存的本能揭露的最刻骨的三年。是易子相食,同类相残的三年,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三年。
他们说着自己在那一时期的经历,总要掩面叹息一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唉!苦啊!”
刘老汉也感叹着,动情地说道:“你们看看现在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天天都像过年似的。我是怎么活也活不够啊!我才舍不得死哩。”
刘老汉说罢,随即又有人叹道:“话虽如此,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人,都成了啥样?才吃上几年的饱饭,就忘了本,开始铺张浪费起来。咱们在那个时候别说是吃饱饭了,能有一口面糊糊都能保住一条命。像树皮,草根,大雁屎,只要是能吃的啥没吃过?想想在那种日子还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这话不假,那时候要是有个人晕死过去了,只要灌一点米汤啥的,不一会就能醒来,可神了。”刘老汉今天话也多了起来,这是平常不曾有的。
他随即又说道:“那时候人吃人都是常有的事,乱葬岗子里扔的被破席裹着的死小孩都能被人捡去煮着吃了。不吃没办法,实在是为了活命啊!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村里的一户人家,一家六口为了活命把自家的童养媳给杀了吃了,什么是天理?死一个总比一家子全死绝了强吧!唉!——这遭天谴丧良心的事在那时一点也不稀罕。活活的把人往绝路上逼。实在是不能提,不能提啊!光是这些还不算,先是三年困难时期,又是四人帮搞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翻过来覆过去,苦的还是咱老百姓。耽搁了整整十年,十年啊!要不是邓小平改革开放,中国现在还不知道要落后到什么地步。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一场悲痛而沉重的聊天,最终在一声声叹息中落幕了。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晌午。期间刘老汉也做成了几笔买卖,赚了一百来块钱,刘老汉对此很满意。那些同他聊天的熟人也都相继告别自顾自去了。
这一次分别,下一次想见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如今他们都上了年纪,身体也都大不如从前,成了药罐子。保不齐哪天阎王来收人,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人生苦短,短短几十年的光阴,现在想想着实没意思。唉!想到此,刘老汉不免伤感了起来。
他决定收拾收拾烟叶摊子去买点吃的,顺便再看看买些什么日用品,或者是买点排骨什么的。他推着自行车,在不远处的烧饼摊子上买了两个烧饼,又喝了一碗胡辣汤。午饭就这样对付了过去。现在这个点正是小吃摊生意火爆的时候,买东西都要排着队。
“要是我的生意也有这么好就好了。”刘老汉想着。
但他也只是随便想想,几十年的生活洗礼,让他早已学会了知足常乐。贪得无厌该会有多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今天的事对他的触动很大。他现在似乎想开了,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幸福。省吃俭用留下来的钱给谁用?无儿无女的,死后又不能带墓里去。还不如趁着现在能吃能喝的时候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万一等到哪天吃不动了,喝不下了,不还是委屈了自己?还是想不开啊!嗯,就该这么活才不算亏待了自己。
刘老汉现在甚至都有点同情那些有儿有女的人了。看看他们辛苦了大半辈子,数不清的汗水与眼泪都奉献给了儿女。又是给儿女张罗媳妇,盖房子,买车子,又是帮儿女带孩子的。还没等到老了干不动了想享两天清福的时候,就两腿一蹬,撒手人寰了。想不开,都是想不开!刘老汉以旁观者清的心境感叹着这一切。
他推着自行车站在戏台前,听着那些民间艺术家演唱的地方戏曲曲目。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伴着叮叮当当的锣鼓声,还有如雨水敲打地面般的梆子声,在戏腔的音韵中绵延相应着。这旋律仿佛是农民的奏曲,歌颂着大地,歌颂着农民。这旋律总能让人感到身心愉悦,总能让人卸掉身心的疲惫静心享受这旋律的滋润。
