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①
曼歌气喘吁吁地爬上后山的半崖台,宋羽已恭候多时。
宋羽打开红绸布包着的轻薄的合金酒罐。这是他多年前当特种兵时,随身携带的德国造。宋羽呷了一口酒,定了定神。
山风穿过松林呜呜咽咽。
宋羽从包里拿出那台跟随他几十年的老相机,曼歌,你来这儿没告诉任何人吧,包括蓝儿?
曼歌应声道:宋叔,哦不,爸,没有!我发誓,没告诉任何人!
宋羽道:好!这就对了!男人总会有自己的秘密。
过几天,就是你和蓝儿大喜日。蓝儿托付你,我也放心啦!
曼歌疑问道:不知爸来这儿谈什么?
宋羽道:别急,会告诉你的。来,爸爸先给你露一手,有些年没试手了。你退一步,那棵最亮眼的松树当背景吧!
曼歌向后探了探怯声道:爸,后面——悬崖。宋羽镇定地看着他:哈,胆子太小啦!来,我俩换位置,说着就往前走。曼歌连连摆手,别,别,别过来,我不怕。曼歌退到树旁,不敢往后看。
宋羽调了焦距,对准曼歌。抬头,挺胸,微笑。“嘭”一声闷响,曼歌仰面倒地。身体卷缩抽搐了。
宋羽走过去,蹲下身:曼歌,我就想告诉你,你不该爱蓝儿。曼歌瞪大眼睛,头歪到一旁。宋羽伸手试了试鼻息,微微点头。他跪下来给曼歌叩了三个头。“唉,可怜的孩子!”
他把曼歌身上的手机证件翻出来,将曼歌的尸体滚进了山崖下的深渊。
宋羽当过五年特种兵,最拿手就是玩枪。手枪的每个零部件比他自己的指、掌还熟悉。虽然几十年没摸了,今天捡起来一点不生疏。相机改装的枪械,依然精准够劲。
一切都结束了。蓝儿还是他的蓝儿。
宋羽不忍自视的一生,像一部黑白电影,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回放。
②
阿蕉是宋羽所遇见的女子中很特别的一个,就算她挤在美人堆里,宋羽仍能一眼挑出她来。宋羽可是阅人无数,尤其是阅女人无数,练就了一双识别真假的慧眼的。他爱好旅游摄影,行万里路,拍万张景,后来又开了影楼,专给人拍情侣婚纱照。
这么老道的宋羽,竟然没有辨出阿蕉的真面目,被她迷了魂窍,并为她守身如玉几十年。这一点就证明,阿蕉不是一般的女人。
品女人就像品酒,陈年好酒入口平,越喝越绵,好女人初看不扎眼,越看越耐看。阿蕉就是。
流浪天涯之人做一对露水夫妻,逢场作戏,填补饥渴和空虚,似乎在情在理。怎料宋羽被阿蕉的魔鬼身材和妖媚之功颠倒了神魂。他一错再错,错成了一个抛妻灭子的罪人。
那个夏天,阿蕉和宋羽不期而遇。
宋羽的影楼,就开在江边最大的泳场对面。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把人们赶到江边。着各式泳装的男男女女,摩肩擦踵、来往穿梭于岸边或漂游江面。
宋羽为了抓住拍摄沙滩照的黄金季节,在沙滩上撑起一把遮阳伞,下面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摄像机和照相机,小小广告牌上写着:摄像拍照!
那天,宋羽给顾客拍完照片,回头见一个女孩端坐伞下。蓝色真丝套裙的裙摆,被掠过沙滩的江风吹得飘来飘去。雪白的大腿藏在裙下,时隐时现非常惹眼。女孩盯着远处江面眼睛一眨不眨。在这喧嚣中尤显安静,如一尊雕塑。
宋羽走过来,女孩并没有从静观默想中苏醒。女孩的面容,端庄清秀,五官泾渭分明,和从侧面观察的胸高腹低的曲线相映成趣。虽算不上出格的美,却让宋羽顿感脸红耳热。
这个叫阿蕉的女孩,自称百里之外的县城来到江城的打工妹。女孩说,来江边不是游泳,不是拍照,而是看风景。这说辞似乎很好笑。浴场的风景无非是沙滩、白浪和人体艺术。在宋羽的眼里,阿蕉就是一道风景。
宋羽再无心思招览顾客了。
他匆匆打发完拍照的顾客,来到阿蕉身旁。阿蕉她要拍婚纱照,可她男友不能到场,要宋羽陪她拍照。
阿蕉见宋羽面有难色。不由潮红了双眼。
宋羽怜怜香惜玉了,答应陪照。
宋羽扮了阿蕉的男友,让助手拍照。宋羽平时给客户拍情侣婚纱照时,各种安慰鼓励,可轮到自己却不能进入角色。倒是阿蕉,像真把宋羽当情人了。很亲密很投入。
几天后,阿蕉来取照片。临走,给宋羽一个香吻。待宋羽回头,阿蕉的婀娜身姿已飘然而去。
阿蕉来来去去,总和宋羽保持在可望不可及的距离,宋羽领会出一种朦胧的诗意。
③
仿佛宋羽拍摄美景时调的焦距,总给人新鲜和启迪。
在一起,是恋爱的结局。
性的欲望总是欲盖弥彰,最怕压抑。无论干柴或棉絮,都积蓄了无穷的能量,只需点燃,那火光即冲破藩篱。
宋羽和阿蕉仿佛缠绵了千年的蛇。身体的胶着已不足表达灵魂的默契。爱像决堤的大海,喷博的火山,炸裂的雷电。将两个灵魂粉碎了又融合一体。
宋羽回想当初,和妻子在一起,平淡无奇。他来到江城,名为淘金,实为当“逃离”。
云雨过后的宋羽软绵绵倒在阿蕉的怀里,阿蕉,你要美死我啊,我已经魂不附体!
