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作者: 唯进步不辜负 | 来源:发表于2022-09-05 19: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晌午的天像打翻了的熔炉,炉浆燃烧后的地面变得滚烫,空气里像被抽走了氧气似的,一丝丝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人头昏眼花。无风的树干纹丝不动,像一座座矗立于寺庙的佛龛。这样的天气里,大街上极少有人走动。

    这时,胡家庄北街多了几个游动的影子。来福家的婆娘月莲正拽着俩孩子,急匆匆地朝南胡同走来。她发髻散落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冒着热汗。背上驮着小的手里拖着大丫头,摇摇晃晃朝着婆婆梅阿珍家里赶。

    两扇脱了油漆的大门虚掩着,像白癜风患者的脸,花里胡哨很是刺眼。从敞开的缝隙往里望去,院子中央一棵老柿子树,黑黢黢的树干上墨绿色的树冠,像撑开的大伞,把小院遮得严严实实。

    硕大的树荫里一把紫藤色的竹椅上,有一位身子肥胖的老太太,仰面八叉正躺在上面眯着眼睛听曲儿。一台老旧的手提收录机,立在窗户的台阶上,离开传出一声盖过一声敲锣打鼓的声音。随即登场的是一位嗓音纤细的女花旦,咿咿呀呀卖力地唱着台词。再看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虎头虎脑三四岁的小男孩。

    孩子的一张小嘴卖力的啃着粘在手里的小块儿煮熟的猪嘴,两个胖嘟嘟的腮帮沾着油星儿,一双小手也被油垢糊的油腻腻的。

    月莲一把推开大门扯着俩孩子走了进去,冲着躺椅上的老太太喊了一句:“娘,你帮我管一下大妮二妮行不?我得去北坡,来福上午就下田了,这大热的天儿,怕要中了暑热。”

    最小的丫头从娘身上爬下来,眼睛瞪得滚圆叫嚷着上前:“肉肉,要肉肉……一步一摇去了小男孩身边,张开着小手朝他手里的猪嘴巴摸去。

    藤椅上眯着眼的人因听戏被人搅了十分不爽。而后翻着白眼儿一脸嫌弃看着她们娘仨。突然见她抬起肥屁股蹭地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巴掌拍在二妮的手背上,凶神恶煞地喊:“你这个死妮子,谁让你抢肉的!”

    挨了巴掌的二妮“哇”地一声缩回身子,抱着月莲的裤脚放声大哭。

    一旁的月莲眼眶瞬间泛起了红,她弯下腰抱起孩子,朝着老太太委屈地抗议:“娘,二妮是你的孙女,她还这么小,你,你怎么忍心打她!”嘴巴一张,眼眶里像有豆子洒落下来,吧嗒吧嗒擦着脚踝跌落地上。

    “滚,都滚,少在老娘面前哭天抹泪儿,净养些赔钱货还想吃肉!走走走,我要睡觉了,爱找谁管找谁管……”

    梅阿珍月莲的婆婆,一个活脱脱的母夜叉、滚刀肉,四里八乡板上钉钉难缠的主儿。只可惜她的这些光荣事迹,是在月莲嫁过来后才听说的。

    想当初她刚嫁过来,婆婆待她和老大媳妇一样的好。那时候,她和大伯嫂一块儿怀了身孕,一块儿养胎。婆婆端茶倒水一副慈母相令她感动,生怕俩儿媳妇有个闪失,影响到宝贝孙子的顺利出世。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大伯嫂杏花生了个白胖胖的儿子,而她陈月莲却生了个干瘪的小丫头。老太太重男轻女的本性,这才彻底地显露出来。

    大伯嫂生了男孩儿,梅阿珍每天咧着个大嘴一乍长,脸上的老褶子凹陷得更深了。

    大乖孙的出生,像给她身上的零件添加了助力剂,两条老腿走路带风手也勤快得很,又是杀鸡又是熬骨汤,弄好了屁颠屁颠地给老大送去。一个月子下来,光是母鸡就杀了六七只,外带着煮了十根大棒骨,鸡蛋更是敞开了送。

    这些油腻的营养餐,让怀孕初期还没有过百的山杏,胳膊腿像注了水的鸡,肚子也像揣了个风布袋,腚圆腰粗整整长了二十斤。原先巴掌大的小脸儿就像刚出锅的大饼,白里透红黑发披肩煞是圆润,就连瘦如刀背的大伯哥来财,每天跟着喝点儿荤水荤汤,人也长胖了不少。

    再看月莲,因为自家男人在工地里不能误工,生了大妮儿后她就没人管了。婆婆对她的态度更是来了个大转变。看她的眼神儿就像看前任养的娃,左右不顺眼。蹬鼻子上脸起初还指桑骂槐小声咧咧,后来干脆指名道姓骂她生不出小子,是一只下半只蛋的鸡。伺候月子不上心,连老母鸡都不舍得给她煮,小孙女更是不稀凑上去瞅一眼。好在男人来福人品好,放了工对她和孩子尽心地伺候,更没嫌弃她生了个女娃。

    几年后,月莲身子又有了喜,只可惜这一胎又生了个丫头片子。人家大伯嫂像喝了幸运汤,肚子就是争气,第二胎呱呱落地还是小子,这下老太太算是彻底失望了,月子依旧不管不问,俩孩子不管一个。

    那头月莲被老太太轰出来后,领着俩孩子顶着烈日哭丧着脸往回赶。

    “娘,我也要吃肉肉……”二妮趴在她的肩膀上,泪眼婆娑小声嚷嚷着。

    “嗯,等你爹回家给你买!”她轻声安慰着背上的孩子,当看到大妮懂事地抿着小嘴不说话,老老实实得跟在自己旁边,隐忍的水花又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娘,咱这是要去哪儿?是去找爹吗?你不是说爹去了很远的南坡吗?我热……”看着孩子光着头顶跟着自己在烈日里奔走,月莲又泛起阵阵心酸,眼眶里再次变得湿漉漉。

    这时,街道一旁胡同口的一扇黑色的大门“吱呦”打开了一条缝儿,从里面走出一位身子微曲头发花白,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站在门槛的条石上,朝她们娘仨挥着手大声地喊:“大妮儿、二妮儿,快到七奶这里来……”。

    大妮转过头两只眼睛像擦了雪一样亮堂起来,撒开月莲的衣角蹦跳着朝老太太跑去。老太太笑容满面心里通透,一眼就看出月莲从哪里来。因为这条街上,梅阿珍对两个媳妇截然不同的态度,已经不是秘密了,大家背地里同情着这个身子骨瘦弱的老二媳妇。

