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沙原上的那具雕像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每每想起总让我揪心，故作此文以祭奠我儿时的伙伴—黄板凳。
解放前，我爷爷牵着王氏家族的命运，从“口里”逃荒要饭走到“口外”，在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尔这片草原安营扎寨，准备有朝一日“翻身”。他省吃俭用，拿积攒下的几斗糜子，换了人家两头母牛。到上个世纪的合作化时期，已经发展到十几头。合作化一场运动过后，这十几头牛被划归生产队集体所有。为此事我爷爷赶死也没有想通。
生产队为了照顾我爷爷这种不满情绪，这群牛一直由爷爷放养，当然，我也成了爷爷放牛的好替手。 那时候的放牛是一件很轻松的活儿，夏天因生产队要种地，所以放牛的作用就是瞭扫住不能糟害了庄稼。秋收之后，所有牲畜全部撒野。草原上有着丰富的水草，无需看管，只需半月二十天到草原清点一下牛的数量。
为了保持后代的优良，每个牛群都要百里挑一，选拔一头好勃（方言念pa，即种公牛）牛。我家那头勃牛不知爷爷从哪里弄到手的，个头不算太高，但腰身挺长，毛色为金黄色，我们给起了个很形象的名字—黄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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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板凳的性格倔犟，集权思想相当严重。早晨圈门一打开，它想到哪片草原，别的牛休想违抗，哪个胆敢不听，就用武力征服。脑袋一愣，两眼一瞅，其他牛只能顺服。我曾用放牛棍驱赶它朝相反方向游走，即使你把放牛棍打折也无济于事，只能由它任性。
黄板凳也是“偷腥”高手，自己妻妾成群，还要叼空沾点荤腥。每到七、八月发情期，它已吃得沟满壕平，毛发光亮，显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每天都得巡视几遍它的前宫后院，跟在屁股后头时不时地嗅一嗅这个，闻一闻那个，一步不离地秀着恩爱，是标准的“跟屁虫”；哪个妻妾撒尿，它都要舔舐一下，噘起嘴巴品味一番有没有发情的味道。如果它的妻妾还不发情，他就会独自跑向别的牛群串门子“刮野鬼”。牧人们将此现象称之为“跑山”。一到这个季节，体内的荷尔蒙达到了巅峰，人是无法阻拦的。你若阻拦，它就会向你发起进攻，只能任其为所欲为。它一路走一路叫，这是它约会的信号。这一“跑”少则半个月，多则一月四十天。发情期结束，自然回归。
黄板凳的家族有几十头，它是这个家族的头领，神圣不可侵犯。一旦发现有来犯之敌，决不会拱手相让。一天，突然跑来一位“偷情”者，黄板凳发现后怒目圆睁，瞋目而视，两只前蹄刨着脚下的泥土，怒吼着向那位来犯之敌发起了猛攻。几个回合下来，那位“嫖客”已体力不支，被黄板凳狠狠地顶倒在地，爬起来夹嚎带跑，屁股上还冒出一股稀屎。
勃牛与勃牛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也是动物王国优胜劣汰的法则，成者王侯，败者寇！谁厉害谁就拥有爱爱的权利。
一次，黄板凳跑到红秃圪旦的家族“偷情”，红秃圪旦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勃牛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打得难解难分，不分上下。黄板凳因长着一对包心心角，秃脑袋对着包心心角，两个牛的力量相遇，“啪”的一声，秃圪旦把黄板凳的一只角硬给撑断，飞出几十米。黄板凳一声嚎叫，败下阵来，为了爱爱而牺牲了一只角。
至此，黄板凳成了独角勃牛，与红秃圪旦结下了断角之仇。
后来，黄板凳只要瞭见红秃圪旦绝不会轻易放走，两头勃牛瞭见就吼，遇着就打。
猴小子好奇心强，经常利用勃牛这一特性比赛谁的勃牛厉害，我曾多次当过这种“斗牛士”，黄板凳为我争光，也令我骄傲！
牛的团队精神令人自叹不如。它的天敌一旦袭击牛群，黄板凳一声嚎叫，就像吹响了冲锋号角，草原上所有的牛尾巴立竖，会非常齐心地扑向天敌。爷爷说有年他去草原看牛，发现少了一头牛犊，他到处寻找，结果找到的是一具尸体，不远处还躺着一只野狼，野狼的肚子开了一个窟窿，这显然是黄板凳的大功。 牧人们说“一牛护九犊，九马护一驹”。正是它们这种团队合作精神，致使它的天敌不敢轻举妄动，它的种群才能得以繁衍。