刘老汉的双手随着戏曲的节拍在自行车的把手上敲打着,他喜欢看戏,他乐于享受戏曲给他带来的愉悦和其中蕴涵的智慧。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如今喜欢听戏曲的人已经并不多了,在戏台前看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妈子。哪还有年轻人?无论何种艺术,没有年轻人的认可就很难再有传承,刘老汉开始为戏曲的未来担忧着。如果真的要在戏曲中加入一些新的、流行的、通俗点的东西的话。那么戏曲本身所蕴涵的艺术会不会由此而发生扭曲甚至是颠覆?这是把双刃剑,刘老汉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远处七拐八拐的巷口里倒是有一些新的、流行的、通俗点的东西。但上不得台面,它既不是戏曲也不是舞蹈。如果非要给它冠以名称的话,那它更像是一种艺术——一种人体艺术。那里的看官老老少少都有,但鲜见女人的存在。从那里出来的小伙子都是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的,他们浑身透露出一种既是满足而又渴望的燥热感。从那里出来的老汉都是一本正经的,都是一直沉浸在刚才的回味中的。他们谁也不愿意把这种事说出来,虽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在这种充满欲望与人性道德的场所中每个人都像是正人君子,他们鄙视着,唾骂着,却又心向往着。
刘老汉决定去里面看看。他去是纯粹出于生命的本能与生理的最原始的欲望,没什么好值得遮掩和伪装的。他把自行车交给门子看管,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张门票。刘老汉就走进一片空地中的如同一个巨型蒙古包的军绿色帐篷里,帐篷中间是一个大舞台,舞台上的五彩灯光在不停地闪烁着,显得十分耀眼,使人飘飘然。音响里发出敲击人心的震耳的舞曲。舞台前围着一群人,都是各个年龄段的男人。他们的脖子都伸的很长,就像进食中的长颈鹿。他们的眼睛都睁的很大,仿佛是在尽力捕捉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很有价值的细节一样。
舞台上站着一排妙龄少女,约有七八个。那些青春少女的皮肤很白,身材也很高挑纤瘦。由于帐篷内很闷热,又加上长时间地扭动着身体,在她们那雪白的肌肤上挂着一层汗珠,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宛如梨花带雨,令人眼乱心迷。
她们都穿的很少,只是穿件极其小巧又半透明的内衣半遮半掩着自己的私处。她们在舞台上做着羞人的动作跳着撩人的舞蹈,紧接着,随着一阵灯光快速的闪烁随即又定格在她们身上。她们不动了。幕后传来一阵阵企图点燃现场热情的叫喊声,但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演,观众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女人的身上,不肯移开一寸乃至一丝一毫。
只听麦克风里传来一声喊麦音:“精彩时刻,请睁大你们的眼睛,千万不要错过!”
随即那些妙龄女子纷纷娴熟地脱掉了身上那仅有的几块布片,手持着内衣在自己的头顶转悠起来。她们把仅存的一点底线也暴露在众人的眼前一览无余。她们尽力地扭动着自己的躯体,尽力地用手拨弄着自己的躯体。她们就像是没有了灵魂的皮囊一样,只剩下麻木的表情在脸上强颜欢笑着,苦苦挣扎着。此刻谁也不肯关心她们身后的故事,只是尽情地贪婪地死死地盯着她们的身体。平日里的仁义道德也都在此刻随着他们的眼神碎了一地。
(四)
刘老汉整了整衣冠微弯着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年龄大了,已经禁不住这种诱惑了,他怕他正常已久的血压又在这一时刻突然升高了。他平复了一下内心的燥热,就推着自行车来到肉摊前称了两斤排骨,又买了些土豆洋葱等耐放的蔬菜。他准备回家了。
刘老汉推着满载着货物的自行车费力地挤出人群。他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口袋,以防扒手。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刘老汉掏了掏衣袋,还好,钱还在。在将近走出集会的出口处时,一只关在竹笼子中的可爱的小黄狗引起了他的注意。