    老太太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手攥紧大妮儿的小手,朝着跟过来的月莲母子说:“把孩子放我这儿我帮你管着,赶紧去下田看看来福吧!他上午走的时候还跟我招呼来着,这天贼热,可别惹了暑气。”

    大妮二妮,平时最喜欢往为人和善的七奶家里跑,所以跟她很是亲近,把她们放这儿月莲比什么都放心。她感激得朝着七奶看了几眼,又朝她鞠了一躬,嘱咐了俩孩子几句后转身就走。

    “记得多带点开水。”老人一手扯着俩孩子,冲着月莲的背影喊了一声。此时的月莲,脸上的泪水早已泛滥成灾,是感动是心寒还是什么……

    没有后顾之忧的月莲,急匆匆地往田里赶,头顶的太阳散发着依旧毒辣辣的光,像是要把人的脊梁骨儿也扒开了晒干似的。

    来到自家的三亩田上,半干了叶子的包谷杆子已经被镰刀削尽三分之一,它们像被挑断筋骨的囚徒,毫无生机地躺在田垄上,任凭烈日地鞭打,生命的气息也从体内一点点剥离。掰下的包谷穗,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白花花的外皮儿,勾肩搭背躺在绿色的田园里。

    月莲脚一进到田里,来福就从地头儿一棵毛白杨的树荫下钻了出来。敞开的胸膛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紧贴着肉身的汗衫能拧出水来。一股子酸臭味儿滚爬着钻进人的鼻孔。草帽底下那张土褐色的脸,被浸泡的汗水冲出一条条晶亮的痕带。

    来福一看到自家婆娘,快步迎上去嗔怪地说道:“大热的天你来干嘛?两个娃呢?”

    “在她奶奶那里呢!”月莲一边从布兜里掏出水壶和午饭,一边回答说。

    “咋,咱娘给咱管娃了?”来福一听这话表情有些激动,这哪像个刚遭受了高温折磨过的人。

    “想都别想!你娘是铁了心不管咱娃了,我那么求她,她还是把我们赶了出来……”

    月莲的脸上迅速染了绯红,明明已经收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集结、打转儿。好看的眉眼拧变了形儿,小脸上绞着一丝丝的痛楚。

    “别哭,她就那样……等过些日子会想明白的。”来福最见不得月莲的眼泪哗哗地流,为了两个丫头她受的委屈太多。因为月子里营养没有补上来,还要带娃,身子越发的清瘦。来福心疼着月莲单薄的身子,地里的活儿尽量不让她搭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人管娃,俩娃又那么小,自家娘又不给管,哎……这事儿弄的。他觉得自己就像裹在茄夹里的肉,等两面受热后身子更跟着遭罪。

    吃了午饭喝足了水,两人坐在树荫下说着今年的收成。

    “我还要生娃,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冷不丁地月莲朝着来福扔了一句话。

    “还生?万一再生女娃咋办?小子又能咋样,我又不在乎,那都是我娘的老思想了。你瞧咱俩女娃多俊多讨人喜欢,比男娃子喜人多了。”

    来福一股脑儿说了一通,执意要打消月莲还要生娃的念头。其实他说的也是真话,尽管月莲生的都是丫头片子,可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俩乖巧的孩子,多可爱多讨人喜啊!一放了工回家,俩萌娃“叠叠叠叠”奶声奶气地追着他喊,像两只小俪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听着他的心都要醉了。

    “你甭管,我就是要生,我就不信生不出小子!等我生了,看你娘还敢给我白眼。”

    月莲赌气地嚷嚷着,心里的委屈,仿佛只有生了儿子才能发泄出来,才能在婆婆和大伯嫂面前扬眉吐气一把。

    立秋后的天气,明明中午腆着脸抻着脖儿显出一副能耐相,仿佛能揭掉人的皮。一到晚上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脾气。月亮早早地顺着西山攀爬到夜空,缕缕凉风在树干上飘来荡去,扯着叶子哗啦哗啦响。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身上的燥热被风赶走大半儿,一阵无由地舒坦涌了上来。

    这几天忙收地里的庄稼,来福都是吃了晚饭稍作清洗就躺下了。月莲给俩孩子擦了身子洗净了小脸儿,哄着睡下后,将她们抱进内间。自己洗了个简单的冷水澡也匆匆地爬上大炕。

    迷迷糊糊正在睡梦中的来福,突然感到一具冰冷的身子贴在自己的脊背上,只一会儿的功夫,又像燃炉里的碳火,热气腾腾地滋烤着五脏六腑。

    月莲将一团柔软紧紧地贴上他的后背,又轻轻地张开手掰过他的身子,头顶着他的脑袋,一股潮热迅速吹在他的脸上,沿着他的身子蔓延伸张。

    她轻轻地亲吻着来福的脸,亲吻他丰厚的唇,还有宽阔的胸膛……

    来福在她一贴近的时候就醒了,只是他没动,他不敢动。他何尝不明白月莲的心思?难道生小子就那么重要吗?他想拒绝他怕她受苦。每次她生孩子,就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在外面苦等的自己,内心何尝不是恐惧和焦虑?

    月莲的热情像天上的闪电,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下流串,来福动了动身子朝后挪了挪离开她的怀抱。

    “你,你嫌弃我?难道你也嫌弃我生不出儿子?”月莲的脸,即使在熄了灯光的夜里,依旧能看到上面的臊红。她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心里的火“腾”地上到嗓子眼儿,她在黑暗里徒然地叫喊。

    “你这婆娘想什么呢?”来福把她的身子掰正轻轻地又抱回怀里。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低声说:“咱不生了,就养大妮二妮。供她们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读研究生不好吗?我不在乎儿子不儿子的,咱娘那边,你也不去理踩就是了。”

    “我要生,我要生儿子,我不想你撂下不孝的罪名。”月莲说出堵在心里的话,又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外头风停了,月亮害羞地躲进云层,幕空上几枚调皮的星子也用手捂住眼睛。远处低吟的鸟虫睡了,这世界安静了。

    几个月后天气渐冷,大人孩子都换下了单衣。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正好遮掩住月莲鼓起的肚皮。她左盼右盼的第三胎,像一粒种子在肚子里扎根长芽。用不了多久,又一条崭新的生命将要呱呱落地。

