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故事到了尾声。枪口就顶在我额前。一种痒在我眉心之间升起,掺杂一点痛。命运这时候像我的心脏一样激烈地跳动,但又好像要随时骤停了。
握着枪的是阿特曼,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我感到他已经不是我所采访过的阿特曼了,眼前这个由一个脑袋和一个身体拼成的人,似乎从自己起伏的命里攫取到了自己的新意志。
作为记者,对于阿特曼的换头,我似乎应有自己的观点。据我所知,他是最成功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控制心理排异反应,不至于崩溃自杀的实验品。在他之后,换头手术仍在继续,我的记者同行们照例去人体科学研究所等待新闻,但是从未有过什么成功的消息爆料出来。我相信研究所里扫厕所的老头曾告诉我的话,这手术永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我对这手术没有什么异议,科技是要进步的,这种医学手段,倘若克服了那些严重的问题,未来谁知道对人类能有什么天大的好处呢?
嗨。其实我的观点很简单——这他妈是非常有价值的消息。我是靠着报道这骇人听闻的科技新闻获得了光辉城市里的舒适生活。管他是阿特曼还是什么人,只要能让我拥有每天洗上热水澡的用水配额、住上四十平米的房子、喝上从苏格兰来的威士忌、分到南方种植的绿茶,还有凭票购买的两瓶纯净水……那么这就是天大的好新闻。
倘若我还能活下去,就让我来向诸位报道这新闻的结局。倘若不能,我面对这黑洞洞的枪口时内心关于人生疑问的答案,也就飘散在风中。
现在,我只想说完这故事的尾声。
第一辐射区中那片狩猎森林,在光辉城市东北方向大约2000公里的地界。在进入密林之前,我们开了七天车。阿特曼开着一辆人工驾驶的老皮卡,这大概是20世纪的老古董,还是烧汽油的车,这种车我年少的时候还看到过。如今城市与城市之间故意以荒野相隔,全靠政府把控的轨道交通连接,自动驾驶汽车的控制系统也都和城市的交通中心联网,这种被监控的人工驾驶智能车虽然先进极了,但离开城市就是一堆废铁。而阿特曼开的这辆老古董,车里连电子设备都没有多少。
上路前,阿特曼在车斗里放满了桶装汽油,还有几瓶威士忌。车后座是猎枪、子弹、弓箭和我的摄影摄像设备,还有一大堆CD唱片。这些也是阿特曼不知道从哪里搜集来的老古董,开车的时候,一张碟片听完,他就让我从后座上再拿一张塞进车前的CD播放器里去。他最喜欢听莫扎特,特别是钢琴奏鸣曲,甜丝丝的叮叮咚咚,听得多了我觉得腻,要放一些古老的相声来冲抵一下心中泛滥的甜意。但他还是重复地要放《小星星变奏曲》,嘴里还会跟着变奏的主题哼哼,加上歌词:“一闪一闪小星星,一颗一颗亮晶晶;高高挂在天空上,伴着月儿放光华;一闪一闪小星星,漫天都是小星星”。他还带了一本福克纳的短篇小说集,里面尽写着些美国南方的狩猎故事。阿特曼说他最爱这些文字,我读过两篇,既苦且涩,不愿读下去。
沿途有许多废弃的加油站,我会和阿特曼去把能找到的桶装或罐装汽油都搬到车上。
遇到没有被蛮生的植物完全缠住并覆盖的废弃高速公路,我们也赶一赶夜路。车灯劈出厉烈的光路,光外的黑蔓延至无边无际。黑的上面星星漫布着,亿万颗一闪一闪,就闪烁成一场梦。这时候,远处狼的啸叫声顺疾风与飞驰的车顶撞上,散落在引擎的轰鸣与车上喇叭播放的巴赫大提琴奏组曲中,这些声音在黑得浓稠的茫茫荒原上低吟着,好像是为永远也冲突不出去的暗夜的深渊伴奏。我深深地感到恐惧,那恐惧不是关于我自身,而是关于一种遥远的,统领一切的命运的定数。
在一个黄昏,我们抵达了第一辐射区狩猎森林的边缘。在“亘古”这个词能够丈量的时间里照耀着地球的太阳,要再一次落下山头去了。她散漫地将橘红色的光洒下人间来,照亮路边的一个加油站,照亮进入森林的一条土路,但却照不亮路旁那些高树,那些绵延到森林深处的树木仿佛将阳光都吞吃了,吐出些昏黑的残渣,薄雾一样弥漫在这不详的昼与夜的边际。这画面活像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的《加油站》,那幅画中渐渐黯淡的天光让丛林的入口变成一个黑色的巨嘴,活像命运巨蟒的口,恶臭的恐惧从里面散发出来,却又有引你入内的魔力。
我们把车丢在加油站,准备徒步进入森林。阿特曼把一件黑色防辐射服交给我,而他自己却穿了银色的。他说是因为我第一次来,肉还嫩着,所以要穿最高等级的防护服。他又给我注射了一管药剂,也说是防辐射的。他拿上猎枪,背上弓箭,我就背上相机,给他在加油站门口拍了这次狩猎的第一张照片。他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我恍惚间看成了獠牙。
这场狩猎持续了两个月还没有结束,起初我还数着日子,到后来就让时间从自己身上滑过去。阿特曼的目标是森林中一只身形庞大的黑熊。他告诉我,在末日旅行社的猎人口中,这只熊如同神一样的存在。有猎人说,它可能是受辐射的老熊生下的,在母熊肚子里就变异得非常厉害,皮肤如同钢铁一样硬,传说有猎人亲眼看见子弹从它的皮肤上崩开了。但是阿特曼说,这些人纯粹是因为害怕和技艺不精才编造这些蠢话,这熊拍死过两个猎人。阿特曼猎过野猪、鹿、老虎,还有无数的小体型野兽,从来没有过外表变异的动物。它们的外表和正常的动物完全一样,肉都是软的,只不过是变黑了。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林中来回地走,寻觅熊的踪迹。有时候看到了熊粪,就会在一个地方沉默地蹲伏许久。但熊并不见踪影。阿特曼有时候射杀一些兔子、野鸡,立即就剖开胸膛,剜出心,就着威士忌嚼碎。他让我吃,我每一次都拒绝,我不敢自己沾染这毒品似的食物,怕回去之后,没有了这填充欲壑的食物,就成了废人。阿特曼也不逼迫我。我每天啃干粮,勉强填饱肚子,倒也喝一些酒,让时刻紧张的思绪从身体被辐射的恐惧中荡开一些。