刘老汉停下了自行车在那只小黄狗面前蹲了下来,嘴里发出嘬嘬声逗着它。那只小黄狗高兴的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但始终逃离不出那个困住它的竹笼子,只是吐着舌头冲着刘老汉用力地摇着尾巴。刘老汉的心也在这一刻如同开了春的大地一样复苏了,活跃了。他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回荡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里——“带它回家!”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一样,在他生命中的某一时某一刻,这只注定陪伴着他的小黄狗在此刻与之相遇了。没有刻意的留意,只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回眸便践行了他和那只小黄狗之间的所有的缘分。
刘老汉一手提着装有小黄狗的竹笼子一手掌着自行车把手缓慢而有力地向家中骑去。
约莫半个钟头,刘老汉终于来到了村子里。时间已经将近三点钟了。
邻居们见到刘老汉买回来了一只狗就稀奇的同他打着招呼:“呦,刘老头,赶集还买了一只狗呢!”刘老汉只是笑着回了声:“是,买了一只狗。”
更有爱开玩笑的同龄人和刘老汉打趣道:“呦呵,老刘,赶了趟集还认了个干儿子回来了?”刘老汉便笑着回骂道:“瞧你半生不熟的样,还不快叫爹!”
(五)
自此刘老汉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性格比以往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笑容也多了。人们背后都说他认了那只黄狗做了“干儿子”,对它就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是那只狗改变了他。确实,刘老汉的确是把自己无从倾注的爱全部倾注投入到那只小黄狗的身上了。活了大半辈子,他直到现在才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滋味。这是一种难言的幸福,是尝不尽的滋味。
如今他走到哪都带着他的小黄狗。他还给那只小黄狗取个名字叫做“思月”。人们都猜测着刘老汉给这只狗取的名字一定有什么故事,很有可能和他许多年前跑掉的那个女人有关。至于这种猜测,他们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刘老汉身上他们永远也解不开的迷。
刘老汉开始主动和邻居们聊聊家长里短什么的,甚至还把菜园里吃不完的菜分给邻里一些。这是以前不曾有的。同别人聊天时,他总是一手抚摸着“思月”伏在他脚前的脑袋一手托着旱烟往嘴里送。他就像是炫耀自己的孩子一样夸赞“思月”,夸它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通人性。每当提及于此,人们总能看到刘老汉脸上挂着溢于言表的幸福的笑容。
谁又曾想到,孤独了半生沉默了半生的刘老汉最后会被一只再平凡不过的狗给感化了,慰藉了。就像四月里的春风融化了的冰雪;就像蛰伏在土里不知多少岁月的种子终于抽出了充满生机的绿芽;就像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疥一一愈合,刘老汉似乎又重生了。他似乎活过,又似乎并没有正真的活过。好像以前他一直活在梦里,今天他被“思月”给唤醒了。
(六)
刘老汉坐在门口抚摸着怀里的“思月”,黄昏的暮光倾泻在他的身上,脸上。泪光在他干瘪的眼眶中闪动着,在昏暗的余晖的映射下显得特别浑浊。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的坐在门口等着她回来。
“如果当初我没让你走……”刘老汉盯着远处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掉的残霞自言自语道。
埋藏在他心里的那段刻骨难忘的往事,虽然时隔五十余年,但他始终忘不掉她,忘不掉那段铭心的岁月。往日的点点滴滴依旧如同昨日历历在目反复浮现在他眼前。如果要问爱一个人究竟有多沉重,那么他愿意用一生来为之守候,等待。
一九七五年腊月,皖北地区寒冷异常,鹅毛般的大雪没日没夜地下着。那时刘老汉正做着生产队里的大队书记。大雪纷飞了一夜。大地银装素裹,皑皑的白雪在暗淡的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更为耀眼,明亮。这个是不平凡的年月,整个中国大地笼罩在一片狂热,麻木的氛围之中。谁也没有觉察到中国的前程命运即将翻开新的篇章。
刘老汉起了个大早,前往公社里开会。在这暗流涌动的局势中,每个人都似乎鼓足了干劲准备迎接历史的转折。在此之前他们紧绷着神经翘首以待着盼望新的东西到来,这东西是能让人看到希望让人为之奉献的新气象。村民们都还未起床。村中新铺就的积雪中,刘老汉的两排脚印有力而果决的向村外延伸着。