    一场冷空气过后,天异常的放暖,晌午过后,云淡风轻暖阳火辣地挑开人们锁紧的棉衣把手伸了进去,晃在身上的余光烘得身子燥呼呼的,像披了一件皮袄似地舒坦。

    自从二妮的腿脚长了力气走路越来越顺,每天吃了饭总想着往街外溜儿,月莲怕街上人多腿杂碰了孩子,着急地挺着肚子,像一只笨重的鸭一直追到大门口。

    敞开的大门,和来财家的大门嘴碰嘴牙碰牙,像一对欢喜冤家总有抬不完的杠。对面门内的山杏,也正挺着肚子走出来,她一眼就瞅见月莲隆起的肚皮。有些吃惊的眼睛又爬到她的肚子上。

    “吆,弟妹,有些日子不出门感情这是怀上了!看不出我那老实巴交的小叔子,也学夜店里的人,晚上卖力的很!”泼辣的山杏讲话总是这副德行:嘴毒口臭,得理不饶人,净往那些破烂话上扯。

    尽管月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但是人正直品性好,那些男女晚上光着身子钻炕头儿的话,更是羞于说出口。自己不说,更听不得别人把它们当成侃子时常挂在嘴上。这也是她最看不惯大伯一家的原因。尤其是大伯嫂山杏,仗着自己养了儿子,不仅在婆婆面前横,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凡事都喜欢争风头抢上风,那张烂嘴像松了栓子的门拽得没型,没有不敢说的话,嘴一张就爱往糟乱话上靠。

    “我大哥不也一样吗?良宵苦短晚上也卖力播种,谁也甭说谁。”平时她总被山杏压低一头,没想到躲着避着,两人还是撞了枪。可今天她不想躲了,猛地开口回了一句。这话却像掉在地上的秤砣,砸得山杏愣是没回过神儿来。

    令山杏没想到的是,平时老实巴交的月莲也能说出这样“有伤大雅”的话,更没想到的是,这话,又灌进了出门来找山杏来财的耳朵眼儿里。

    来财瞪大眼睛,不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稍微胖了些的弟媳。她平时胆子贼小,就连面前的大伯哥,都不敢正眼瞅上几下,话却能说得这么放肆。

    月莲被大伯哥夫妻俩盯着看,一张脸像煮熟的螃蟹红透了。毕竟她说浑话的功夫还不到家,再看薄薄的脸皮儿已落满了羞臊,此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于是慌忙地抓起二妮的手,“咣当”一声合上了门扇,把刚才的尴尬也挡在了门外。但是月莲怀孕的事儿,是真的藏不住了。

    转眼间要瓜熟蒂落了。巧的是月莲和山杏的预产期日期靠的很近,上下不差几天功夫。

    日子又转回那个炎热的夏季,这天儿又是出奇的热。一大早,专门接生的陈婆婆就被请到来福家,因月莲自昨晚上起肚子就开始阵疼,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这是要生的预兆。这几日,来福哪儿也没敢去,安心的待在家里等待媳妇生产。

    正当陈婆婆招呼来福烧锅热水的时候,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找人的来财,也进了兄弟的门。山杏的预产期提前了,也在家肚子疼的嗷嗷叫,于是他赶紧去找陈婆婆,谁料,被兄弟抢早一步请回自个儿家来了。

    陈婆婆听了来财的话,两只大手拍打着老腿“咣咣”响:“我滴个乖乖来,真不愧是亲妯娌,连养娃都争抢着。”

    陈婆婆去了山杏家说先去看看再回,此时月莲已经在炕上疼地要死要活。来福红着眼眶在一旁急手挖脚不知怎么办?

    等到陈婆婆再回来时,月莲已经宫开十指,功夫不大“哇哇”几声震耳欲聋婴儿的啼哭声从小屋里传出。一个闭着眼干瘪着脸蛋儿的小生命降生了。陈婆婆脸上荡着微笑将手中的襁褓抱到来福面前:“恭喜阿福又当爹了,是个漂亮的小千金哩!”

    要不都说接生婆踩万家门槛见多识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事儿都能圆的让人听着舒服。丫头喊成千金,小子称呼公子,专门往喜家的脸上贴金,悦己的话也源源不断往人的心坎儿里送。

    又从死神手里走了一遭的月莲,虚脱地昏死在大炕上,头发凌乱的肆意散开,湿漉漉地粘在脸颊。就在她大脑有了一丝清醒的时候,听见了陈婆婆的话,眼眶里的泪水,顺着汗液悄悄地滑到枕头上。她真想着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晌午的阳光顺着窗棂钻了进来,古怪精灵地在大炕上飞旋,仿佛是在给小丫头跳庆生舞。来福将小脸儿已哭成酱紫色的小娃推到月莲身边,轻轻地喊着:“阿莲,赶紧给孩子喂奶啊!”

    陈月莲一动不动,就这么睁着大眼瞅着屋顶发呆,任凭小家伙声音嘶哑地哭叫着。

    “饿死算了,我咋这么命苦……”愣了半天的月莲,终于回过神儿来面无表情地回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浑话,丫头怎么了,我就喜欢丫头。以后还不用给她搭屋盖房娶媳妇了呢!”来福在一旁笑着说,脸上漾着满满的父爱,慈爱的目光在小丫头红彤彤的脸蛋儿上来回地抚摸。

    “呜呜,又生了个丫头片子,我以后咋活啊!”月莲伤心的眼泪再次涌上眼眶,躺在炕上抽抽搭搭哭起来。

    “你不想要眼睛了?月子你也敢哭,快憋回去。”来福看到媳妇这样吓得嘴都哆嗦了,连忙上前给她擦去泪花儿。

    要说来福还真是个好男人,在月莲生了孩子自己一直不敢离开,一直在旁边宽慰着她。自己媳妇的心思他比谁都懂。他怕她想不开虐待孩子也虐待自己。

    那头儿来财家里的婆娘也生了,幸运再次降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当陈婆婆笑嘻嘻地抱着孩子,凑到来财面前报喜的时候,来财从衣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了她,老太太高兴地接过一直夸媳妇争气小糯团子可爱,临走的时候步子也美滋滋地飘着。

    一天接生了两个娃,又是同一户人家的亲妯娌。再加上平时干的都是些帮人开枝散叶的好事,村里人谁见了都对她一脸敬畏。这让陈婆婆很是得意,更得意的是又赚了银子。

    小子饭口大,刚生下来就饿了张着大嘴哭地吧唧响。声音响如雷鸣,震得房橼乱颤。

    山杏躺在大炕上,头发披散遮了半张脸,脸上的汗迹浸湿了枕头,整个人像个恹恹着吊着几分气力的痨病鬼。

    刚去母亲家报喜的来财,一进门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几步冲上前:“你这个婆娘,你咋不给他喂奶,看都哭成啥样了?”

