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闪亮的星

作者: 有溪 | 来源:发表于2022-09-06 17: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三月的一天,我正在教室上晚自习,鼻腔里灌进一阵冷风,手冻得发僵。

    课桌被扣响三下,我停笔,抬头,脑子里还在思索刚刚的数学题。班主任赵老师背着手站在我面前,向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见我没跟上,赵老师又回身朝我招了一下手。我跟着赵老师走到走廊边人看不到的地方。走廊里漆黑一片,教室渗出的光,照在光洁的水泥地上,像一滩水,闪着波纹。

    赵老师叹了口气说,你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你外婆去世了。三月的风,穿透皮肉,刮擦在骨头上,混沌的思绪有了出口,刚还没思路的数学题突然有了思路。见我不说话,赵老师一只手按在我的头顶安慰道,没事,老年人年纪大了,生老病死是常事。你现在回教室收拾几张卷子,回宿舍等你妈妈来接你。

    我点头,在脑子里演算数学题的答案。走到座位,答案刚好算出来,我拿出笔在卷子上写下答案。同桌碰了碰我的胳膊,头挤到我肩膀上问,嘿,老赵找你干嘛。

    我没有抬头,继续演算最后一道大题说,哦,没什么,老赵说,我妈打电话来说,我外婆死了,让我回宿舍等我妈来接我。

    白色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爬满黑色的蚂蚁。写下最后一大题的答案,我揉揉酸痛的胳膊,抬起头,见同桌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脑中的某根线突然啪嗒一声断掉,我腾地站起来,凳子摔在安静的教室,像婴儿的哭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探视的眼神,只停留一秒,教室又响起钢笔划过纸张的刷刷声。我胡乱裹住一堆卷子抱进怀里,跑出教室。

    刚下过雨,雨滴挂在树枝上,林荫道两边的梧桐树冒出了新绿,碧绿的新芽,被灯光一照,像一朵朵白色的纸花,贴在褐色的树干上。我缩着肩膀,抱紧两只胳膊,卷子拢在怀里,像抱了个小娃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一天晚上外婆也是像这样抱着我。天黑了,下过雨,道路两边的树上挂满水珠,外婆抱着我,边走边指着道路外面的藕田说,明天,外婆去找你陈爷爷挖两节鲜藕,给你做藕饼吃。

    我瘪瘪嘴,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要吃藕饼,我要吃披萨、汉堡、炸鸡……越说越委屈,哭喊声惊飞树梢的鸟,外婆连忙安慰哭泣的我,好,好,好,等赶集,外婆就上街去给你买披萨。

    听了外婆的话,我哭得更大声。骗人,街上根本就没有披萨。我从外婆身上挣脱下来,抹着眼泪往家跑。外婆在后面,边追边喊,慢些跑,小心摔,莫踩发光的地方,那是水。

    乡间泥巴路,坑坑洼洼,雨后,更是泥泞,不熟悉乡路的人,是很容易摔跤的。我那时小,只顾着哭,根本没听外婆的话,一脚踏在泥坑里,泥水贱一脸,恰好,坑里有块石头,我踩在石头上,没踩稳,摔在旁边的碎石上。

    外婆急冲冲追上来,见我摔倒,连忙问,摔到哪儿了,有没有哪里痛。我哭着捶打外婆的胸膛,都怪外婆住这么远,啊……啊……

    外婆的家,离城市很远。到最近的小镇也要走差不多两个小时,只有赶集天,才有到小镇的公交。

    我还记得五岁那年暑假,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妈妈要上班,没办法照顾我,只得送我到外婆家。

    那天早上,天还未亮,妈妈就将我从被窝里扯出来,边给我穿衣服边说,快点,今天妈妈要送你回外婆家。我只在一岁时回过外婆家,对外婆并没有什么印象。想到可以见到外婆,我欢呼一声,耶!可以见到外婆了。

    妈妈虚弱地笑笑,不断地往包里塞各种零食说,沅沅,带上你喜欢的玩具。我跑进卧室,抱出我喜欢的公主裙和娃娃,妈妈摇摇头说,不要裙子。我噘着嘴说,为什么,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公主裙。妈妈没说话,将那些裙子掀到一边,跑进卧室抱出一对裤子、T恤、衬衫揉在箱子了。

    不顾我的反对和吵闹,拉着我上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一开始的兴奋劲儿,在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两个小时的汽车后消失殆尽。

    陈旧而杂乱的街道,仅三人并排而过的马路,落满灰尘的房屋和树枝。外婆早已在下车口等我们,有些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老树皮一样的脸,一切都与我最初想象的不一样。

    妈妈拉着我下车,喊了一声,妈。将我从她身后拉出来说,这是沅沅,你见过的,这段时间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等过了暑假,我就来接她。说着,就将我推给外婆,又把手里的皮箱和背上的背包,和手上提着的零食递给外婆,说,这些是她喜欢吃的零食,里面还有她喜欢的玩具和她抱着睡觉的娃娃、小毯子。我明天还要上班,就先回去了,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班车。