阿蕉喜欢蓝色,她盯着面前的江水说,我没见海的蓝。宋羽说“春来江水绿如蓝”,等到来年春天,你再看,江水海水一样蓝。
正是:一江春水东流去,江花有情君无意”。
宋羽万万没想到,和阿蕉的爱情如此短暂,像流星划过夜空般绚烂。
④
一月后,阿蕉不辞而别,从此音容两茫茫。宋羽百思不解,阿蕉为什么会离开?他用逻辑推理,情感猜测,脑洞想象,都找不到答案。因为见不到阿蕉,所有的答案都是自欺自骗。
他跋山涉水,去找过阿蕉模糊其辞似有若无的地名,一无所获。难道连阿蕉的名字也是杜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阿蕉”就这样莫名消失了。
宋羽在寻寻觅觅中度日如年。
白天念阿蕉,夜晚又梦见妻子和儿子。举着道德的皮鞭拷打自己的灵魂。他站在火海和深渊之间进退两难。久而久之,他开始丢三落四,说东道西。家里的物件和阿蕉混淆难辨。影楼的生意也几近荒费,濒临倒闭的边缘。
阿蕉离开的第二个夏天,宋羽的妻子带着近2岁的儿子,毫无先兆地降临宋羽身边。妻儿的到来让宋羽愧疚难当。为弥补亏欠,宋羽掩饰着内心的隐痛。带着妻儿品尝美食,游玩景点。妻子并未发现宋羽异常生变。
正当一家人乐融融赶回影楼时,门口的背篓里有个女婴哭哭渧渧泪涟涟。
女婴身上有封信,妻子抢过大声念:宋羽,原谅我当初不辞而别,这是我们的女儿。不要找我,这世上已经没有阿蕉,来生再见。
这不幸来得太匆匆太突然。让宋羽无地自容,天旋地转。妻子呆若木鸡,随即浑身发颤。宋羽只等妻子发狂发癫,就算把自己吃掉,也无悔无怨。
妻子昏倒在地。宋羽呼天抢地,把妻子眼耳鼻喉掐个遍。妻子醒来,仍然迷离着双眼。良久,缓缓道:宋羽,你好自为之!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妻子拖着衰弱的身躯,扯着儿子绝望而去时,儿子哭喊着,爸爸,爸爸,听得宋羽眼里流泪,心里发寒。
从此,宋羽的生活一片混乱。丈夫和父亲双重角色的挫败不堪,心情愈加灰暗。
宋羽给家里寄钱,妻子来电说,我们不再接受你的“恩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随后,妻子远离家乡,携子搬迁。再相见,此生难!
宋羽得到蓝儿后,并没有做DNA检测。他相信阿蕉,相信蓝儿是自己的骨肉,和他血脉相连。
⑤
几年后,宋羽终于揭开谜底:阿蕉当初和男友恋爱多年,在约定拍婚纱照的那一刻,男友和阿蕉的闺蜜远走高飞把她背叛。阿蕉痛过之后决定,将所有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人惩罚个遍。
当她和宋羽游戏人生时,发现宋羽和自己都动了真情。她怕陷得太深,选择了悄然而去。阿蕉走后,发现怀了宋羽的孩子。她挣扎了很久,决定生下这无辜的生命,哪怕再苦再难。
上天对不幸的人愈发无情。阿蕉怀孕八个月时,查出得了绝症,生命时间只有一年。
阿蕉艰难地生下孩子。女儿半岁,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临终前,她托人悄悄把孩子交给了宋羽。道一声“来生再见!”
宋羽得知这一切太晚。他无缘看阿蕉最后一眼。他知道阿蕉走的不舍、牵挂、和于心不甘。
宋羽神情恍惚间,向阿蕉走来。阿蕉躺在产床上,嘶吼着,蹬弹着,挣扎着,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女儿终于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沐浴着灯光的女儿的身体,柔光熠熠,不胜爱怜。须臾之间,化作阿蕉美丽的胴体,洁白柔滑,一尘无染。那样的纯洁,不忍亵渎;那样的神圣,不可侵犯!