到了第三个月的头上,日子实在太过无聊,我觉得这熊怕是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我们就聊天。我向他回忆他在人体科学研究所中刚做完换头手术的时日,告诉他那个扫厕所的老头在夜晚听见的尖叫,告诉他我听说的那些因为换头手术而疯癫掉的实验品。我称赞他能战胜这术后的心理排异反应。
他摇摇头,对我说:“我每夜都能听见那些尖叫,我自己的尖叫也穿透了研究所的每个夜晚。当时我也想死。但我得感谢我这脑袋之下属于蒙克的身体。他身体里的食欲窜动到我的脑子里,搅得我头疼,寻找好吃的食物压制这疼痛的欲望很快就战胜了死的欲望。所以当时我就求你带炸鸡到研究所里,我得感谢你。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作为阿特曼的一生,实际上在车祸当天就结束了。换上了蒙克的身体之后,我拼命把那个肥猪一样的身子锻炼得像一个健美运动员,但是我回到家里,我没办法搂着老婆睡觉,我不能让蒙克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我身体里起了性欲,但不能在家里倾泻。我的家其实很快就崩塌了。”
我问:“所以你觉得悲伤,去全世界拼命地吃稀有的食物?”
“不不不。吃东西就是纯粹的食欲,和悲伤没有一点关系。我没想到蒙克这么贪吃,他体内的食欲比得上这世界上最野蛮的恶兽。只要不拿好吃的喂它,我的脑袋就会轰鸣一样地疼。那是丧钟啊!我本来遇见了死亡,却又被这帮号称为了人类未来的医生从死神手底下夺走,代价要谁去偿付呢?最后,我只好求助毒品,去尝试被辐射的动物的心脏。让那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去刺杀食欲。”
“你成功了?”
“对。代价是,我彻底丧失了自己。我的财产耗光,为了吃那些心脏,只好来当猎人。我来之前,把脖子上属于蒙克的胎记用刀削掉了。那胎记就在我脑袋和蒙克身体连接缝线的旁边,这身体现在属于我了,我要抹掉它属于自己的记号。”
我把这些对话都录下来,希望回到光辉城市之后,能把这精彩的故事写下来,卖个好价钱。
这时候,熊的踪迹出现了。阿特曼搭弓射箭,箭头射进它硬而厚的皮,熊一挥掌就将箭身全部打掉,冲向阿特曼。阿特曼也就冲上去,拿枪轰击熊的腿,熊咆哮起来,跟他搏斗。这确实是一只可怕的黑熊,站起来挥舞爪子的时候,看上去约莫三米高,像一栋扭曲活动的房子。阿特曼非常灵活,他一枪一枪地把子弹送进熊的四肢,熊不久就站不住,向丛林深处去逃跑。没跑多远,就轰然躺倒在地。身躯撞向大地时,我感到了周身的震动。
阿特曼踏上沉重喘息的熊的身子,像攀登山顶。他一枪轰烂了熊脑袋。我惊讶地说不出话,喊道:“阿特曼!你不是应该通知未来旅行社,趁熊还活着的时候把它送回去吃心脏吗?这不是你最重要的一次狩猎吗?”
阿特曼不说话,抽出斧子,劈开熊的胸膛,那里面是纯黑的,他掏出熊心,心脏上面浮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随着微弱地跳动变幻着形状。阿特曼切下一片,喝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欢欣的笑意。
我虽然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手中的相机还是没有停下,不断地给他拍照。我还是忍不住问他:“阿特曼,你把这么珍贵的猎物吃了,光辉城市里那些当官的没吃到,会来找你麻烦啊!”
阿特曼把不再搏动的熊心扔到地上,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我。
我僵住了。阿特曼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这熊确实是珍贵的猎物。但它不是这次狩猎的目的。我宰过三头熊。光辉城市那帮人,熊心早就吃腻了。”
“你们……是要……我……可是我并没有被辐射过,我不是那些毒品一样的野兽啊!”
阿特曼的话音比高纬度地区冬日的风还冷:“你身上这件防护服,其实是专门吸收辐射的。这里的核电站在核战争里爆炸,辐射污染至今没有消除。而你进入森林前注射的那管药剂,其实是光辉城市的科学家精心调配的放射性物质,能最迅速地让你异化。现在,你的血已经是黑的了。”
作为他人的盘中餐,我不再说话了。这故事终于要走到了一个不能再往下说的时候了。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一声枪响。
各位读者,不管阿特曼开没开枪,我此时也都不在这人世了。就如诸君一样,不论做了好事,还是恶行,甚或什么都没有做,终究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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