    “哭死才好呢!又是个讨债鬼,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等这帮兔崽子长大了,还不要了我的老命!”

    山杏刚生了孩子,心里就泛起了愁。她怀老三的时候,多想生个丫头,自己减轻了负担,也好有个贴心的小棉袄。谁料,事不遂人愿,又生了小子。这群家伙以后会扒了她的皮的。

    喝饱奶的三宝安静地睡了。山杏却瞪着大眼睛躺在炕上想起了心事。

    “我可警告你,你去管你娘要钱去,我养不起他们了,是她想要孙子的,哼,她得拿钱养着他们。”

    “娘已经贴补咱们够多的了,我怎么再去张口,算了吧!”来财心虚的跟媳妇商量着。

    “那不行,没钱是吧!赶明儿我就去她屋里要,她敢不给?我让崽子们随我姓!”

    “我的奶奶哎!你就别折腾了,这坐月子哩!等满了月子咱再去行吧!”来财低三下四地在一旁央求着。

    人生很长幸福很短。人总是还未仔细尝其中滋味,幸福就被各种烦忧冲淡。忧愁也会像飘飞在梅雨季节里长长的雨丝趁机而入,连绵不绝荒芜了内心。

    小孩子就像春天长在园里的花儿,一天天长一日日壮,好比山杏家的三宝。

    小家伙转眼已经六个月会坐能爬了。自从长了本事一天到晚闲不下来,弄的她焦头烂额。平时养尊处优一个人滋润惯了,突然肩上像扛了个麻袋,可把她折腾惨了。

    大宝二宝,年纪尚小就被她丢到梅老太家里去了。当时来财还劝她:“孩子这么小需要全天照顾吃喝拉撒,你这婆娘咋想的,咱娘上了岁数没有那么多精力了。山杏,你是要累死她啊!”

    “这就心疼了?你个没良心的家伙,我为你老姚家拼了命生了孙子,让你娘看管孩子几天有啥不妥?她做奶奶的不能额头只管贴个闲差,得干点实际的。照管孩子都是她分内之事。”山杏气鼓着腮帮子呼呼地说,把自己弄得像个沾理的人。来财在一旁却像受气的小媳妇,杵着不动敢怒不敢言。

    这天像鞋底摸了油转的飞快,最近一段时间山杏都在想,该怎么样也能把三宝也尽早丢到老太太家里去。虽然孩子小还没断奶但也可以送,只要自己隔几个钟头过去喂一次奶,晚上再接回家,人不就清闲了!

    她这头清闲了,可那梅老太可就惨了。眼看着就要六十的人了,已经替儿媳妇照看了俩孩子,现在又同她商议着,要把老三也送过来,还说人多热闹。

    老太太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这跟热不热闹一回事吗?这简直就是要将自己活剥了的节奏!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费事巴拉拉扯大自己的孩子,还要替儿孙做牛做马,她突然有些想不通心里委屈的不行。

    一大早,两只花喜鹊在老柿树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梅老太抱着孩子在老屋里,像树上的两只鸟儿一样阔噪个没完:“你说说你说说,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老大一家这是打算要拆卸了我这把老骨头!”

    躺在里屋炕上的老伴儿姚老头儿,听着她嘴不停地叭叭叭的,烦躁的把老脸埋在枕头底下,但又憋的难受,于是抬着颈子朝着老太太也嚷起来:“瞧你那个死样儿嘚吧个没完,你不是最喜欢大孙子最相中老大媳妇吗?活该累死你个老东西!”

    话不说还好,老太太兴许叭叭完了自个儿就消火了。老头儿这头把火一点儿,让她刚压在心底的火儿又点燃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不帮我管孙子还说风凉话,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了你老姚家的根儿着想!呜呜……王八蛋,死瘫子……呜呜。

    老姚被骂,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本想着再回骂几句过去,想想快算了吧,自己腿脚不灵光,平时还得指望老婆子伺候吃喝呢!

    就差瘫在炕上的老姚,原来是村里的木匠。那手艺号称“一把锤”。凭借一把锤子一柄刨子,为别人打过上万件的家具。早些年村里的嫁与娶新人要用的大衣柜、陪嫁的木箱、梳妆台、板凳木床这类最常用的物件,都是出自老姚的手。三里五屯的只要一有木匠活儿就会想起老姚。大人孩子一提起姚木匠,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对他的好手艺,更是挑着大拇指夸好。

    只可惜,就在手工家具这一行业将要失宠的时候,老姚跟车去买木料被滑落的木头砸断了膝盖软骨,治疗一段时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两条腿疼的难以长时间走路。唯一好的一点就是,目前自己还能照料自己的拉撒。但像看管孩子这等累人的苦差事,是指望不上他了!

    老二家,月莲的三丫头也有六个多月了。小丫头好像感觉到妈妈的辛苦,每天喝饱了奶不哭不闹,忽闪着大眼睛自己玩的开心,只有饿了的时候吭哧几声。

    大妮到了上幼稚园的年纪了,月莲可不想就这么把她放在身边惯着,所以秋天学堂门一开就送去学校了,她总认为孩子不能总跟在父母身边,时间一长会持宠而娇的,得送去老师身边学唱歌学识数,和同龄的小朋友一起成长。

    相比山杏迂腐的思想,月莲算是个有头脑的人。山杏精于算计,算计来算计去,把孩子上幼稚园交学费的钱都算计上了。

    她并不想把够了年龄的大宝送去幼稚园。要交学费不说,顶多是算拿钱请了一个管孩子的保姆。家里不是有现成的老保姆吗?管孩子肯定比学校的老师上心,最重要的是,每年还能省了一笔学费。那笔钱,拿来干什么不好,买新衣服或者一家人吃吃喝喝,还能买她最爱吃的水果。因为这种想法,当梅老太一个人管不过孩子来的时候,一直催着她把大宝送去学校,她愣是没松口。

    一年后,月莲又把二妮送去了幼稚园。可爱的木马、长长的滑梯还有一张张和自己一样粉嘟嘟可爱的小面孔,每天坐在课堂里跟着老师掰着手指数数、学儿的歌的二妮,一下子爱上了这里,即便放学了还恋恋着不舍 地走。

    老三眼看着也能下地奔跑了,月莲长舒一口气,她决定把母亲接来家里带三妮。镇子服装厂里有招工名额,她想去报名重新拾起少女时期做缝纫的一手好手艺。

    月莲是高中落榜生聪慧好学,只要她想学哪门手艺,在别人半知半解时,她就已经能够熟练运用了。由此,工作期间学会了各种的缝纫机器的使用,像直针机、双针、三针、三线车、四线以及其五线都能灵活运用。要不是结婚前辞了工,说不定现在的她,早就坐在了车间主管的位置上了。