宋羽又来到一个房间,阿蕉躺在病床上。他递过手轻握住阿蕉。阿蕉太累了,奄奄一息,仍见她凄美的笑脸。
宋羽和阿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无言。”渐渐地,阿蕉的身体下沉,灵魂向天空飘散。
宋羽挥舞手臂去挽留阻拦,却徒劳无功,仅见天地间的虚空和茫然。
宋羽仿佛听见阿蕉在念,春天,春天,江水好蓝,好蓝。
⑥
宋羽把蓝儿看成阿蕉的化身,不,她就是阿蕉。当爱一个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眼里、心里、梦里,全是她。除了她再心无杂念。
宋羽很难分清眼前的女儿是蓝儿还是阿蕉。她没有亲历阿蕉的从小到大,却从蓝儿的纯真童年,含苞少女,到出水芙蓉的演变,仿佛看到了那个虚无缥缈又真真切切的阿蕉美丽嬗变的画卷。
无数次,宋羽把蓝儿叫作阿蕉,他觉得阿蕉和蓝儿,蓝儿和阿蕉没有分别,想分开真的很难。
经常叫错弄错之后,蓝儿也习惯了父亲的糊涂。只是越来越反感他过分的要求。他要蓝儿像阿蕉一样,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按照他记忆中阿蕉的样子全然不变。他不仅要蓝儿形似阿蕉,更要她神似,不,是完全成为阿蕉。为此,父女间无数次争吵争辩。
蓝儿眼看爸爸越来越固执,甚至越来越不近人情,心疼却又厌烦。对蓝儿来说,母亲的概念很模糊,虽然照片清晰可鉴,但是妈妈去时,她仅有周岁,哪有记忆可谈?对母亲的印象只是爸爸口中言传。
岁月如奔流的江水昼夜不息。宋羽已经五十多岁,半头白发,背也有些驼了,看上去如古稀之年。他手里成天都在摆弄的相机已经退休多年。
相机的外壳看得出多次整修翻新,仍然保持着天蓝,面目全非,每一个零件都经历过好几代更换。仍不妨碍宋羽对它的痴情迷恋。因为它的灵魂没变,就好比阿蕉已经去世二十五年,可她的灵魂,一刻一天一年也未曾离开过宋羽。永远也不会离开。永远在他身边床前。
那是宋羽曾经给阿蕉照过第一张,后来又照过无数张照片的相机。仿佛阿蕉就住在相机里面。
自从遇见阿蕉以后,宋羽就用这部相机,只为她拍摄美丽容颜。
夏日上午的阳光还没有发威,宋羽开始给花坛的花儿浇水。二十平米的花坛里种满风信子、勿忘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好像是什么蓝?喷出的水雾落在花叶上闪呀闪。纯净的花枝顿时生机盎然,宋羽趁兴拿来相机“咔嚓咔嚓”每个角度都拍满。
蓝儿和曼歌手拉手进来。曼歌看上去很阳光,上扬的嘴角显出几分倔强。见到女儿和曼歌手拉手进门,宋羽好像痛苦不堪。躬着的腰和拿相机的手极不协调,身子一晃一颤。
蓝儿急忙接过爸爸的相机,老式相机很沉,扶着他:爸爸,很累吧?这相机别再用了,我给你换台新的,高分辨率,全智能机,轻便。
宋羽听了,怕女儿把相机扔掉一样,夺回相机,抱在胸前。
等缓过劲来,宋羽表情凝重地说:蓝儿你看,这相机是有灵魂的。说罢,又把脸扭向花坛上的蓝色风信子。又抬头看看蓝天。
记得蓝儿十三岁那天,亭亭玉立美若天仙,宋羽突然喜忧参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有人将从他身边夺走蓝儿,或者说再一次夺走阿蕉?不,他决不允许!上一次是上帝抢走了阿蕉,这一次无论谁,就算上帝来抢夺,他也要以命相拼,刀枪相见。
所以两年前,蓝儿和曼歌刚恋爱时,宋羽像见了洪水猛兽。两年来,他一直在度日如年中熬煎。
宋羽喃喃自语,上帝啊,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我宋羽今天就和你作对。命运算什么东西!你个浑蛋!
曼歌和蓝儿听不清宋羽的自说自话自语自言。
过几天就是女儿和曼歌大婚的日子,有些事该做个了断。宋羽约了曼歌到后山。他嘱咐曼歌不能让蓝儿知道。
男人也该有些秘密,有些事儿,有些话儿,自己摸摸心窝看看天。
⑦
宋羽从后山回到家时,蓝儿急切地喊:爸,哪儿去啦?你,还有曼歌,半天不露面!曼歌一直关机,不知是不是手机没电?
宋羽喝口水正色道,看你急得团团转?
蓝儿道:婚礼只剩几天,曼歌的母亲千里迢迢赶来,帮忙准备操办。话音落,房里出个半老妇人。宋羽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啊”一声惊叹!
来人正是宋羽二十多年没见的妻子——阿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