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寒初透 相思猜红豆

剑气寒初透 相思猜红豆

    青黑色的穹天之下，山势连绵，月照松间。

      泉水垂落，水滴敲打在山岩上，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松间的寂静，也扣动松间小屋里未眠人的心。这是一栋极小也极破旧的小屋，通常只是那些夜深不归的伐木人歇脚的地方，用歪歪斜斜的木板随意的钉起来。风缓缓的流过木板间巨大的缝隙。一旦风来，这座小木屋就和满山遍野的松树一起，轻轻的摇晃，应和着群山悠远的呼吸。

      缝隙间，桔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在青黑色的山间，微微有些暖意，也微微有些疲惫。一灯如豆，朦胧的灯影里，有一双修剪整齐的手，修长干燥，指节间带着些许苍然的白色。一条条隐约的青色脉络越过白晰的手背，随着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不时的轻轻动一下。手里，红豆艳红如血。一颗颗圆润的红豆被捏在指间。寒黛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是大大的，还特别明亮，亮得有些清冷，凉得好像吃惊，这当然不是那种柔顺的好女人的眼睛。

      “猜猜我手里的红豆有几颗啊？”

      “又玩这个游戏，你有意思没？还不腻啊。”

      “猜对了我把红豆送你啊……”

      “我才不要红豆，你知道我要什么……三颗……”

      “真遗憾，你算术不好还是笨啊，我看等你猜对，还不如直接认输了，送你啊。”

        “好啊，说话要算哦，姑娘。”

      “等等！”

      “你该不会要耍赖吧？”

      “让你等着，你就等着，怎么还不听我的了……”

      “好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就着灯火，王星月默默瞧着她，寒黛仔细的看着每一颗红豆上晶莹剔透的色泽，然后把它们一颗一颗的穿到另一只手里的银针上，缘着韧实的白麻线，并排在一起。

      “你可不许弄丢了。”

      “哎呀，行走江湖，这种东西只是累赘……况且我带这个人家会笑话我啊。”

      “那就拿过来，从今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 ”说着她眼里泪珠连连，眉头不展，像一枝带雨的梨花。

      “我开玩笑，你还认真起来了，何至于此啊，姑娘。放心，我在，红豆在。”“还有事情要忙，小生先行失陪了，后会有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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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胜雪的王星月，束发扎腰，高挑健硕，深目浓眉。唇间流露出来的笑意带着几分落拓。他整个人坐在灯下就象一只苍鹰，飞越过迢迢千里，落在一块巨石上敛起了翎羽。可是依然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时时警惕着周围的一动一静。

      夜很静，宁静中，是久候的杀意，在小屋里无声的酝酿，越来越越淳厚，淳厚得如酒，却又寒薄的像冰。

      王星月在做的事情，却无论怎么看来都象一个秋月里，小楼上，缅怀伊人的多愁公子。但是他的愁绪被冻在他自己身边那一片寒冷里，少了缠绵，多了一分刺骨的锋锐。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还是温暖的，尤其是当他看着每一颗落到白麻线上的红豆。 “一百零八颗。”他耐心地就着微光一遍一遍数着，这红豆珠串摇晃着，在油灯下闪烁不定，那抹朦胧的嫣红美得象离人脸畔滚着胭脂落下的泪。

