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滋味，我尝的太早了

一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父亲带着我去摘桃子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下过几场暴雨，忽然间，阳光变得明亮。云散了，往天空的高处飞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气温一下子升高许多。夏天就来了。

那是个礼拜六，也许是礼拜天，父亲说，走，带你摘桃子去。

于是他推了车，出了门。我在后车架上坐着。晃着腿，在虚空中摆荡。

我记得父亲穿着衬衫，也许是白色的，也许是浅蓝色的。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他带着我去到他的单位。办公室前的空地上有几颗桃树。春天来了，桃树开粉色的花。夏天来了，就结果。那时候父亲身手矫捷，爬树一点也不费力气。我在树下用编织袋接他扔下来的果子。

那是极普通的桃树。结的果也是极平凡的果。小小的果子，青白颜色，上面有细细的绒毛。

但是吃起来真甜啊。

桃树下，阳光晃眼。蝴蝶飞来飞去。

即使隔着岁月的面纱，我依然能看到父亲在树上展开的笑容。

那时他还年轻。还没有在岁月残酷的流逝之中变成一个无趣而性情古怪的人。他笑起来的时候还很灿烂，像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笑着。

二

夏天要吃西瓜。

在我的印象里，西瓜总是母亲买回来的。

那些昏昏欲睡的下午，我打着哈欠，走到院子，看到水桶里浸泡着绿色的瓜。在没有冰箱之前，我们用井水来冷冻。

我也用井水来冷冻自己。打上满满一桶井水，把脑袋埋进去，就像瓜一样。

世界变得清凉，透明。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在反射阳光的水面上，砸出一个个太阳的碎片。

吃到第一口西瓜，夏天就真的来了啊！我们欢快的笑着，切开已经凉透的瓜，一口咬下去，眼睛眯起来。

三

在我更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没上学。在那些过于漫长的午后，有时会出现一个神秘的人物。

这人不知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来的。推着一辆满载各种宝物的单车，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一听到这叮叮的声音，我就坐立不安。

父亲只好掏钱给我，一边说着，这人怎么又来了。而我却觉得他好久没来了。

我手里攥着几毛钱——别小看这几毛钱啊，它可以换回来冰棍，麦芽糖，凉粉，绿豆沙。

那个老头儿摘下草帽，笑嘻嘻地看着我，像个人贩子一样。我眼巴巴看着他从一个神奇的箱子里拿出冰棍。天气这么热。而这个箱子里，居然是冰的！

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世界有许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

就像我一直不知道这老头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推着他那辆神奇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给我的夏天留下一个永恒之迷。

四

有时候，我们也会亲自去找点吃的。

我们爬到树上，去摘紫色的桑葚。吃路边红色的野果——大人们说那是蛇喜欢吃的果。想办法搞到别人家院子里的李子。

我们游荡到山野里，趁着四下无人，借走几个西瓜。

用手作刀，把瓜劈开。或者砸在石头上。那瓜没有冷冻过，还是暖乎乎的，储存着烈日暴晒的能量。

我们吃到再也吃不动了。吃到翻滚在草地上，躺倒在大树的浓荫下，大风刮来，树叶子哗啦作响。

阳光从枝叶的间隙漏下来，大地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孩子们睡着了。

五

我最怀念的是葡萄。

那葡萄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墙根下。我是看着它长大的。第一年，它的根那么细，那么瘦，毫无指望。

第二年，它的藤开始爬满墙壁，爬到父亲为它支起的竹架子上。但是结的果真是小的可怜。

第三年的夏天到来的时候，它突然开始结出一串串的果子来了。它结的果依然很小，但是甜！照例用井水浸泡过，浸得冰冰凉凉的。一颗颗葡萄吃下去，就像把一颗颗葡萄，丢进清凉的深井里。

从那时起，每年的春天过到一半，我就开始仔细认真地观察它了。它什么时候悄悄地结了果子，果子又什么时候悄悄地透红，都瞒不过我的。

葡萄树的藤越长越粗，变得十分坚韧。我从墙边爬上去，爬到那些粗壮的葡萄藤上，挑选熟透的葡萄。那些葡萄藤真能够我折腾的。我把藏在枝叶最深处的葡萄也找到了。

就像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我乐此不疲。那时我可真是很容易就快乐的孩子啊。直到有一天，一个不详的东西被我发现了。

那天我照例在葡萄藤上玩了半天。忽然间，我看见一条翠绿色的东西，盘在葡萄藤上。

我觉得我半边身子都凉透了。我静悄悄地爬了下来，静悄悄地回到屋里，直到见到父亲，我才开口说，那里有一条蛇。

父亲抄着一根扁担，把那条草花蛇打死了。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脸色发绿。那条蛇足足有两米长。

那年秋天，父亲把葡萄树砍掉了。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夏天，也随着那颗葡萄树渐渐远去了。

六

在我回忆那些夏天的时候，影像总是黑白的。

即使我记起阳光猛烈，也只是让那些黑白色调更加浓郁。

那些片段，就像一张张曝光过度的老照片，我依然能准确地认得它们，可是细节却模糊不清。

后来，父亲老了。我们日渐疏远。

他坐在他的楼梯上，一天比一天沉默。而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越走越远。

我多希望他依然能笑起来像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多希望他依然能轻巧地爬到树上，去摘回夏天刚刚到来时的果实。

我再没有吃过那样香甜的桃。

我再没有吃过那样甜蜜的西瓜、冰棍和葡萄。

夏天的滋味，我尝的太早了。

我好像把所有的夏天的过完了。随着记忆中那些夏日光景渐渐远去，我知道，我生命中一些东西永远地消逝了。

于是，在往后的岁月中，我将在每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想念夏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