    月莲把母亲搬来几日后就去工厂应聘。因为她底子好立马被录取了,上到车间只花了一个礼拜就摸熟了工作流程和机器的使用,再加上月莲的本分善良,乐施好学、团结有爱,很快与工厂打成一片成为了车间的技术骨干。每天穿着宽大工作服在车间忙碌着的月莲,自婚后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这里做工心情愉快,没有家里鸡飞狗跳动心思耍心眼儿的那些弯弯绕绕。人虽然忙却快乐着。

    那头儿的梅老太,因为看管三个小子累积成疾,突然病倒了。半瘫的公公老姚头儿又急又恼感觉家里塌了半边天。而自打他通知山杏把孩子们接走之后,再没露面,就连来财也人影不见,更别说近前伺候了。

    无奈,老姚左思右想厚着老脸拄着拐杖,敲开了月莲家的大门。这天恰巧月莲休息。看到公公来她有些意外。因为自打她和来福结婚之后,公婆来家里的次数屈手可数。

    老姚垂着头不说话,自己摸了个板凳卷了一袋烟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起来。袅袅白雾很快围着他古铜色的脸和苍老的身体跳起了舞。

    烟尽了,老姚话到喉咙不知该怎么说起,正纠结时,月莲挑开门帘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爹,你来是有啥事?”

    “咳咳,你娘病了,我想你……能不能过去看看她……。”老姚望着月莲那张清瘦皱纹隐现的脸,突然回想起当初去她家里打家具的那年。那个时候这小姑娘又白又水灵,要不是自己相中了她的勤快能干,时不时去人家软磨硬泡给二儿子提亲事儿,说不定月莲还有更美好的日子等着她。可自己的老婆子,眼睛是被苍蝇屎糊住了,看不到月莲的好老是挑这孩子的茬儿,让她不知遭了多少的罪。哎,都是自己造的孽。

    “爹,我娘得了什么病?要不你先走,等我接了孩子放学就过去看她。”

    老姚没想到二儿媳能答应的这样痛快,面上有些动容。他来之前可是做了被拒的准备,因着自己老婆子做的那些上不了场面的混账事儿,这娃子不来家里都说得通。没想到的是……他的眼眶瞬间潮湿起来,赶紧喝干了杯中的水抬起屁股走人了。

    月莲去接了两个丫头放学,又去肉店割了二斤肉,买了几斤鸡蛋一块豆腐,娘仨这才往家赶。来福因为最近工地撵进度,每天回家很晚,她没等他就带上俩娃去了婆婆家。

    梅老太此时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大炕上,乍一看像一具即将干枯的树根。花白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两旁,一张老脸像黢黑的老树皮扭曲着,要不是胸口还有些张驰起伏,让人还真以为上面躺着一个将死之人。

    大妮二妮扯着月莲的衣角,小脸上爬满了胆怯,尽管在路上妈妈已经教过她们多次到了奶奶家要大声地喊她,但是真到了跟前,两小只颤颤巍巍紧靠着她的身子不肯近前。

    其实梅老太在她们娘仨进门时就醒了。她半眯着眼听着月莲对老姚小声嘱咐什么 ,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想起之前自己对老二媳妇再苛刻不过了,没想到她是第一个来看自己的人。

    她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身子,月莲赶紧趴在炕头上小声呼喊:“娘,你要喝水还是要上茅厕,我帮你。”短短几句话让老太太凹陷的眼窝聚满泪水。当她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个漂亮的小娃娃,更觉得自己不是人。

    自此之后,月莲下了班就伺候老太太吃喝,本来就没有大毛病的梅老太,在她的细心照料下逐渐好了起来。

    半年后,来福因为前期工程提前竣工放假在家,帮着带孩子做家务,月莲下班回家看到丈夫把家和孩子安置的井井有条,心里说不出的欣慰。一日,把孩子送去学校,月莲拉着他上了同一辆电瓶车,神秘兮兮地载着就往镇子上赶。

    其实这是月莲和来福之间的小秘密,俩人要去镇上看厂房。

    早在之前,月莲就想招几个工人办自己的小工厂,因为这半年期间,她把流水线上一整套的服装加工都摸熟了。在新安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搞加工服装半成品的遍地开花,都是为大工厂供应缝纫布片儿。曾经有几家送货的小型供应商,出的产品都是月莲代签收的,而且有几次因为用错布的颜色,她还亲自去那家工厂处理过。去了才知道,小工厂用人极少却有工作量,因为用的是计件制的多劳多得管理模式,工人的工作热情极度高涨。

    看着这些月莲一下子动了心思,如果自己也有一家这样小规模的厂子,从此之后再也不用为别人打工了。

    她回家把这事儿在来福面前提了提,谁料来福竟然认真起来了,表态说支持她出去做,还说要是人手不够他可以辞了工地,回来帮着送货。

    来福贴心地支持,让月莲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晚上两人躺在被窝里商计着,先去找一间门面房,再买几台缝纫机,剩下的就是招工了。据她了解,除去镇子上的,单单他们这个胡家庄村,就有很多经年在外做工的缝纫工,只要工资诱人,不愁招不来人。

    “月莲要去镇上开厂子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件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山杏吃了午饭正要搂着三宝在家睡午觉,突然心烦意燥。那个平时胆小的月莲,一副体虚的模样还能和爷们一样去开厂子,打死她也不信。虽然怀疑这话的真假,可山杏心里还是不好受。月莲去镇上做工她是知道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这句话她在自己男人甚至公婆面前讲过多次,每次都是带着不屑的语气,话是从鼻孔里飘出来的,耻笑着傻了吧唧的月莲,待在家里看娃身子多滋润,挣钱养家那是他们男人该干的事儿。

    月莲的服装加工厂,在两个月后开业了。开业这天,她的娘家兄长嫂子们,还有平时和来福交好几个工地的工友,另有月莲曾经厂子里的几个好姐妹,都来庆祝他们开业。

    因为高兴,来福去镇上小吃店订了一桌子菜,大家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婆婆自那次生病后好像突然醒悟了也变得通情理了,还让人捎来几百块钱。一桌人围着桌子边吃喝边聊热热闹闹的时候,山杏和来财家的大门紧锁,两人弄着三个孩子连午饭都没做。孩子们饿地哇哇哭,山杏腆着脸抬起手给了大宝二宝两巴掌:“饿死你个小兔崽子,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

    来财脸色阴暗窝在凳子上抽烟。一袋烟过后,他又朝着山杏重复了一遍之前说的话。

    “咱们不去送几百块钱表示表示吗?