      忽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渐行渐近落在王星月的窗前，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情来，虽然过去的没多久，却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也许是可以遗忘让自己难过的事情吧，但这一切就像一片森林，风吹过的时候，总能听到些回响，一切过去原来都不曾消亡……他本是官宦世家，父母对他从小苛责，教他读书写字，只为求取功名，好容易他完成了任务考取了探花，不料却因做过东林党人高攀龙的学生而被诬落了榜，从此他专心习武、写字，时而看到匪徒抢夺人财物，出手相助，若看到路边贫儿就夜行偷些银两分给穷人，正在前途一片昏暗之际，他遇见了寒黛，他不想问她的过去，也不在乎有没有将来，他深知自己深陷江湖浮沉，恐自身难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艰难的日子里，她是唯一看的起他的人。虽然寒黛有时候也会反驳和批判他，多是出于太过了解“你做事情很认真，可给人的态度又太敷衍。谁若游戏人生，必将一事无成。”“下半句是谁不能主宰自己，便永远是个奴隶。姑娘，你想想清楚自己的心，心里该是有桃花源的，这桃花源就在你心间，不在你所苦苦寻求的远方，远方不过一场梦幻，寻求到了怕是不如想象来得好。”王星月打开信鸽送来的信，上面是恩师高攀龙写给他的信：“我本视死如归，罢官后只求平静，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唯有恭敬面北叩首，你我师徒一场，缘分来世再续。”不知道为什么，心坚如铁的王星月，这么多年没哭过，却哭的天崩地裂，好多年他籍籍无名，恩师高攀龙一眼看他就说是人才，逢人便举荐他，王星月只觉得这一年实在是时间太短了。

      屋外低低的马嘶声夹在夜风里若真若幻。马，好象已经在那里停了许久。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让人觉得马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王星月却一直在那里静静的看他的红豆手链。现在，他终于握着这串一百零八颗的红豆串。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翻腕一振，刀光如月。胭脂色的泪，凌落如雨，打在小屋的地板上，化作一阵清亮的滴滴答答，仿佛秋雨夜来。王星月挥袖灭了灯火，透过窗户映着天上的月，王星月手中的剑，婉约如女子的眉。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然后，他身上最后一缕柔和消逝殆尽。

      黑暗侵进了小屋，王星月自己也化进了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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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剑昂然，听着一声浩长的马嘶从小屋外传来。一匹绝无仅有的好马。嘶鸣的时候简直象一场来不及掩耳的雷霆霹雳。随着，这座山坡整个震动起来，铁蹄每一次踏下，都有一阵激烈的振动传进小屋里。

      那情形，似乎马背上驼着的不是人，而是阴曹的阎王。

      天雷浩荡，如万里长涛，小屋只是狂涛里的一叶轻舟。

      只有一匹马，可是却象有千军万马向着破旧的小屋冲击而去，要把那些朽烂的木板踩碎成一片烟尘。

      小屋里，都是沙沙的声音，红豆都随着震动在地上跳跃着，出奇的和谐动听，像无数快乐的精灵们舞蹈，纷乱的舞步。

      王星月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魁梧的两个人影高坐在神骏的黑马上，高出几乎有一丈开外。大喝声里，九尺长的斩马刀卷着无数碎木片直劈他的头颅。

      门没有开，他却已经看见了刀光！因为那束刀光是劈碎了木板的墙壁劈落下来的，刀快得也如雷霆，没有半分滞涩，不像要把人劈成两半，倒像是要把人震裂为碎片。黑马庞大的身躯冲破小屋，裹在一阵碎木片的狂风暴雨里，一双前蹄高高提起向欧阳烈头上踩下，碗口大的马蹄带起一阵疾风，已经撩起了王星月的散发！

      人借马势，风雷一般的势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此时王星月的面前是山峦摧崩，不能进，不能退，也无处可逃。

      他的周围只有一条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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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疯了，他俩是魏忠贤在府衙的官员高氏兄弟，刀口荼毒，沾上一滴就毙命。”

      松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紫袍书生，书生怀中抱着一柄剑。乌黑的剑鞘已经磨损了，却有一种幽远的古意。剑鞘的黑色里包裹着一股凝练的杀气，那柄饮血神兵的血魂就蕴育在乌黑的鞘内。似乎一旦剑鞘不能包裹它，它就会自己跳出来在血光里飞驰。

      书生仰首望月，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狂傲不羁。偏偏风来的时候，他头顶压发的紫巾飘扬，又隐然有一股飘然若仙的气宇。