    很快,回城的班车来了。妈妈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沅沅,要听外婆的话,等暑假结束,妈妈就来接你。外婆粗粝的手掌握着我,望着妈妈温柔地说,你去吧,我会照顾好沅沅的,你放心上班,莫担心。说完,又抓住妈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莫顾着工作,要好好吃饭,不要舍不得吃。妈妈偏过头说,我知道,你也是,包里我放了钱,有什么想吃的,就买来吃,不用给我省钱。

    滴滴滴。汽笛声响起,司机在车上喊,上车了,开车了。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说,沅沅,妈妈走了。湛蓝的天空像火烧过一样滚烫,熏得我的眼睛滚下泪来。

    妈妈,妈妈!外婆抱着我奔跑在妈妈的窗外,妈妈只回头短暂看了一眼便回过头随着汽车快速消失在飞起的尘土中。

    莫哭了哟,乖乖,莫哭了。外婆蹲在我面前,扯起衣服的衣角,慌乱地擦我脸上的眼泪,哎哟,莫哭了嘛,再哭就变成小花猫了。外婆献宝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糖,也不知道揣在兜里多久,黏黏糊糊地和糖纸融在一起。剥开糖纸,外婆将糖塞进我张着的嘴巴里,咧着一口黄牙说,甜吧。

    我吮着糖,终于止住哭,跟在外婆身后,往公交车的地方走。到了坐车的地方,公交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哟,陈老太,今天舍得坐车呀。外婆牵着我,咧开嘴说,带着我乖孙,就不走路了。这是丽丽的孩子吧,有人问。嗯,是丽丽的孩子,外婆放下背包按着我坐下说。那年见到还是个奶娃娃,都长这么大了?是啊,那年回来才一岁,现在都五岁了,外婆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歪着头和车里的人聊天。

    城里的娃娃就是不一样,你看长得多水灵。外婆笑呵呵地说,我们沅沅小时候就长得乖,像她妈妈。丽丽呢。丽丽呀,回城了,要上班,娃娃放了暑假没人带。你那两个大孙子呢,有几年暑假没回来了吧。要高考了,都要补课,哪有时间回来。不是我说,陈老太,你咋不跟着你儿子女儿去城里头享福,非要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

    整整一个暑假,我跟在外婆身后。外婆去锄地,我在树荫下玩泥巴;外婆去种菜,我在菜地里捉蝴蝶;外婆去洗衣服,我在河边捡石头。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天天哭着要回城,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就走进房间,拿出两块糖,塞到我手里说,沅沅,再等等,暑假结束了,妈妈就来接你。

    风摇动树枝,树梢蝉鸣阵阵。我躺在外婆的腿上,外婆摇动蒲扇,给我讲妈妈小时候的事。原来妈妈还有两个哥哥,他们的孩子也和我一样,只在放假的时候,才回到外婆身边。外婆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长着老年斑的手,一下一下地摸过我睡得汗湿的头发,你妈妈小时候也喜欢躺在我的腿上睡觉,睡得汗津津的,也不嫌热,还要往我怀里滚,我只得一直一直给她扇。

    我眯着眼,透过迷蒙的睡眼,望向外婆轻轻摇动的胳膊。我想,外婆一定很想念妈妈,外婆,为什么不到城里和妈妈一起住,我翻过身,想要在外婆的眼睛寻找答案,外婆低头看我一眼,又很快望向远方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长大的代价是要和爱的人分离吗?我望向外婆望向的地方,似懂非懂,那里除了茂密的树丛,什么也没有。

    据外婆说,我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团,跟只猫一样。你抱出来,你爸连看都没看你一眼,趴在你妈妈身前,握着你妈妈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老婆辛苦了。外婆哎了一声说,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就走到离婚的地步。

    只苦了我们沅沅。外婆粗粝的手掌抚过我汗湿的额头,撩起湿淋淋的头发说,没爹的孩子苦啊。蒲扇清凉的风拂过头皮,我眯起眼,想起爸爸走的那天,揉着我的头问我要不要跟着她走。搞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我记得我两三岁时,爸爸妈妈是很恩爱的,不管再晚,妈妈都会等爸爸回来,给她留一碗热乎乎的饭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开始无尽的争吵,爸爸开始整晚整晚的不回家,最久的一次,爸爸一周没回家,妈妈第一次砸了东西,问爸爸日子还过不过,不过就离婚。

    我记得那天晚上,爸爸坐在沙发上,碗碟在爸爸面前碎了一地。爸爸始终低着头,没说一句话。

    橘黄的云霞穿过树梢,鸟儿啾啾叫着,我撞进外婆的怀里,搂着外婆的脖子说,有外婆在,沅沅不怕。外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

    在外婆家的日子,平淡而宁静。

    不当集的日子,外婆总有忙不完的活,要给菜地松土,给菜地浇水,给猪准备吃食,给果树剪枝……外婆干活,我就在草地上打滚,用泥巴堆城堡。爬树、挖蚯蚓、捉知了,外婆从不限制我玩什么,只在有危险时,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我面前,就像她在我身上长了一双眼睛;外婆也从不会说莫把衣服弄脏了,只会在回家后,打来一盆冰冰凉凉的井水,洗干净我脸上、手上的泥,一边洗一边说,哎哟,变成小花猫了。