    “送啥送,我看你就是贱,拿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可,可他是咱兄弟,兄弟媳妇。”来福被媳妇呛了一顿,结结巴巴地说。

    月莲的缝纫厂很快开工了 ,提前找好的几个工人都在缝纫线上滚打摸爬很多年,无论单双针顺手拈来。都说:万事开头难。来福担心新建的厂子没有根基没有名头,找不到供货源头。谁料,有一家月莲常去送货的工厂,因对她的人品赏识,主动提出抽取自己厂内一部分货单让给她们试加工。为此月莲感激涕零的同时,对手下员工更是严格要求,从丝线到缝纫看的很紧,出货那几天她吃住都在厂子,每日趴在生产线上盯着产品质量。只要发现问题立马解决排除。

    工人们很给力,一批订单完成竟然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三天。别小看这三天,缝纫加工是个比技术比耐心比经验的行业,要想少出废品做精做大很不容易。不仅要求手下有一批精兵强将,更要求管理者指导到位。这一点 月莲做的就不错。

    送货那天,来福请假和月莲一起租一辆货车去交货。货搬进仓库后两人手心汗津津的。笔直身子站在一起脸上写满担心,像待检的士兵,内心砰砰直跳。

    负责把关的主管拿起货物仔细检查,就连针脚的疏密都不放过。主管找了几个样品,又从中间抽出布料查看,木无表情的脸终于放晴。他对月莲说:“我果真没看走眼,你们做的产品比我那些老客户的都要精细,质量太好了挑不出毛病。入库吧!”

    话虽短,却像春风拂面片刻温暖了两人的心。来福和妻子两两相望嘴角一弯,面部逐渐松散,就连呼吸也感觉顺畅多了。

    第一批订单的顺利完成,让月莲两夫妻感受到成功的喜悦。他们像满油的机器,摩拳擦掌对后来的生活更有信心。往日毒辣的阳光,依旧热情似火紧紧拥抱着人的身体,燥热也一波又一波地跟来。而今天,他却感觉它是那么的温润可心。他感觉自己不再每天忙无目地活;她也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整天委屈抱怨的女人。为了仨瓜俩枣、争宠争面子的事儿太不值得一提。

    月莲的厂子很快步入正轨工人又添了几个。顺心顺水日子的蒸蒸日上,和山杏来财浑浑噩噩的生活现状形成鲜明对比。

    随着工厂的做大,月莲很快成为胡家庄人嘴里的传奇人物。以前老实巴交受尽欺负、娘姥不亲叔舅不疼的小媳妇,却敢打敢拼有着男人才有的魄力。那些当年怜惜月莲受尽欺负的村人,挺直着腰杆儿打抱不平似地叫嚣着:“瞧吧!人家月莲当初是不稀罕和某些人争,只有忍气吞声不争不辩的人,才能干大事儿。”

    “谁说不是呢!想破脑袋我都没想到,这个小媳妇儿还有这天大的本事儿。相反那些咄咄逼人的,就是充大尾巴狼。其实啊!屁也不是……”

    哈哈……

    人群里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给寂寥的村庄增添了几分烟火的气息。嬉笑怒骂声在上空撒欢肆意盘旋,没人在意逼藏在一处隐蔽角落的那人,腆着二尺厚的脸还把两只大手的关节攥地咯吱响。细眼一看竟是山杏。

    山杏灌了一肚子阴风气呼呼地回了家,家里三个不上幼稚园的小子,像三条狼崽子早已把家闹翻了天。炕上的被子团成一个毛球儿蜷缩一旁,锅碗瓢盆正在厨房里演奏着交响乐,桌凳条几也跃跃欲试地张牙舞爪。惨不忍睹的画面犹如经历了一场鬼子大扫荡,谁看了心里都窝火。

    梅老太一病,再没从经济上接济山杏一家。为了怕她的宝贝孙子受委屈,她曾几次要送钱过去,都被老姚拦住并狠狠地骂她是个不长脑子的二货。

    梅老太闲下来时,坐在院子柿子树下也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钱几乎都贴给了老大,老大家的日子依旧过得一团糟。他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坐吃山空坐享其成,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山杏乐享安逸的生活,一大部分原因来自梅老太的庇护和无休止的“支援”。两个大人像没断奶的巨婴,心安理得地接受老辈的支援,把这一切看成应当。因此日子过的一团糟与老太太的溺爱有直接干系。

    来福在月莲的厂子运转两月后辞了工地的活儿,夫妻俩并肩同心,齐心协力把精力都用到厂子上去。忙虽忙,但她从来没疏忽对三个妮子的看管,每日下工月莲都会守护在她们姐俩身边,交她们算数给她们读故事讲错题。和娃们一起读书学习,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做好孩子们的榜样。

    日子像不停运转的风轮,在来福夫妻脚踏实敢拼敢闯中向前;也在山杏等吃等喝碌碌无为中划过。胡家庄有缝纫手艺的女工,又有几位技术过硬的进了月莲的厂子。当上厂长的她还和当初一样,谦和友好待人有礼,成了镇子上口碑较好的爱心人士。随着月莲的名气在胡家庄越来越响,她和山杏的孩娃们也在悄悄长大。

    大宝要读小学的时候,再也不能和幼稚园那样不去上课。因为从小没接受学前教育,他如一匹狂妄不羁的野马很难驯服。课堂上调皮捣蛋已成家常便饭。给老师起绰号、用石子儿弹女同学的屁股、在课堂上吃零嘴,包括带头吹口哨起哄漂亮女老师等等。把一个最令学校头疼的问题生该有的种种劣迹,都据为己有。

    他从起初的最前排位置被调到中排,又有中排调至尾排,把课堂秩序彻底搅乱讲不成课时,就被会老师请出门外晒太阳。做为家长的山杏,日子更不好过,三天两头被老师传唤到学校“谈心”。山杏,一个好美又极要面子的女人,因为家里的熊孩子,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二宝念书时候,又上演他哥的一套。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调皮捣蛋样样出色。俩宝成了胡家庄小学的“明星”学生,每每老师同学提及都面目不爽。校里校外大家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之,家长更是害怕自家孩子与其交集染上陋习,只要一看到二人混在一处,一顿拳打脚踢将自个儿的孩子弄走。

    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山杏与来财,成了众人放失的靶心。教育的失误不仅害了孩子也让自己跟着受辱。于是,山杏在胡家庄的人设再一次塌陷。来财,也并没有如自己的名字所示日进斗金。他那给人装修的小手艺迎合不了市场经济的快速运转,成为大装修公司的手下败将。小买卖一步一步往低处滑落,直至彻底走出行业去打散工。加之山杏没有工作,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成了难题。

    大妮二妮身上带着月莲优秀的基因,对读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两个孩子门门功课优秀,是班级的优等生。每逢过年、暑期放假,都会把鲜红的奖状带回家。为此也了了月莲一桩心事,把她不能生养儿子的缺憾通过学习弥补回来也算欣慰。她这一辈子最骄傲的,是自己嫁对了男人生了几个争气的孩子。虽然自己受过很多苦,但是看到家庭和睦孩子懂事功课优秀,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一日,月莲走进梅老太家,冲着依在炕上的二人说:“爹、娘,大妮要升高中这学期功课紧,我和来福又忙着厂子里的事儿顾不了她们,您每天多做几碗饭,让她三姊妹来家里吃中饭可好?”