      王星月远远的看着他，也不说话，一张脸上冷冷的，却又不是敌意。这个人，这把剑，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少年书生回头冷冷的看着王星月，王星月也冷冷的看他，可是两人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一点滑稽。终于少年展颜一笑道：“名剑掌中月，挽得动星河，斩不断相思！”

      王星月哼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怎么知道斩不断？” ​

      少年书生撇了撇嘴，也哼了一声道：“天下人不知王星月，不知掌中月，也不知眉间春雨剑，可是红豆杀手的名气却已经传遍江湖。”

      “小兄弟，可是旧时相识。”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在下齐鸾，顾宪成弟子，东林人士，你我算是同窗。”

      “那你看看我这美人怒！”

      王星月手中娥眉一样的刀光骤然飞扬，仿佛一个原本微笑的美人忽然振眉，于是柔和顿去，只剩下一股英凛的气宇，飒然飞扬。月色的光华，纤纤的眉痕，在空中一闪而过。剑气寒光如眉痕，压着斩马刀上霸道的罡风，舒展开来，在罡风里融化。穿透了罡风的壁垒，而后凝聚出来，斜斜的掠过那个似乎笼罩在狂雷暴雨里的阎罗二煞。

      只一剑，王星月已经静了下来，他低首，提剑，矗立。

      剑仍是剑，剑如月，月如眉，眉如远山。

      剑光尤然滞在空中，是月下远山上的一只孤鸿。

      高高扬起的马蹄擦着王星月的肩膀落下，冲击着地面。煞不住势头的骏马冲过王星月身畔，四蹄踩地，在地上划出一丈开外才勉强停住。

      一地烟尘，王星月的身后，阎罗一般的二人把斩马刀缓缓的垂在马侧。

      “哪一柄剑？”马背上的人问道。

    “掌中月，棠溪宝剑。”

    “什么剑法？”

    “眉间春雨。”

    “好！”

      马背上的人微微点头，他们看出来王星月的破绽，正在他腾身的那一刻，二人趁其不备夹击，从背后偷袭，王星月的左肩留下八尺长的伤口，血光迸现，他拄剑于地，支住了将要倾斜的马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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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要不要过来帮我。”

    “好啊！就等你这句呢。”

      忽然齐鸾笑出声来：“本来我以为这红豆杀手是一冷面美人，至少是小龙女一样的脱尘女子，仁兄这副尊容，可莫要委屈了那可怜的红豆！”

      “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你倒是先帮忙再说闲话！”

      齐鸾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拳击出。几乎是同时，王星月似乎也有了一缕笑意，一剑刺入那高大黑影，齐鸾的拳闪电一样锤在高氏兄弟胸口，这一拳一看就是饱含真力，齐鸾立刻化拳为指，封了他俩肩膀上七处穴道，这才道：“看来你这本事杀高氏兄弟也不那么容易啊！”

      王星月苦笑一声道：“雷霆刀加灭魂大法，好强的气劲，你去试试看就知道，他那一刀的气劲刚刚落在我肩膀上，我再慢一刹那胳膊就要给砍下来了！”

      齐鸾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封了他俩血行的七穴，下山再给你找个郎中吧。给你个机会杀了他们吧，也算给师父报仇雪恨了。”

      “算了算了，打打杀杀什么时候是个头。其实我有时候就在想，这阉党固然祸乱朝纲，使得百姓不得安生，可这东林党徇私结党，燃起朝廷战火也未必全是诬告吧。矛盾之处就在于此，我们视平静为荣，他们却羡慕我们此刻的快意恩仇，这世上的苦与乐很难说，所以我们必须自己走出去，把那些可能破坏我们平静的人打倒，我们渴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平静，至少是一段时间的平静。但其实正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打破了自己的平静生活。”

      齐鸾一震，呆了一会儿才幽幽的道：“看来我是太刻薄了。可是你在说什么啊，我还是不太懂 ……”

