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了。
丝瓜快下架。枯叶枯藤,还吊着几个丝瓜种,在风中不停晃摆。可月亮菜不同,它们还那样的盛。绿叶还稠,像不曾感觉冬的到来;或紫红或青白的花,宛如一只只将羽化的粉蛾;或紫红或青白的月亮菜,密密匝匝挂着,像是一只只弦月,你挤我我挤你,争着照亮这人世间似的。
月亮菜,这样的名字,不只我喜欢。叫“扁豆”,念书时才知道。其实叫“扁豆”,农村里不兴时这样的叫法,俗。这样的菜肴,也不只我喜欢。从小吃到大,似乎没有腻过。但小的时候,似乎没有喜欢不喜欢的概念。只知道母亲喜欢栽。它们也确实好栽:阳沟边院墙下,掏几个坑,点几粒种,再插几根竹芊,然后瞅着抽根烟的时间,挑担粪水,浇浇,行了。这东西泼皮,长着长着,长长的藤蔓往上直蹿,然后生出许多柔嫩的卷须来。它们绕到竹芊或者树上,一个劲往上爬,有多高爬多高。
那时我不稀罕它们的花,因为审美还在萌芽状态。我只关注那藤蔓上,小小的月芽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了。留心它们渐渐长大,成了我莫大的乐趣。母亲忙碌的时候,大都叫我去摘月亮菜。在蓬蓬勃勃的绿色中,我觉得我是主宰它们命运的时候了。瘪瘪的嫩嫩的,不予理会。专挑那些肥肥的壮壮的,不可能疏漏,一只两只……砸在竹箩里,发出“扑扑”的哀求。成熟总是这样隐蔽自己,要不,发现,就代表了一种“牺牲”啊。
母亲总是那样的忙。我发现她的脖上,老是围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特别在炎炎夏日。这让我很纳闷。有一天,她从田野归来,满脸的绯红时,我才明白。她“咔嚓咔嚓”细细切着那月亮菜,汗水顺着她的鬓发往下流的时候,那脖上的毛巾就发挥了作用。那一刻,我为自己没有尽心尽力掐好月亮菜而后悔。母亲把摘月亮菜的任务交给我时说,二伢子,妈到田畈割稻,你摘点月亮菜晚上吃,记得把月亮菜掐好啊。
可是,小伙伴们喊着去砸“炮”了,月亮菜是摘好了,我只是飞快地掐头去尾,那两边的茎,根本没有撕去。然而母亲同样是做得好,有时辅以韭菜,青翠欲滴,满盘飘香;稍稍闲的时候,可能她来了兴致,以此表现自己对生活的热爱:细剪两只红辣椒,拍碎两枚蒜子,爆油热炒,烟起香溢,须臾,一盘色彩斑斓的农家菜就此诞生。上桌,呼啦啦,不消片刻,见底。
小的时候去河边耙小鱼小虾,成了孩子们最乐呵的游戏。来到清洌的河边,一耙网下去,总有些许透明如玉的米虾、色彩艳丽的鳑鲏蹦跳着。每每收获颇丰。得意洋洋。河水煮河鱼新鲜吃除外,母亲还将剩余的放在筛子上,晒干,木屑似的。干鱼干虾烧月亮菜,成了餐桌上的日常菜。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忍不住又盛来一大碗米饭,吃得直舔嘴咂舌。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为好吃的菜了。
然而吃得再快,也没有月亮菜长得快。天上的月亮见了,可能自愧弗如,都嫉妒世间还有这样形似它的东西。母亲当然没有这样的念想,谁还怕菜长的好呀。委实这月亮菜爬得太高了,不知天高地厚,母亲只好拿个竹篙,绑上小镰刀,踮踮脚,瞅准了将它们一一割下。满箩的月亮菜沉甸甸的,母亲拿来揽簸,细细摊匀,让不甚火热的日头渐渐焙干。胖胖嫩嫩的家伙经不住风吹日晒,几天,蜷缩成可怜的小片儿。待到正二月菜荒的时候,这些家伙可来了精神,成了席上珍了。月亮菜烧肉是难得的待客佳肴。眼见肉熬的起烟了,浸泡好的月亮菜干倒下去,但闻“滋滋”地响,香气来了,早在无穷的想象中领略了那份美妙。不可狼吞虎咽,细嚼之,绵绵密密,韧而不硬,粘而不化,确实是一盘席间当家菜。
这些个菜,乃至菜的做法,并未随着我远离老家,以至如今母亲的远去而远去。妻也喜欢在墙角、树边,栽上几棵月亮菜。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妻做的月亮菜也是那样的好,与母亲的毫不逊色,这样让我时常的小确幸:两个我一生所爱的女人,她们应该同样也是爱着我的。不知道是因为怀念母亲,还是月亮菜受人钟爱,才得以这样,在我的眼瞳里随处生长?它们生长得这样的蓬勃,甚而超过了我对母亲的思念。
有时夜晚,经过那满墙满树的月亮菜,在柔和的灯光里,我看见无数的月亮在闪烁,看见无数的飞蛾在起舞,不禁满怀感动。因为我又想起了老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些年遥远却再也真实不过的时光。所有的这些,都还不曾远离,多像那满墙满树的月亮菜,爬呀爬,爬呀爬,爬得很高,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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