刘老汉在途径村头的柴火垛的时候,发现在半掏空的柴火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出于疑惑,他警觉地近前细细查看一番,这才知道原来昏倒着一名年轻女子,他将手指凑近那名女子的鼻前测试着鼻息。“还有气!有的救!”刘老汉未作多想,随即就把她背起急忙往回家里跑去。
回到家里。刘老汉把那女子潮湿的咖啡色风衣脱掉晾在床头的衣架上,随即把那女子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盖严了被子。然后刘老汉又赶忙生起火炉搬至床头为她取暖。一切妥当后他又转进厨房为她熬了一碗姜茶和白米粥,此时那名女子已经醒来,只是十分虚弱,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那名女子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紧盯着刘老汉,似透着防备和恐惧。刘老汉见此连忙解释自己不是坏人,是队里的书记。并把救她的原由告诉了她,那女子才放下了戒备,冲刘老汉虚弱地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睛。
刘老汉将手中的碗放置桌前,又把桌子移至床边。刘老汉小心翼翼的将躺在床上的那名女子搀起使她靠坐在床上,把冒着腾腾热气的姜茶和白米粥喂她喝下去。
那名女子在刘老汉的精心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只是后来又害了一场风寒躺在病床上几天下不了床。亏得刘老汉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家里藏着一个女人的事,外人也并不知道。
由于那名女子和刘老汉年龄相仿,再加上两次救命之恩难以为报,便和刘老汉有了夫妻之实。刘老汉父母早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二十多岁了也还是个单身汉。如今天降大喜,他自是喜的难以言表。便用尽全身气力加倍呵护着那名女子,对外人也只说是远亲介绍的媳妇。
经后才得知那名女子叫秦月娥,省城人,自幼丧母。父亲是个作家,因写了一篇被认为有政治倾向的文章而被打成了右派。为免受迫害,秦月娥独自一人逃难至此。因被大雪迷了路,又加上又冷又饿才胡乱找了个柴火垛避寒,谁知因为饥寒交迫就昏死了过去,最后被刘老汉救下。
就这样秦月娥和刘老汉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了下去。久而久之她才发现其实他们并不合适,不单单只是文化层次的不同。只是迫于情义她始终不忍心开这个口。刘老汉也看得出来秦月娥对他的感情只是出于单纯的恩义而不是爱,但他深爱着秦月娥,他希望用他真挚的爱打动秦月娥,他始终对她抱有希望。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四人帮及从党被拘,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自此结束。后几月,秦月娥得知这一消息整日以泪洗面,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寝食难安惦念着城里被押的父亲。如今四人帮被打倒了,她必须回去看看他日思夜想的父亲。
走的那一天刘老汉没有挽留她,因为他知道任何的挽留都是徒劳的。他为她做了一桌子丰富的饭菜,但两个人都吃不下。他将她送入车站,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临行前,秦月娥对刘老汉说她还会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十余年。
时至今日,刘老汉每当想起秦月娥时总能联想到那天早晨的白雪,晶莹,洁净,无暇。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他喜欢上了孤独。
他已无力再爱别的女人了。
“你还是没回来……”刘老汉刻满皱纹的脸颊两行热泪缓缓流下,滴落在怀里的“思月”身上。 “思月”斜仰着脑袋舔了舔落在脊背上的那滴滚烫的热泪,继而发出“呜呜”的悲鸣声,仿佛是尝出了那泪中蕴涵着的苦涩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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