    赶集的日子,外婆总是起得很早。做好饭,天才蒙蒙亮,外婆将我抱在怀里,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喊我,沅沅啊,起床吃饭咯,吃了去赶集咯。

    早上凉快,太阳才冒个头。外婆说,我们走路好不好,回来再坐车。外婆背着背篓,牵着我的手,路上陆陆续续有赶集的人,三五成群,边走边拉家常。

    到镇上有一段山路,到了山路的地方,外婆就会停下来,放下背篓,将我放在背篓里,背着我走。有人问,陈老太,咋不坐车?晶亮的汗水从外婆的额边滑落,外婆呼出一口气说,五块钱够我沅沅吃好几个鱼肉饼子了。

    说是镇,也不过两条街道,十来分钟就走完。街上没有披萨、汉堡、炸鸡的,但有红糖糍粑、糖油果子、桂花米糕、鱼肉饼子、糯米糕、糖炒南瓜仁……

    外婆跟在我身后,我小手一指,外婆便从衣兜里掏出那个红色的碎花布袋,一层一层地掀开,拿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颤颤巍巍地递给老板。

    吃吧,外婆慈祥地抚过我的后脑勺。

    原本最稀疏平常的日子,后来才发现,是最遥不可及的幸福。

    暑假很快结束,妈妈打电话来说,明天回来接我,让外婆将我的衣服收拾好。天黑了,墨蓝天幕,星子闪烁。外婆将东西用小塑料袋一个个装好,一边装,一边叮嘱我,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炒南瓜子,这是你妈妈喜欢吃的松花皮蛋,这是莲子,这是芝麻……

    那时,我还不懂离别的意义。看着橘黄灯光下,忙前忙后的外婆,也渐渐生出离别的愁绪来。我扑进外婆的怀里,要求外婆跟我一起回城。外婆第一次拒绝了我,她没来擦我的眼泪,只是轻轻摩挲我的后背说,外婆老了。

    我在颠簸中醒来,眼前浮现出外婆追着汽车奔跑的身影。五岁以后,每年寒暑假,我都和外婆一起度过,直到十二岁,我上中学。而每一次离开,外婆总会跟在飞驰的汽车后面追逐。

    也许,对外婆而言,每一次离别,都是永别。

    脸上冰凉一片,窗外零星几家灯火。曾经也有一盏,待我归家,以后,那盏等我回家的灯,再也不会点亮。

    风声鹤唳,夜雾笼罩,如同巨兽,张着巨口。我们到时,外婆的小院,已经搭起了篷布,从屋里拉出一根电线,在篷布中央,点亮一盏灯。守灵的人,围着堆,嗑着瓜子,拉着家常,说说笑笑,一点不见悲伤的痕迹。

    丽丽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舅舅站起来,扔掉手中的瓜子,吐掉嘴里的烟,冲过来,抱住妈妈,哭着质问,你怎么才回来,笑还挂在脸上,泪就流了下来。

    也许大人们,不是不难过,只是在故作坚强。一路上,妈妈开车、缴费、问路……直到此刻,见到可以依靠的人,才卸下伪装,放肆地哭泣。

    好了,好了。大舅妈拍了拍妈妈的背,拉着我的手说,先去给外婆磕头。

    外婆的棺椁摆在堂屋中央,棺椁下点着油灯。而屋檐下,我和外婆乘凉的廊檐,摆满了花圈,外婆簇拥在雪白的花海中,安详地闭着双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点也不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好像我们还躺在廊下的凉席上乘凉,她只是睡着了。

    我忍不住想去摸摸外婆的脸,告诉她,沅沅饿了,想吃她做的槐花炸酱面了。

    别把眼泪滴到外婆身上。妈妈抓住我想去摸外婆的手,我赶紧把头转开,眼泪滑进嘴里。我突然感觉喘不过来气,好像海水灌进口鼻,只余一双手,胡乱挣扎。

    守灵的人,渐渐离去。院子里只余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外婆的灵堂前。没有人说话,寂静的夜空中,不时传来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夜空的雾,突然散了,几颗星子,闪闪烁烁。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夜空中那颗闪烁得最亮的星。

    听说天上闪动的星,是逝去的人在说思念。不知道那颗闪得最亮的星,是不是外婆在与我们告别。

    外婆以前,也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有一次,我夜里起来,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我依偎进外婆的怀里,问外婆在看什么?外婆埋在我的颈子里说,看星星。一阵夜风袭来,竹林里传来噼啪声,我搂紧外婆,外婆,有鬼,我怕。

    从前,害怕走夜路,害怕夜里有鬼,现在却希望真的有鬼。

    夜风摇动树梢,树叶哗哗作响。廊下的花圈突然倒了一只,我看见外婆灵前的油灯,像外婆银白的发,在风中摇曳,突然泪如雨下。

    外婆,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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