    梅老太看到儿媳妇上门,连忙把大半个身支棱起来迎接,两只眼睛讨好地贴了上去。 现在梅老太家已不比从前,门庭冷落鲜有人来。自打经济上不再支援山杏,大儿媳管紧着三个孩子谁都不许踏进她家的门。老二家的女娃,因为她重男轻女的陈旧思想,三个妮子自小到大又没给管过还一副嫌弃相,惹得仨孩子与她不亲,甚至如猫见了老鼠似的躲着。 清冷的老屋像寒霜横扫的菜地没有一丝生气。两副苍老的面孔只能两两相看两两生厌。

    现在她一听说月莲要让孩子们来,死灰一样的眼睛倏地点亮了,眼窝里闪烁着期待的光。其实,月莲完全可以不让孩子们来,况且孩子们也不乐意来。她是做了大量的工作才把这事儿搞定的。他们毕竟是来福的爹娘,现在人老了锋芒失尽渴望儿孙满堂不受冷落,来福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夫妻同心的她岂会不懂。

    尽管她饱受老太太地折磨受尽冷眼,但是大是大非面前却拎的清。所以,当她把吃饭的事儿和来福说起的时候,她的爱人一把抱住她柔软的身体面带惊色,嘴角很快变成一弯新月,在她的耳边呢喃细语:“月莲,你真是懂我的妻,谢谢你!”

    “我可是派妮子她们去吃闲饭的,别你又不怕你娘累着!”月莲鼓着腮帮故意把话往丑里说。

    “不怕,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自己身子受累。”来福笃定地在月莲光滑的额头亲上一口,笑眯眯地回答。

    这话还真让来福说对了。梅老太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嫌弃之理。况且妮子们吃完饭都挣抢着收拾碗筷刷锅洗碗,恨不得把老太太当菩萨供起来。老太太看着乖巧懂事俊丽的像一朵朵花儿的孙女,眼窝子不争气的潮湿了。她赞叹着月莲把孩子们教得这么好,也叹息孙女与孙子的不同之处。想想以前,山杏家的三个小子一来,像祖宗似的等着她和老姚伺候吃喝,还要给他们洗衣洗澡,一天到晚没个停闲。为此,老姚不止一次地说她讨贱,现在看着眼前乖巧懂事把活儿都抢着干了的孙女,才知道当初自己有多贱。

    一个月以后,月莲以支付孩子们的生活费为由,给梅老太送来几千块钱。老太太手捧着红灿灿的钞票老泪纵横,自己都没有怎么忙活,孙女们也没吃了家里多少粮食,她就收到儿媳一沓子钞票,心里又羞愧又难过。想想自己先前对月莲做的那些事儿,她恨不得把自己重塞回娘胎回回炉。

    “月莲这孩子真是好啊!咱就做了点儿爷奶该做的事儿,她就送来这么多钱,还送吃喝的。”

    手里正叮当地敲着锤子订一口木箱的老姚,把嘴一撇,两只鱼鼓眼儿瞪得大大的,鼻孔冲天一吼和老太太又杠上了。

    “先前你不是不待见她吗?说她是没用的猪,净下些赔钱货,现在怎么想起别人的好了?莫不是看在那钱的面子上吧!要我说啊,月莲这孩子就是太善良耳根子太软,就不应该跟你这老东西来往,更不应该拿钱贴补你。孙女吃爷爷几口饭咋了?还要交钱上税才让吃?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梅老太被自己的老头子前前后后损了个遍。像睁眼瞎、白眼狼、好赖不分、被鹰啄瞎眼这类的毒话早就灌了一耳,换做往常她早就跳起来和老姚揪打在一起了。可这次竟然一句话没有反驳,脾气温顺的像一只乖巧的猫。梅老太觉得自己就如老姚说的,常年被鸟屎糊了眼分辨不出好歹,要不,这么好的儿媳妇怎会被自己不待见?

    她也想明白了,自己最贱的是重男轻女的迂腐思想。又一想儿媳生男生女关你屁事儿?俗话说:一辈子不管二辈子事儿。她感觉自己就是讨贱,都已土埋半截的人了,管的了儿孙一时岂能管得了他们一世。她的类此行为,纯属是吃饱了撑得–找抽。

    吃饭与送钱,让梅老太与二儿媳一家关系好转,孩子们散了学也奶奶长奶奶短的跑回老屋。这样生趣温情的场面,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她知足地想。

    日子追着流风奔跑。村口一串串娇艳的紫薇花开又落落了又开。一转眼大妮已入高三面临高考。二妮也争气的考取了姐姐就读过的重点高中,就连小三妮,也要念中学了。

    那头儿山杏家,自打两个厌倦读书与书本无缘的俩宝,好不容易熬到小学毕了业连初中的门槛都没摸就辍了学。小哥俩太小做工没人要做农活又扛不动锄头。在这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除了在家里吃喝玩乐就打闹一起玩通宵睡懒觉。如果你在寂静的清晨十分转去胡家庄的一条小巷,总会听到山杏家传来叫喊起床的吆喝声。这声音持续时间一长没收到效果,守在门外的山杏就会拍的门板霹雳啪啦响,紧接着恼羞成怒连哭带吼就骂上了:“你个挨千刀的来财太他妈不是个玩意儿,什么种不好下,非得下这么些不争气的东西?这是要活剥了我啊!”无论她怎么哭如何吼,房门就是不开。那俩宝此时正享受着凌晨最佳入眠的黄金时刻,怎会轻易被人打扰。

    大宝二宝能推动车子的时候,因为没有文化又不能脚踏实地专注于一项工作,很少有工厂喜欢录用他们。没法子,他俩只好去工地上做苦力。

    工地上干活一个萝卜一个坑,要干好自己应干的那份才能拿到工钱。一日,二宝正头顶烈日埋头做工,大宝悄悄从自己翻砂的工序溜过来,趁着工友不在碰了碰他的胳膊把嘴凑了上去:“放工后别着急走。”

    “那不行!我和小翠约好下了工去逛商场。”二宝一听这话当场不乐意了。

    “你个熊样儿,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泡妞儿,就不会想点正经的?”