黄板凳对它的家族极负责任，家族成员不管谁只要偏离了牛群，它会迅疾地跑去将它降了回来；群里不管哪头牛生病或其它原因走不了，黄板凳围着它一步不肯离去；它的子孙或伴侣只要有一个死去，以后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只要到了那个地方，闻见那股血腥气味，黄板凳一声哭嚎，其它牛都会自发地跑来嚎叫一番。这是它们祭奠亡灵的一种方式，那种场面非常悲壮。
有一年，我爷爷突然决定要阉割黄板凳。阉割那天爷爷叫来几个后生，用绳子把黄板凳四个蹄子套住，五花大绑撂倒，然后用杠杆原理把牛压住，硬是活生生把两个睾丸给割了下来，然后用烧红的烙铁把伤口一烫。
阉割那天黄板凳疼得哞哞直叫，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阉割后站起来浑身颤抖，两步并作三步摇晃着挪到属于它的那片草原，疼得卧下几天不敢起来。
可怜我的黄板凳再也没有了那股倔犟的雄劲，也失去了寻花问柳生儿育女的能力。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勃牛在一个牛群最多待三年，否则就要近亲繁殖。
黄板凳被驱逐出境，离群寡居，成了孤家寡牛，威风不再，一度辉煌的日子成了美好的回忆；它的妻妾也远他而去，它的生活被切换到了另外一种模式，变成了任人使役的犍牛，默默地为人类耕着地、拉着车……
文化大革命后期，在那个“以粮为纲”、“备战备荒”的年代，那片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的草原也遭了殃，人们又一次展开了大规模的垦荒。黄板凳拉着笨重的铁犁，把不知曾给它带来多少欢乐的那片草原翻了个底朝天，善良无知的人们用铁齿耙把草根捡出去，种上了庄稼。
三年过去，滚滚黄沙席卷而来，覆盖了整个草原。
有一年，父母亲从城里回乡下与爷爷奶奶、姑姑们一起过年，年三十那天，风生沙起，沙借风势，风助沙威，刮得遮天蔽日，昏天黑地，仅离我家一里之遥的姑姑、姑父到我家的途中被沙尘暴刮得迷失了方向，害得我们找了好半天。外面北风呼啸，家里一炮黄尘。第二天早晨我们一个个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土神爷”。这一场沙尘暴过去，我家的房子被掩埋了半圪截。
黄板凳的子孙一年没一年多，每年一到春季，人困牛乏，草原上到处是乏得站不起来的牛，看见人泪眼婆娑，口流涎水，但已无任何站立的能力。每天我和爷爷去牛圈把那些乏牛一个一个抬起来，让它们站立一会儿，活动一下筋骨。多数到了这一地步，生还的希望渺茫。但爷爷还是不忍心让它们离去，总是想尽办法给他们一把草吃，让它们多活一些时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要巡视一遍那些乏牛，害怕挺住（反刍动物最怕挺住，一旦躺倒直死无活），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再去看时，总有些瘦弱的乏牛还是被挺住，大躺在地，肚子膨胀得就像一面鼓，被活活饿死。
黄板凳也没逃脱这场厄运。那年颗粒无收，黄板凳饿得骨瘦如柴，卧在我家门前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的力气。临去的前几天，黄板凳卧下眼泪就像渗漏的水管嘀嗒嘀嗒流个不停，地下湿透了两片土地。
可怜无助的黄板凳，虽然是个哑巴，但它思维非常清晰，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它眷恋这片土地，眷恋曾经的那片草原！
记得 一场沙尘暴过后，早晨，我拉开门一看，黄板凳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卧着，但瘦弱的躯体已被黄沙掩埋了一半，断了气息，僵硬的尸体活像沙原上的一具雕像！
这个画面在我的记忆里始终难以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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