      王星月点了点头：“江湖上，杀人不一定要偿命，欠债却一定要还钱！”他的脸忽然摆了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对齐鸾平静的重复道：“杀人不一定要偿命，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了！放了他们吧！”

      江湖路，摧折少年气，磨尽少年狂。

      少年壮歌去，千里不留行。回首，长锋已锈，骏马已老，红粉朱颜尽白头，只恐归无路！尚未白头的王星月歌已尽，人将去。

      少年齐鸾欲叹而无由。只听得王星月嘿嘿笑道：“不过今朝缰绳在手，还是要纵意驰骋，只可惜诺大中原却始终不是我心安处。”

      说着他已经策马飞驰，远远的他喝道：“可愿意赌一赌谁先到江南？”

      烟尘大动中，街上的行人无不争相躲避，遥遥闪开，看着那两骑伴着一阵浩然的笑声竞驰而去，直如飞烟里的两条神龙，长吟着驰地而行。

      四周的群豪也无不侧目，暗自讶然。而在齐鸾，他早已在笑声中忘记了这是一场何等艰难的刺杀。到底什么才是江湖？是快意恩仇我自笑傲？还是血流成河人尽伤心？他全然忘记了，只是尽情奔驰，追逐着大笑的王星月。

      能几度，纵马驱驰？能几度，弹剑长歌？又能几度飞觞痛饮，醉里杀敌？十年江湖道，到底能有几次快意恩仇？齐鸾不知道，王星月却不愿意说，他只是把一声呼喊压在喉间，呼吸着烈烈长风挥鞭策马，去挥洒他最后一次江湖豪情。

      即使他告诉王星月，齐鸾又是否真的能明白？

      这条路，不自己走一遭，是不是永远不会明白？

      “对了，小兄弟，这把剑我用不到了，送你吧。这把剑就是棠溪宝剑，出自西平，唐宪宗发兵平定中原叛乱，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尽杀工匠，从此‘十里棠溪十里城’沦为废墟。所以小兄弟还觉得冤冤相报、打打杀杀的江湖好吗？你还年轻，冲杀过后不留遗憾就好了。”

      齐鸾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夜间山上，刚刚有一场恶战，一人喋血，他却依然笑的很自然。他笑着说道：“以后没有你这样一人冷着脸，垮着剑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想来我会很寂寞啊！”说到寂寞二字的时候，他声音一低，尾音不绝，似乎又真有寂寞之意。叫人听来听去，也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对了，小兄弟，帮帮忙，借我针线，我得把红豆手串穿起来。”

      “这手串对你这么重要，你伤还没好呢？”

      “哈哈哈，你找到那个对你重要的人就知道了，这世上九成的人不过是路人，那个和你心意相通，棋逢对手，路遇知己的人，可遇不可求，如果遇见了你千万不要放过啊。”

      小屋轰然倒塌，明亮的月光如箭，千缕万缕射破小屋里原本的黑暗，照着地下的血泊里散落的红豆。王星月沐浴在月光里，缓缓的收剑回鞘，轻轻地将剑交给齐鸾。

      默默就着昏暗闪烁的灯，他一颗一颗穿好了红豆手串，简单撕下衣服包扎了自己的左肩，走出了小屋的废墟。

      “我去哪里能见到你呢？”​

      “也许哪天，我在长江边上钓鱼呢？小兄弟。”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要找郎中看看？”

      “不用了，你看，我说红豆在，我就在。”

      “至少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有什么好在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死的活不了，长命百岁也怪没意思！”

      “你又说什么胡话，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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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我刚刚写了首诗，要不要看看：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求和是妙方。自古硬弩弦先断，从来钢刀口易伤。天地四方为江湖，世人聪明反糊涂。名利场上风浪起，赢到头来却是输。”

      “你这字虽好，还是力道不足，还得多坐冷板凳练练啊。”

      “姑娘教训的是，毕竟还年轻嘛，我会坚持练字的，一辈子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