    “哥,什么是正经的。除了在工地干活咱们还能干啥?我也想找个正经工作挣了钱娶媳妇的!”二宝一听大宝说这话不乐意了,嘴嘟囔着。

    “咱这样……”当大宝咬了咬二宝的耳朵后,二宝再抬头时吃惊地望向他。

    “这事儿行吗?万一……”

    “你那个怂样儿活该卖一辈子苦力!每日每夜的干发财了?存了多少钱娶媳妇?听哥的没错。”说完,还未等来回话儿就拍拍他的肩膀走人了。放工了,其他工友简单一洗很快鸟兽散尽,俩宝却手斜插口袋内如逛马路似的在工地上溜溜达达,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阴沉沉的天空,一改往日月儿明风儿静照的地面亮堂堂的。漆黑黑的夜除了郊外一处工地悬在半空晃着的几盏灯,周围黑雾笼罩。昏暗的灯光慵懒地飘洒在一堆堆建筑泥沙以及脚手架及木板上。空旷的原野此起彼伏的蛙鸣、啾啾的蟋蟀及各类夜鸟的叽喳,汇成一首别样的曲子。

    夜半,守工地的人呷了几口猫尿倒头就睡,一处灯光晃不到的角落,多了两个贼头贼脑一身黑衣黑裤的人。二人挑了一些沉重的铁家什儿,顺着卷起的铁皮围栏钻了出去。围栏外有一辆脚蹬三轮车安静地停靠那里,来人把东西搬上后瞅瞅四下,着急忙慌地消失在蚊蝇泛滥百虫嘶鸣的夜幕中。

    几个月后的一日,一辆警车鸣着笛晃着警灯停在山杏的大门外,看热闹的乡民呼啦围了过来来,就在大家一言一句指指画画心里纳闷时,两位全副武装的民警推着大宝二宝从里面出来。再看二人手上都带着银手镯,明晃晃的光直逼人的眼。这时,山杏一整张脸浸泡在泪池里,披散着头发哭嚎着追出大门,一不留神脚一滑摔了个狗啃泥。刺耳的警笛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老老小小,就连梅老太和老姚两人,也拄着拐棍儿相互搀扶着出了巷子。当看到俩宝被推上警车差点惊掉下巴颏,嘴张着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第二天,大宝二宝因为偷盗工地财物被抓的消息,像北风卷上半空的尘土,飘飘悠悠洒遍胡家庄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叹息声咒骂声像飘落的雪跌落一地。俩宝的事迹也像登上头条新闻一样迅速扩散,走在胡家庄的小巷内,总会听到家长用俩宝的“光荣”事迹教育自家的顽劣娃:“你就作吧!再不学好也会像大宝二宝一样去坐哇哇车。”

    此时的山杏,精神上正遭受着因管教不严俩儿子受到法律惩罚的打击,月莲家却是另一番欢歌笑语的景象。自打信使头一天送来大妮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两家人就品着各自种下的果内心感慨万千。晚上,老姚夫妻被请去来福家吃饭,本来来福也打算请山杏他们过去,但是以目前这种情况来看,喊她去庆祝就等于向她炫耀,有点儿落井下石往人伤口撒盐的意图。于是生起的念头也被掐灭了。

    酒菜上桌前,梅老太抖抖索索从衣兜摸出一个纸包,里面用红纸包着一沓钱。她拉着大妮把钱塞进她手里,两只眼窝有泪花儿闪闪:“孩子,这是奶奶给的赏钱,自己拿着钱去买书买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学。”

    月莲和来福没想到梅老太会给钱,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不曾给过孩子一分钱,今天这么大手笔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大妮拿着钱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慌忙塞回她手里。就在老太太虎着老脸有些难堪时,月莲赶紧接过话茬冲着大妮喊:“奶奶给了还不说谢谢。”

    老太太见钱收了,这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仿佛因为这钱,才让自己与孙女一家的距离拉进了。仿佛因为这钱,才买来自己这些年对老二一家的亏欠。心情的好转,也把因为俩宝被抓的不爽冲淡不少。

    两个月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日子,胡家庄春上遭遇的一场五六十年以来最严重的干旱还未缓解,秋分过后的一场水涝又狂卷来袭。双重打击令靠天吃饭的村人苦不堪言。持续一周的暴雨,使得沟渠爆满拦河坝水位持续暴涨,农作物都泡在水里受灾面积继续扩大。也就在这天,山杏的两个儿子偷盗罪名成立被立案宣判,因其主动交代罪行法院又追回了一部分财产损失,才网开一面被判处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

    宣判那天夫妻俩面容憔悴,死灰一样的脸像西北风扫过的禾苗。那个曾经与月莲一比高低持宠而娇的山杏,再也傲娇不起来了;那个以养儿为荣,挺着腰杆儿支棱着脑袋看谁都不顺眼的山杏,再也无法在胡家庄这片黑土地上兴风作浪了。她像斗败的鸡雪地里的茄被折断翅膀的鹰,颓废地耷拉着脑袋老态尽显。

    此时,村里人才品味起“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那句老话儿的寓意。好好的娃因为父母的疏于管教,小小年纪就成了世人痛恨的偷盗贼,实在可惜。

    几日后,连日的大雨彻底停了,空气中植被被水浸泡过后腐烂的气息逐渐散尽。隐身一个礼拜的太阳又挤着笑脸悬在头顶,这时一条宽敞的被雨洗涮一新的青灰路上晃着几个人影。大妮要去省城念大学了,来福和月莲背着行李卷儿送她去不远的站点。站台上的月莲泪水涟涟一脸不舍,大妮望着自己的父母,漂亮的丹凤眼也沾染了水气。

    “有啥可哭的,闺女是去念书又不是不回来,不正了了你的一桩心事吗?说这话的来福这头儿埋怨着媳妇,自己却像有东西堵在喉咙似的声音哽咽,就连眼眶也迅速红了起来。

    在众人火辣的目光中,汽车喘着气穿过绿色海洋般的平原,朝着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被风摇摆的衣袖像一条条彩色的哈达,朝着汽车驶去的方向迎风飘展,像在为新生活欢呼又像为亲人送上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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